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弟一家從陰山下的城市來江南，送孩子某大學的藝術招生面試。才出門的時候，表弟以為江南的冬天肯定沒有塞外冷，所以只穿了一件小棉襖，而二十多小時後，傍晚時到站，一出車站，冷雨霖霖，陰冷逼人，他說，沒想到江南的冬天也這麼冷。
是的呢，江南的冬天也畢竟是冬天，寒冬臘月數九天，江南很少有大雪紛飛，寒風刺骨的天氣，但若是連續幾天冷雨，給人的體感更糟糕，潮溼、陰冷，溼噠噠的雨點，分外地給人曖昧冰涼的感覺，江南的寒涼中夾雜著溼氣，這是江南冬天的特點。
信息紛繁如今天，人們的意識中，固有的先期存在的認識還是根深蒂固的。比如，說起江南，最喚起的是春暖花開，鳥語花香，小橋流水人家，這是江南春天的鮮明特徵，而江南冬天的特點，人們往往不甚了了。
著名的作家郁達夫先生寫江南的冬天，那是有些詩情畫意的。他寫道：“江南河港交流，且又地濱大海，湖沼特多，故空氣裡時含水分；到得冬天，不時也會下著微雨，而這微雨寒村裡的冬霖景象，又是一種說不出的悠閒境界。”郁達夫先生的文字，不也點出了江南冬天空氣裡的水分充足，這是江南冬天的長處，也何嘗不是江南冬天的煩人處，又冷又溼，確實讓人體感不舒服。
江南的冬天與塞外的冬天差異太大了。江南的冬天是陰性的，是有水性的，陰柔的氣候，不聲不響，卻有十分的暗功。一到冬天，天老是闇昧的臉色，永遠不會有特別清冽的空氣，不會有藍色的高遠的天宇，在大地上遠望，地面上也似乎永遠蒙著一層薄薄的粉末似的煙靄之氣，樹木有的脫盡了葉子，纖細的樹枝間，漏出天色的灰濛濛，更有的一些樹葉子未落，蒼蒼的色澤，既不鮮明，也不青翠了，是老氣的卻有忍耐的境界。在田野裡、河浜處，冬天非常惹眼的就是那些紅色的蘆花、白蘆花，葉子都差不多枯萎了，只有那一枝枝高挑的莖幹招搖著，毛茸茸的小長頭有說不出的快活和詩意的感覺。
冬天的江南，水面是冷寂的，感覺就是沒有春天春水的活泛，一片水塘，一條河流，一方浩渺的湖泊，水在這個冬天季節似乎是要歇一歇的，寂靜冰涼，連魚兒也不願意躍出水面。水面在最冰冷的時候，也很少有結冰的機會。其實水面在沉寂的時候，也是澄清自我的時候，所以，在冬日，當你靜看一處江南的河流或池塘，看它的寂靜無聲，沒有泥沙俱下，沒有濁浪翻騰，它依舊接納天光雲影，不疾不徐地流動。
冬天的水波如此，人生也可以如此。元代詩人元好問寫道：寒波淡淡起，白鳥悠悠下。懷歸人自急，物態本閒暇。在冬天，在萬物沉潛的季節，物態本來是趨於閒靜沉潛的狀態，這個時候，人也要適應萬物的狀態，若懷歸的人太匆匆，反而比不上其他物態那麼懂得自然的真諦了。
昨天下午，天氣尚好，我們帶著表弟一家在附近的古鎮閒逛。江南古鎮有名氣的太多，如周莊、同裡、甪直、西塘、烏鎮、南潯等地，說實話，這個古鎮因為規模小，自然比不上那些比較大的古鎮。因為是冬天，也不在週末，走在街上，遊人寥寥，一條冷河，寒水自蕩，沒有遊船來往，沉寂的河流，正是冬天河流的本色。幾個老年的船工，在一處向陽的小碼頭閒坐著，幾條小瘦的遊船寂寞地斜橫水面。走過一溜的店鋪，空落落的，沒有幾個遊人在店鋪裡停留，一隻小黃狗半蹲著窗下的白牆下，也半眯著眼睛，曬著只有幾分的陽光，憨態可掬。古鎮的街頭又安祥又冷清，幾個工人在給幾棵樹身上披掛彩燈，大概是預備節日的活動了。
站在石橋上，也感受不到吹來的冷風，臨河人家窗子也不打開，黑瓦白牆分明，二樓的玻璃窗戶明晃晃的，眺望水面，波光粼粼，樹木的黑色倒影迷迷糊糊，別有情致，古鎮進入了沉潛的時段，靜候著春節來臨和節後的氣象轉換。
踏進清代數學家華蘅芳的故居，一進又一進，院落東西不夠寬敞，而南北有四五進之深，每一個庭前的小院落，冬日的陽光灑進來的時候，在安靜的小院落裡待著，比屋子裡坐，給人的感覺舒適多了。想象著這所院落裡的華蘅芳，在寒冷又陰晦的天氣，潛心研究算學，沉潛的功力和心志真是令人敬仰佩服。
在河南岸的錢穆故居的小院裡，有兩株臘梅樹開滿了黃色的小花朵，一股股幽香細細地襲來，梅花香自苦寒來，愈是寒冷，梅花的香氣愈濃。做學問亦如此，越是耐得住寂寞，苦心孤詣，才可能攀上學問的高峰。錢穆先生學歷並不高，但在歷史學、國學上的深刻造詣讓後學仰之彌高。在過去，江南寒冷的冬夜裡，有多少學子青燈黃卷，孜孜不倦。古人有雪夜圍爐讀書的佳話，錢穆家境貧寒，在冬夜讀書可能是無爐可圍，中學以後，錢穆就在小學教書謀生，但他刻苦專研學問，終於登上北京大學的講臺，成為受歡迎的老師，他一生取得的學術成就眾口皆碑。所以說，生活環境固然重要，但一個人在艱苦環境中潛心向學才是最厲害的功夫。
江南的冬天，固然冷而潮溼，但是江南大地確有沉潛涵養的心志，有了敢於等待儲備的功夫，那一個春暖花開的早春就在潛滋暗長著呢？
生活何嘗不可以沉潛涵養，何嘗不可以等待儲備呢？開往春天的那個時分，終究會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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