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物燕趙|庚子六書


風物燕趙|庚子六書

太康元年、天福五年、嘉祐五年、宣和二年、淳熙七年、康熙五十九年,在干支紀年,均為庚子年。

這六年,六部著作的面世或重生,不乏傳奇,且多涉河北人事,值得一記。

1、竹書紀年

盜墓賊盜出的驚世之作

王濬樓船下益州,金陵王氣黯然收。千尋鐵鎖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頭……

太康元年,公元280年,於晉王朝而言轟轟烈烈:建業下,東吳亡,三國一統。

於汲郡人不準來說,這同樣是“轟轟烈烈”的一年。無論如何他都想不到,這一年,會讓他這個無名小民青史留名。一次盜墓,竟成驚天之舉,牽出驚世之作。

挖墳掘墓,盜取文物,不準並非始作俑者。他也算不上最早最大的盜墓賊。前有劉去疾、董卓、呂布之流,後有溫韜、孫殿英之輩,這些人都比他位高權重,盜名昭著。但在中國歷史上,因為“盜發魏襄王墓,或言安釐王冢,得竹書數十車。其紀年十三篇,記夏以來至周幽王為犬戎所滅”,他這個小字輩盜墓賊,絕對算得上最著名的盜墓賊之一。

不準這次是臨時起意,還是平日以盜墓為生使然,已經被他帶進墳墓,永遠成為秘密。在民間,盜墓這類勾當無關國事。所以文獻對不準盜墓這件事,記述頗不一致。這可以理解。此事從策劃實施到最後完成,極可能跨年了。無論當時還是後來,這個盜墓事件影響都很大,在學術界更是意義深遠。汲冢古書,十五種,皆竹簡絲編,其簡長二尺四寸,一簡四十字,墨書,數量或稱十餘萬言,或稱75卷。其中兩部,穆天子傳為人熟知,另一部被稱為汲冢竹書或汲冢紀年,今天人們習慣叫它竹書紀年。

河北鄉賢束皙與著名學者荀勖、和嶠,直接參與了竹書紀年最初的整理和校釋。其後,諸多學人接力,最終使它煥發光芒。明代天一閣主人範欽、清代洪頤煊、戴震、楊守敬和近代王國維,都相繼投入對它的搶救和研究。竹書紀年讓人不再拘泥於成說,有勇氣有能力重新打量一些著名的歷史人物和歷史事件,比如美好的禪讓故事,比如伊尹的傳說,在它的記載中,是“昔堯德衰,為舜所囚也”,“舜囚堯於平陽,取之帝位”,“舜放堯於平陽”,是“太甲殺伊尹”,再次印證權力交接,表面和風細雨,內裡血雨腥風。

可以說,今天研究歷史,它仍叫人腦洞大開,放飛思想。

2、花間集

不只香豔而已

如果沒有花間集,我不知道公元940年該會多無聊多無趣。即便當時有後晉、南唐、南楚、吳越、南漢、南平、閩、後蜀、遼、于闐十國存在。花間集,這名字叫得絕,西方人譯成“在花叢裡唱的歌”,更使人絕倒。

它誕生在讓人提起就會想到孟昶和花蕊夫人的後蜀,那座今天去一次就想第二次使人樂不思返的成都。編者趙崇祚,字弘基,官衛尉少卿,全賴花間集傳名。用今天的話說,他應該不是文學圈子裡的人,充其量是個詩詞愛好者或狂熱分子。然而無意間,他經手完成了詞的第一部總集。

不為獵名,為什麼要編這麼一個集子?不為厚古薄今,只為“邇來作者,無愧前人”?

詞人歐陽迥稱趙崇祚“以拾翠洲邊,自得羽毛之異;織綃泉底,獨殊機杼之功。廣會眾賓,時延佳論,因集近來詩客曲子詞五百首,分為十卷”。

跨越了836年到940年的時空,溫庭筠、韋莊、張泌、毛文錫、和凝、孫光庭、李珣等十八位詞人就這樣集中到了一起,歐陽炯也在其中。那個夏天,歐陽炯應趙弘基之請為花間集作序,在序文最後他寫道:以炯粗預知音,辱請命題,仍為序引。昔郢人有歌陽春者,號為絕唱,乃命之為花間集。庶以陽春之甲,將使西園英哲,用資羽蓋之歡,南國嬋娟,休唱蓮舟之引。

