邊陲之地:75年後,奶奶和她的糟老頭子

那天,我開車去接喜它(我愛人)的路上,想起我的爺爺奶奶,

腦海裡浮出很多場景。


前一天晚上,17歲的堂弟前幾晚打電話來,說爺爺從烤火的火箱上摔下來,躺在地上動彈不得,爺爺也不知道叫人,是奶奶走進房間才發現的。


我想的是,爺爺大概不行了,他和奶奶相守了75年,這是一對普通人求飽肚子、養育後代、充滿鬥爭的75年。在農村,因為生計壓力,爺爺對奶奶很沒耐心,也有看不起的地方;也是在農村,爺爺世代單傳,一己之力把我奶奶、把家裡人保護得很好……


我在想,當我奶奶看著爺爺倒在地上,那一瞬間,奶奶的意識裡一定只有責任,沒有怨恨。潛意識裡,那是自己的糟老頭子,她希望他活著。她不會去想也想不到,世界變化這麼快,如今她和她的老頭子相依為命。


我想寫一寫他們不稱之為愛情、沒有定義的愛情。


我想回過頭去,看看他們的感情,尋找一些我們現在沒有的東西,在平實的文字中作一些思考。這是我的初衷。當時間來到2020年,他們彼此是什麼樣的境遇。


1、活在方寸上盤田


奶奶今年87歲了,爺爺比她小了3歲。這對“姐弟戀”,開始得比較早。


70多年前,12歲的奶奶嫁來黔陽縣上盤田——在土洞坡的南面,一個極度偏遠的地方,三縣交界、山脈裡的邊陲之地。我聽長輩們講,我們的祖先是為躲避戰亂從北方下來,經貴州省來到這個地方的。


說起來,上盤田是個侗族小寨子,長在半山腰上,即使到今天,從外面來的馬路還是修不上去。喜它來過上盤田兩次,每次走那崎嶇泥濘的路都吃力,我知道她不太習慣,也知道她強忍著,不想讓我難堪。


奶奶出生在會同縣的山腳村,一個和上盤田差不多的地方,因土洞坡的阻隔,兩地的山路有30多里,舊時候全靠走路,上坡下坡要走上一天時間。今天去山腳村,即使有了曲折的馬路,開車也要3個多小時。


那個時候就是慢啊,慢到一天只能做一件事,趕一天的路,放一天的牛,種一天的菜,插一天的秧。奶奶沒有讀過書,只隨著節奏來。她沒有怨言,不知外面的世界。


一家人住的房子,建在上盤田一個叫“油榨背”的地方,在山脊坳坳裡。


奶奶記得,她來這裡時,還沒有木房子,只有那竹子搭起來的用來擋雨的小竹篷。太公和太婆在此養育了爺爺和幾個姑婆。等爺爺到了10歲,迎來了他“小姐姐”,他們靠著雙手,一點一滴積累物資。


他們積累的,的確是物資,而不是財富。我出生時,一幢木房子老宅已經建起來20多年,造木房子的木頭都是去山上砍的,靠爺爺的肩膀一根一根扛回來的,這就是物資。


邊陲之地:75年後,奶奶和她的糟老頭子


但一幢木房子對一大家子而言還是不夠用。後來,我父母從爺爺奶奶那邊分家,就在老宅旁邊挖出一塊地,建了一幢新屋,這樣才算像個家了……


上盤田是他們待了一輩子的地方,重山之下,方寸之地。


奶奶去的最遠的地方是孃家,其次是鎮上趕集。到老了,奶奶還是喜歡去趕集。趕集,就和現在年輕姑娘的“逛街”是一個道理。爺爺去的地方則會更遠一些。


2、“膽小鬼”遇上“獨行俠”


記憶中,奶奶一向膽小。之前在孃家山腳村的十二個童年,她經歷過一些事情。


前幾年,她向我回憶,自己的二哥(有姊妹兄弟9人,奶奶最小)數十年前去了一趟會同縣城,幾天了還沒回來。父母兄妹打著火把去找他,在沿路一片松樹森林深處,找到了。她看到,二哥被掛在一顆樹上,身首異處。


奶奶哭著告訴我:“那些挨千刀的土匪,搶了東西,還殺了人。”當時,二嫂回去了,奶奶的爹孃守著哥哥的遺體,守了一夜。快天亮時,嫂帶人來,抬走了哥哥的遺體。


那個年代,土匪經常出沒於土洞坡一帶,當土匪來了,女眷們只能躲在對面山上的荊棘叢生處等風聲過了,她們才能出來。“不能生火,怕有煙子引來土匪。”


