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濟這麼個古鎮，適合住上一陣子

查濟這個地方不適合旅遊，沒多少可看，更沒多少好玩的，夜生活也沒有，旅遊旺季的商業街上不過是鬼哭狼嚎沒有隔音的KTV和煙熏火燎的烤肉串。商業街的鋪子裡呢，千篇一律的全國統一旅遊商品，至於當地的特產，無非就是蒲扇了。

但是這麼個古鎮，還是適合住下來，住上一陣子。

這裡畢竟是個世外桃源般的存在，和我們棲居的很多地方都不同，也不像麗江、烏鎮、鳳凰那樣被商業化得已經不宜居住了。

查濟還有煙火氣，溪水裡女人們還在洗衣服、淘米、洗菜，晨昏之際，各家的炊煙都從樹林中的黑瓦里逸出，整個村莊都瀰漫著柴火香。

我家本沒有土灶，去年也終於經不住誘惑，請最好的工匠造了一個大大的土灶。那匠人說：“建房子我不敢說有多厲害，但做灶臺沒人比我厲害。”果然，那個土灶做的無與倫比，媽媽十分可心，她說就沒有用過這麼省柴上力的灶，幾根柴火，可以做一大家子的飯菜。灶爐裡噼噼啪啪，灶臺上熱氣騰騰，柴火大鍋裡的米飯，用籬笆店的米，岑山的柴，半山的泉，桐木的鍋蓋。熟前的米湯，熟後的鍋巴，一分鐘都別差，得在將將好的時候舀出來、剷出來。那滋味與我小時候吃的一樣。小時候我站在鍋邊，看奶奶鏟鍋巴，她便用灰脆脆的鍋巴包一個飯糰給我，什麼菜也不需要了，就這樣啃下去。

菜，院前院後都種著哩，春天吃綠菜，等蟲子多了綠菜就長不起來，卻也不該噴藥，那就多吃瓜類豆類，再往後就吃埋在土裡的根莖。四五月間，山珍野味的可以吃到很多，就連採擷之時也有一種叫“夢”的野草莓或桑椹可以吃。剛露芽的茶葉或香椿，可以炒自家土雞下的小本雞蛋。家裡幾十只雞都散在山上吃蟲子，家裡再喂些玉米和剩飯，它們吃得好，蛋下得也勤，往往是兩三隻雞擠在一個窩裡下蛋，幾個窩趴著七八隻雞，再有憋不住的只好夾著蛋跑到家門前的毛竹林裡下去。這季節剛好是毛竹換葉子，紛紛落下的舊葉子在林子裡墊了厚厚的一層，母雞劃拉幾下，就捧出一個窩來。我喜歡撿雞蛋，像理財收利息，小碎金子嘩啦嘩啦掉下來，不，比那還要過癮。有一回，一個北京的朋友喝醉了酒給我爸爸打電話，直接就問：“王總，那個睡覺睡在樹上的雞下的蛋，你能不能給我搞到？”爸爸嫌人家撒酒瘋就一口回他：“那雞也都是在樹上下蛋，蛋都碎了一地，搞不到的。”

前兩天，爸爸給我講他們小時候吃雞蛋的事。平常不可能有的吃，家裡的雞蛋是要用來換柴米油鹽的。一年只有過生日和過年能吃著雞蛋，家裡兄弟姊妹四個，不管誰過生日，奶奶都會找一個最好的時機把那一個叫過去，悄悄給個雞蛋讓躲起來吃。飯上蒸過雞蛋的凹痕，奶奶會拿鍋鏟抹平。那得著蛋的，都躲在一個地方吃，爸爸並不知他們是躲在哪裡吃，爸爸都是躲在茅廁裡的，門栓一插，假裝拉屎，其實是在啃雞蛋，也不知道該有多香。吃了雞蛋，還要把蛋殼帶出來，找個沒人的地方給埋好。盼著過年時，才可以大吃特吃一通，到最親的親戚家拜年，才有五香的茶葉蛋元寶吃，初一拜年走一遭，爸爸說他能吃上十幾個雞蛋，把一年的份都吃夠，回家積食也就顧不上了。現在過年拜年，不管到哪家，都還會被拉著吃元寶，因為吃怕了，就都讓著不吃，只撿點生薑吃兩片。但是碰著誰家的蛋小，就知道是本雞蛋，那還是想吃，而且因為個小不礙事。

在查濟這個地方，就是吃的好，睡的好。在北京，通常睡八九個小時才夠，但一回到查濟，睡六七個小時就飽了，一是因為整個村子都浸在古樹老林裡，負氧離子什麼的太豐富；二是因為一到清晨，所有的鳥都開始不讓人睡了，輪番地叫喚。夏天更是了不得，太陽一滋出來，蟬就不要命的叫，哪還能睡下去。好在夜裡睡得也早，七點鐘，倘若不是旅遊旺季，我們許溪上游便靜得讓人詫異，從城裡回去的前幾天，耳膜都不適應這種什麼聲都沒有的寂靜，呆上一段時間，特別是睡在臨溪的屋子裡，耳朵才重新長出來，便聽得見水聲、蟲聲和鳥聲了。當時間到了夜裡九點，就感覺深更半夜，鳥獸無聲。心裡感覺如果這個時候不滾到床上睡覺，就與宰我晝寢一樣惡劣。當我回到村裡，就自然變成了日落而息，日出而作。九點睡覺，五點起床。所以，從北京到查濟，是要倒時差的。

不僅要倒時差，還要換匯率。100塊錢，在北京一天不夠用的，我是說純粹吃喝出行，還沒算上房租之類。到查濟呢，因為我住在家裡，吃喝不用我打理，100塊錢，真的可以花一個月。就算要買菜，除去家裡有的，也只需要買豆腐、豬肉之類，那花不了什麼。北京買一杯豆漿的錢，在俺們村，豆腐店會給你裝兩熱水瓶。所以呢，人民幣到了這個村子，完全可以當作歐元來使。

再者，住下不久，人就會變鈍變懶。就漸漸喜歡閒逛，喜歡發呆。喜歡面對著一大片竹子看書，看的卻全是林中之事。曾有十幾位教授住到我家，他們本是要來搞讀書會的，讀了一個上午的白虎通，開始有人就坐不住了：“諸位，此處如在畫中游，何必讀書？”此後畫風狂竟至魏晉，白日飲酒，夜裡裸泳。還有冬日在這裡開論壇的，結果白天不捨得開會，因為想看祠堂裡貼在木板上的舊報紙，談論留到晚上，而晚上卻又都圍著壁爐烤紅薯，一邊喝紅酒一邊吃豆腐乳。所以看到老師們如此墮落，我再墮落就無甚壓力。雖如此，也在設法改觀。所以我想到暑假帶孩子們在家中讀書作文，如此也必不可懶惰了。只獨獨的保留那一份慵懶的心態，不知有漢，無論魏晉，至於此，始覺天下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