歐陽炯明明白白地點出了花間集名字的寓意。

趙崇祚的官職,暗示了他與宮廷關係密切。或許,花間集迎合了官方意願,趙崇祚只是個影子,出資人,掛名總編。真正的操刀手是歐陽炯。但不管怎樣,都抹殺不掉這樣一個事實:一部花間集,絕非香豔而已,其價值,正如紀曉嵐所說:唐末名家詞曲,俱賴以僅存。

梳洗罷,獨倚望江樓。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腸斷白蘋洲。

春日遊,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縱被無情棄,不能羞。

花間集中這些深情款款而又熱烈真摯的詞句,今天依然膾炙人口,使人心動神往。

3、新唐書

後來居上?

歐陽修、宋祁、宋敏求……都是宋朝一流的文學大家。

嘉祐五年,公元1060年,他們合作的唐書告竣。此前已有後晉劉昫領銜的寫作班子用時四年多撰成二百卷唐書,為示區別,後世稱之新唐書。

夏末,曾公亮作進唐書表,道及原因,話頭直指舊唐書“紀次無法,詳略失中,文采不明,事實零落”。稱“衰世之士,氣力卑弱,言淺意陋,不足以起其文,而使明君賢臣,俊功偉烈,與夫昏虐賊亂,禍根罪首,皆不得暴其善惡以動人耳目,誠不可垂勸戒,示久遠,甚可嘆也”。

曾公亮語含輕蔑,對舊唐書及其作者頗為不屑,對新唐書作者則不吝美譽:並膺儒學之選,悉發秘府之藏,俾之討論,共加刪定,凡十有七年,成225卷。其事則增於前,其文則省於舊。至於名篇著目,有革有因,立傳紀實,或增或損,義類凡例,皆有據依。

塵埃落定。回頭再看曾氏之論,欠公允。要了解大唐王朝,無論舊唐書還是新唐書,都是重要的參考書。新舊並存,各長其長,不可替代。兩書參與者中,劉昫和宋敏求,皆河北鄉賢。

4、宣和書譜

豪華版皇家特藏展

自有年號,帝王都會在它上面花費些心思。或紀念,或明志,或祈願,總之,會選些表示富貴吉祥的詞語。

宋徽宗趙佶在位期間用過六個年號,文化味道濃又具歷史感併為人熟知的大概是大觀、政和和宣和。大觀是第二個,趙縣的國保大觀聖作之碑即大觀年間的作品。政和用時最久,用了八年。宣和是最後一個,用了七年。

宣和二年,公元1120年,夏天,一部畫譜編撰完成,取名宣和畫譜。

這部畫譜,20卷,“乃集中秘所藏者,晉魏以來名畫凡231人,計6396軸,析為十門,隨其世次而品第之”,希望“披卷者,因門而得畫,因畫而得人,因人而論世”。

審之,宣和畫譜有國家資金支持,來頭非小。“畫雖藝也,前聖未嘗忽焉。自三代而下,其所以誇大勳勞,紀敘名實,謂竹帛不足以形容盛德之舉,則雲臺麟閣之所由作,而後之覽觀者,亦足以想見其人。是則畫之作也,善足以觀時,惡足以戒其後,豈徒為是五色之章,以取玩於世也哉”,序言如此交代,也不忘粉飾:今天子廊廟無事,承累聖之基緒,重熙浹洽,玉關沉柝,邊燧不煙,故得玩心圖書,庶幾見善以戒惡,見惡以思賢,以至多識蟲魚草木之名,與夫傳記之所不能書,形容之所不能及者,因得以周覽焉。