我問奶奶,不能挖洞子躲嗎?“不能,挖洞的動靜太大,挖出來的土沒地方倒,萬一被鄰居發現了,就白乾了。因為附近村民也可能是土匪,雖然白天,表面上是面善的農民。”


12歲就被送去做童養媳,奶奶沒有怪自己的父母。作為女兒,在貧窮的孃家待不長久便要送出去,表面上是省一口糧食,實際上,是爹孃想讓女兒活下來。


二哥的故事,只是奶奶講的其中一個故事,幼時的經歷讓她很膽小,害怕陌生人。


爺爺卻是一個“獨行俠”,為了生計,很少能陪伴她身邊。


爺爺不容易,四世單傳,沒有兄弟幫襯。在農村,要爭田、爭水、爭方寸之地,沒有兄弟幫忙,意味著孤立,別人無論是來硬的、軟的,都很吃虧,

一不小心就會被人吃掉。


這鍛造了爺爺超乎常人的強硬性格。個頭只有一米六五的爺爺,沒有人敢欺負他,他不輕易讓人半分。要做到這一點並不容易,這其中的血淚史,幾天都說不完,爺爺也不願輕易講給我們聽。


爺爺不是一味地魯莽,相反,他是上盤田最有文化的人。在我印象裡,爺爺整天都在看書,有幾箱子書,這些書都是他的手抄本。


在很小的時候,瘦小的他揹著數十斤的大米,獨自去幾公里外的暗山衝私塾裡學習,一個字一個字的學進自己的腦海裡。後來,家裡實在沒米了,學業也就斷了,他就自學,自己認字,自己練字。


慢慢地,爺爺的學問得到公認,在他失憶之前,總有人向他求字、求對聯。


爺爺還通過自學,擁有了一份自己的自由職業:給人家看風水。他經常獨自一個人,徒步去數十公里以外的地方看風水,有時天沒亮就打著槁火出門。其實他也害怕的。


爺爺去外面行香火時,家裡就只有奶奶看家,那時候農村還是熱鬧的,但也少不了是非。膽小的奶奶儘量隱忍,從不去惹事情。


按地方習俗,看風水時主人要舀一升大米,然後在上面插上香火,要捉一隻火公雞祭祀,再用紅紙報上5元、10元錢。看好風水後,主人默認這些東西給風水先生帶走。爺爺以此謀生,同時積累了好名聲,傳播方圓上百里。


我上大學時,爺爺掏出一疊褶皺的5000元紙幣給我,以作為升學獎勵。我知道那是他們攢了一輩子的心血,是一塊錢、一塊錢攢出來的。我懵懂地接過,將那畫面記一輩子。


3、生兒育女,相鬧、相罵、相依


爺爺奶奶從來沒有“自我”,他們沒有時間去想這些,一味地、枯燥地想著家庭和責任。他們想方設法在這個世界生存下來,立足。


在成人之後,他們沒有儀式,平平淡淡,自然地走進了婚姻。在最累的時候,他們照顧著一大家子:一雙年邁的父母、3個待嫁的姊妹、7個還未長成的兒女。


他們過的是苦日子。這個簡單的“苦”字,濃縮了75個春秋歲月。


在風水這一行還沒有名聲時,爺爺是一個勤奮的農民。30歲的年紀,他要給家裡掙工分。夏日晚上,爺爺和我們在院子裡乘涼,他經常指著對面的山,說“往日這個點,我們吃兩口稀飯,又要上山鋤樹了……”說完他就笑了。


他們沒日沒夜地勞動,非常累,又吃不飽。他們要把飯給子女吃,要幹最多的活。男人當牲畜用不奇怪,女人也要當牲畜用,奶奶說,有一次去鎮上給太婆抓藥,走著走著就睡著了,走了一段路才醒來。那是極度累的日子,睡覺的時間很少。


苦日子下,他們的相處不似現在年輕人要求的浪漫。爺爺脾氣相當暴躁,很沒耐心,經常和奶奶吵架。我猜他看著奶奶的時候,會片刻短路地陷進一種思維邏輯:你怎麼這麼沒文化、沒出息、不夠聰明,為什麼不能幫幫我!