近乎同時,一部20卷的宣和書譜也編撰完成,與宣和畫譜並駕。

二譜相輔相成,在中國古代書畫藝術史上,如雙璧。它們是以文字呈現出的藝術盛宴,更像為我舉辦的一場可以在家欣賞的豪華版皇家書畫特藏展。

5、容齋隨筆

學問可以這樣做下去

淳熙七年,1180年,一部16卷書稿刊刻。

作者洪邁那年58歲,自道:予老去,習懶,讀書不多,意之所之,隨即紀錄。因其後先無復詮次,故目之曰隨筆。

不久,隨筆傳入宮中,讓宋孝宗趙昚大加讚賞。七年後一個秋日,洪邁又聽到了趙昚的面譽:煞有好議論。

趙眘的表揚,使洪邁感到至榮,大受鼓舞。那高興勁不亞於23歲時考中進士,20歲那年見到不辱使命,使金被扣十五年之久始終不屈而歸國的父親浩皓。

寫則個,寫則個,學問可以這樣做下去,“於寬閒寂寞之濱,窮勝樂時之暇,時時捉筆據幾,隨所趣而志之,雖無甚奇論,然意到即就,亦殊自喜”……

洪邁的哥哥洪适和洪遵是大學問家。做學問洪邁不輸於兩位哥哥,不怕揭己之短。一次,誤把宋朝皇帝的生日長春節寫成金國皇帝的生日萬春節,有人指以相告,他悚然面發赤,亟改之。又有一次,講毛詩,引孔子話,他把“不學詩,無以言”中的“無以言”,誤為“無以立”。還有一次,作詔書,他又將“夏正”錯為“周正”。

這些錯誤,他都記錄在案,時時反省。

前後算下來,他的隨筆從一筆續筆寫到三筆四筆,堅持寫了三十餘年。臨去世,他還在寫五筆。

聚天下之書而遍閱之,搜悉異聞,考核經史,捃拾典故,值言之最者必札之,遇事之奇者必摘之,雖詩詞文翰,歷讖卜醫,鉤纂不遺。

洪邁號容齋,這部容齋隨筆,他寫了74卷,50多萬字,最後還是沒寫完。

史稱洪邁:尤以博洽受知孝宗,謂其文備眾體。考閱典故,漁獵經史,極鬼神事物之變……

自經史諸子百家,以及醫卜星算之屬,靡不引證詳洽,又大致辨析精審。可以廣聞見,可以證論謬,可以膏筆端……

清人輯四庫全書,贊容齋隨筆是“南宋筆紀之冠”。傳於今,則有“宋以前之小百科全書”之美譽。據說,容齋隨筆是“毛澤東愛讀的兩部古典名著”中的一部,也是他生前閱讀的最後一部古籍。我所重其者,又有董仲舒、魏徵、宋璟、李嶠、李德裕、盧照鄰、盧仝、李昉、呂端等河北鄉賢的逸聞。

6、七頌堂識小錄

不是所有的人事都會風流雲散

公元1720年秋天,經劉凡重校,七頌堂識小錄付梓。從成書到刊刻,差不多過去了近六十年。這是一段漫長的光陰,書蟲已不知繁衍生息了多少代。

此時作者劉體仁已去世近五十年。

早年整理孫奇逢交遊錄,檢索梁清標、馮銓舊藏及定武蘭亭,記住劉體仁的名字。見其記“餘過定州,看雪浪石壁間嵌殘碑,乃草書中山松醪賦語……坡公嘗鈔書,一書每為一體,則忽作顛張醉素,何可遽謂必無?其字畫輕重不一,重則稜角森然,又顏法也”,不由神悅心馳。

劉體仁字公勇,號蒲庵。慕夏峰,置留琴堂。慕成連、陸賈、司馬徽、韋應物等七人之風標,置七頌堂。擅書,好金石,精鑑賞。紀曉嵐撰四庫全書總目提要提到七頌堂識小錄,這樣說:所記書畫古器凡七十四條,多稱孫承澤、梁清標諸舊家物,蓋體仁當時與汪琬、王士禛為同榜進士,以詩文相倡和,而與承澤等又以博古相高。每條必詳其所藏之人與其授受所自,皆可以資考證。

劉凡是劉體仁長子。在他眼裡父親“性恬澹,惟喜蒐羅典籍,他無所嗜”。識小錄付印前,劉凡跋尾,記下成稿過程:……是時名卿大夫,公餘揚扢風雅,則有龔芝麓、汪鈍翁、王阮亭諸先生,好古鑑賞家,則有梁真定、孫退谷兩先生,文酒相娛樂,名曰雅會。群推先子博識,相與商榷古今,考辨真贗,次第間錄成帙。諸公慮傳佈,遭徵索,囑勿以錄示人,因儲篋衍六十年矣。

劉體仁答應了諸公要求。他信守承諾,任心血結出的文字走過近六十年寂寞之旅,落上塵埃。老友凋零成泥。打開塵封的文字,劉凡看到父親記錄下的是一段不可泯滅的精彩的人文記憶:諸公既往,收藏亦化為雲煙。每一展卷,覺當時文物風流,即今可見,熊熊奕奕……

(燕都融媒體記者 劉學斤/文)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