奶奶憨厚且善良,總是讓著爺爺,就像疼自己的弟弟。但偶爾也會想不開,兩個人就會吵得很兇。


我大姑姑回憶,有一次他們倆在隔壁吵架,她和二姑都不敢睡覺,不敢做聲,不敢哭,更不敢去勸架。那場面可以想象。


爺爺要強了一輩子。在說過去的事情的時候,總是帶著“笑看”的感覺。只是前幾年的冬日晚上,已經失憶的爺爺,回憶起我小姑姑出生時,他忽然失聲,拿袖子擦拭眼淚。


因為那天他突然記起來,以前村口有個惡人掌管計劃生育,無論如何不允許我小姑姑出生。爺爺奶奶當時40多歲了,哀求著他們,希望能生下來……小姑姑是我第五個姑姑,

是爺爺奶奶第七個長成的兒女。


我聽了這件事很難過,竄緊拳頭恨不得衝出去打人。也許是讀了一些書的緣故,制止了我的衝動,心裡想,再也不能讓別人欺負他們了。可如今我身在千里之外,未能相守於他們身邊。


養活了兒女以後,他們還要撫養孫輩。在我們很小的時候,父母就外出打拼了,都是為了生活。在90年代、千禧之初,漸漸年老的奶奶,帶著我和弟弟鋤樹、種菜、做飯。


我們去鎮上讀書,要住宿,奶奶常給我們做酸菜,一罐酸菜可以頂半周的菜。我們去縣城裡、市裡讀書,奶奶怕我們的學費被扒手拿走,就把一疊錢縫在內褲邊。奶奶特別放心不下弟弟,告訴弟弟,車費放外面的口袋,千萬不要去掏學費錢。


每次我們出遠門,爺爺會給我們看好吉利的時辰,有時候是半夜三點鐘出門,爺爺會送我們一段路程。就連從哪個門出家門,爺爺也會挑選,因為關係到方位的問題,有時候會從後門出去。


等我們長大後,他們又要撫養兩個比我們小10幾歲的堂弟,一樣的種菜、做飯、砍柴……他們就這樣護著我們長大。


邊陲之地:75年後,奶奶和她的糟老頭子


4、老來多健忘,唯有她在身邊


2011年9月8日,我參加浙江省在京推介會。在北京機場接到一個電話,父親跟我說,爺爺失憶了。全家上下慌作一團。這天的日子,我記得特別清楚。


我想不到要強了一輩子的爺爺,他會失憶。


一結束採訪我就回到上盤田。爺爺堅持說“沒事我很好”,但他是真的健忘了,身體看著一下子虛弱了很多,問他昨天發生了什麼,他記不得,只是斷斷續續記得很久以前的事情。


我的理解是,爺爺的健忘,是在潛意識裡有意地迴避過去的苦難日子。


有時候不得不感慨,人生在世,誰最靠譜?很多人說當然是自己,但自己總有不能照顧自己的時候,這個時候是誰?很多人會說,是子女吧,可是子女也有身不由己的時候,他們也要去外面討生活。


在爺爺失憶的瞬間,身邊只有一個人在,就是我的奶奶。就像這次,從火箱上摔下來,第一個發現爺爺的還是奶奶。


在這樣的時刻,奶奶是怎樣的心情?恨爺爺嗎?以前肯定恨過,年輕時爺爺那麼兇,看起來一點也不溫柔,更不懂浪漫。但這時候肯定不恨,我相信,奶奶更多的還是愛,是愛護,是愛惜,是愛憐。


她希望自己的糟老頭子能夠一直活著,好好活著。她習慣和他說話,還想和他好好說說話。


奶奶年紀也大了。而且比爺爺還大三歲,要說身體有多硬朗肯定是說謊。她耳朵逐漸聽不見了。她習慣戴著一雙上了漬的金耳環,終年穿著舊衣裳。


前年秋,奶奶半夜發高燒。她搖醒爺爺讓他打電話叫村醫生,爺爺老年遲鈍、記性不好,像小孩子一樣生氣,說不打,又不是什麼大病。


結果是,我奶奶走到偏屋大喊鄰居青梅。喊醒後,青梅打電話叫來醫生。奶奶說,爺爺已經不起作用了。而我在想,是晚輩不中用,不如鄰居管用……


讓晚輩們從上盤田走出去,卻是爺爺“固所願也”。


爺爺奶奶養育了7個子女,希望每個人都有出息。爺爺家教很嚴,要每一個人都會讀書。我父親不肯讀書,被用棍子追著打。說到這,爺爺是很可惜父親,說他是塊好苗子,可惜“強捉的母雞不孵蛋”。


父親讀書時成績不錯,初中一篇《在新長征的路上》,贏得市級作文比賽一等獎。我問父親為什麼不肯讀書了,他說,穿著打補丁的衣服去上學,屁股都漏出來了,很怕羞。他想早點出來賺錢。


父輩們想早點出來賺錢,爺爺就把希望寄託在孫輩身上……


世事變幻,我們真的走出去了,也回不去了。父輩們要出去討生活,我們則落戶在大城市,連紮根的地方都換了,尋常的日子裡就沒有他們,只能心心念念。


好在今年疫情期間,還在讀書的兩個堂弟待在家裡,不然偌大一個農村,就只有他們兩個老人(叔父剛好去行香火,而父親也剛出遠門)。


我在想,兩個弟弟會不會和我們一樣走出去呢?如果出去了,爺爺是高興還是不高興呢?


2006年,我和弟弟同時考入重點大學,在方圓數百里都是稀奇事,縣委宣傳部長、縣文明辦主任等都來參加我們的升學宴。那天,應是爺爺、奶奶最榮光的日子。


5、更是她的英雄


我的記憶中,爺爺從來沒對奶奶說過“我愛你”。只是有一次,當我言語頂撞了奶奶,爺爺隨手拿起細竹棍打得我爬不起來,我才明白,爺爺一直在默默護著奶奶。


那些年,在外人面前更是如此,在講求生產力的農村,爺爺把忠厚、善良、膽小的奶奶保護得很好,沒有任何人敢欺負我奶奶。後來,父親和叔父長大後,就更沒人敢欺負奶奶了。


回看奶奶從山腳村來到上盤田的75年,在這些年,大抵歲月靜好。


爺爺奶奶晚輩眾多,大家會默契地錯開時間去看望他們,買一些吃的、用的,給一些錢。從爺爺失憶後,我每次回家除了給一點點錢外,還會在鎮上買足夠多的日用品,包括大米。如果有能力,我希望買得足夠好、足夠多。


今年大年初二,在我離家前一天的晚上,耳背的奶奶攜上健忘的爺爺,一人拿一個紅色的小紅包,步履蹣跚地走到喜它面前,用方言說了很多關愛的話。我拍了幾張照片,不忍說話,偷偷放回一些錢到他們房間的枕頭下面。


大年三十上午,爺爺坐在火炕上,忽然呆住,我父親走進去叫他,叫不應,拍拍也沒有反應,身子要倒了。父親連忙叫我,我跑進去。父親叫我的語氣我記得清楚,這個鋼鐵硬漢帶有害怕的聲音。


大年三十晚上,84歲、已經健忘多年、回過神來的爺爺坐在火爐邊跟我說,“你奶奶這輩子,挺好的。”爺爺說這話時,看奶奶的眼神充滿了疼惜,一種垂垂老去的不捨……


邊陲之地:75年後,奶奶和她的糟老頭子


從我記事起,我就希望我的爺爺奶奶不要老去,或者等我完全做足了準備再老去。可今年過年,他們都八十好幾的年紀,我感覺他們老了,更老了。


父親不放心,因為諾大一個農村,鄰居也少了。他就在家裡裝了兩個監控,老屋一個新屋一個。接下來時間,他們會留更多時間在家裡……


我是爺爺奶奶帶大的,奶奶願意跟我說一事。每次我回家,奶奶就會說起爺爺近來的身體和近來的事情,停不下來。


我從她類似於“祥林嫂”的囔囔細語中,能夠讀出人類最原初的愛意。


爺爺是她的糟老頭子,更是她的英雄。


誰說他們這一代人沒有愛情?那最好的愛情,不就是疲敝生活下的英雄夢想麼?


奶奶說,前幾年一天晚上,爺爺夢中驚醒,一個人惆悵了許久。(更多內容戳公眾號:毛毛魚sir)


她看看他,問他怎麼啦?爺爺說,“鳳妹子”(我二姑的小名)放牛回來了麼?奶奶笑得很,說“鳳妹子早就嫁人了,嫁到漠濱,生了一對兒女,都已長大,她當外婆了!”


寂靜的上盤田之夜,奶奶看著爺爺,笑著、笑著,就哭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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