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 | 陳丁睿
廣州，24天；馬拉加，73天；深圳，14天；佛山，至今。
自從2020年1月5日奔赴廣州後，成立於2009年2月的武漢卓爾足球俱樂部，便經歷了這樣的輾轉漂泊。
球員們思念著家屬與親朋，惦記著傳統的過早，也憧憬著重新在武漢五環體育中心，聆聽武漢球迷的山呼海嘯。
一位俱樂部成員告訴界面新聞：“我現在最想做的事情，就是在主場拿到一場勝利，然後大家繞場一週，去致敬這座英雄的城市，去感謝不畏艱險、頑強不屈的武漢人民。”
迄今為止，他們還不知道何時返回武漢。
接過武漢卓爾隊的教鞭三月有餘，但53歲的西班牙人——何塞·岡薩雷斯，只在武漢待了不到一天。
這是球員時代默默無聞的他，第四次在中國開啟生涯的新篇章：1997年，何塞·岡薩雷斯在天津三星踢過甲A聯賽(8次出場1個進球)；2014-15年和2017年，他在北京國安分別擔任了助理教練和主教練。
似乎每當西班牙人在祖國陷入執教瓶頸時，一份來自中國足壇的合約，都會不期而至。他願意將這樣的緣分，追溯至1997年的美好初心。
2020年1月5日下午，來到武漢不過一夜的何塞·岡薩雷斯，帶著自己的教練團隊和球員們，坐上了由武漢開往廣州的火車。
記憶之中，那短短的不到一天時間裡，他沒有看到這座城市出現任何反常的跡象，似乎有一些疾病的傳言，但也僅此而已。
“謝天謝地，幸好我們的球隊沒有出事。”直到後來，這位西班牙教頭才意識到這支上賽季的黑馬球隊，究竟躲過了什麼。
從廣州、馬拉加直至返回國內，在三個多月的時間裡，武漢卓爾包括27名球員在內浩浩蕩蕩的50人團隊，經歷了五味雜陳的漂泊之旅。
沒有任何病例出現固然讓人如釋重負，但在疫情期間遠離家人的無力感，終究是每分鐘一百二十擊的煎熬——有的球員，甚至只能遙望著出現了變故的家。
崇拜前皇馬隊長耶羅的艾志波，是一個土生土長的武漢人，早在世紀之交開啟職業生涯時，他的出道母隊就是尚在甲B聯賽征戰的武漢紅金龍。
從2001到2008年，他在家鄉球隊經歷了從甲B、甲A到中超的變遷，直至俱樂部退出中超，他才改換門庭。
自2014年至今，輾轉過長春亞泰和江蘇舜天的艾志波，重新穿上了武漢俱樂部的球衣。
2019賽季，36歲的他代表李鐵執教的武漢卓爾出戰11場，共計719分鐘，在達成頂級聯賽百場里程碑的同時，也時隔六年成為了中超聯賽的首發球員。
在第24輪聯賽頭部見血卻依然堅持完賽後，艾志波向武漢足球深情告白道：“卓爾，我真的為你付出了所有。”
由於時常在社交媒體上舞文弄墨，艾志波總會被武漢球迷親切地暱稱為“艾詩人”。去年年末，他還以本隊球員為原型，為中國足球虛構了一段中國隊衝擊世界盃的勵志短文——《比小說還精彩》。
作為中超賽場為數不多的“85前”球員，艾志波與所有隊友一樣，在1月初的廣州接受著新帥何塞·岡薩雷斯的考察。一週、兩週……
正當武漢卓爾準備就地放假、讓本地球員回家過年時，1月22日下午，這位老將來到了下榻酒店的會議室。
俱樂部召集的這場簡短會議後，艾志波覺得今年是很難回家過年了，他掏出手機搜出一張遊戲圖片，順手發到了自己的微博上：一把紅白相間的雨傘，一個簡短的公司名稱——“保護傘公司”，這個虛擬世界的商業巨頭，就是出自於知名驚悚遊戲，《生化危機》。
兩天後，身在廣州酒店的艾志波，用家鄉話錄製了“為武漢加油”的VCR：“我相信武漢這座城市，相信所有武漢人，也相信自己的親人和朋友，我們可以做到不造謠、不傳謠。請給予奮戰在一線的醫務人員最大的支持和幫助，他們才是我們的希望……”
2020年1月29日，全員在廣州度過春節的武漢卓爾隊員，坐上了飛往西班牙馬拉加的航班，在一片忐忑中，開啟了第二階段的飛行拉練。
35歲的姚翰林清楚地記得，他在落地西班牙之後看到的那則新聞標題：與武漢卓爾的名字並排出現的，是讓人感到恐慌的字眼，“新冠病毒”。
這位隊內資歷最老的球員說：“我們可以理解大家的心態，但這樣的事情真的讓我們不太舒服。”
直到兩週後所有人安然無恙，姚翰林們才逐漸從輿論的漩渦中走出。在距家千里之外的日子，他總會拿出手機看一看孩子的視頻，曾經那些餘音環繞的歌聲，實在久違了。
這裡是何塞·岡薩雷斯的祖國，也是武漢卓爾連續第二年來到的老地方，但沒法在場內運籌帷幄的西班牙教頭，還是無奈地看到，“有人把我們當成了行走的病毒”——甚至，就連提前訂好的酒店都被突然取消了。
他如是告訴《紐約時報》：這是他執教生涯中最艱難的幾個月。
武漢卓爾全隊遇到的困難，還不止於未知的恐懼。即便通過了西班牙衛生部的體檢，他們原先找到的熱身賽對手，還是紛紛決定臨時“跑路”——俄羅斯的克拉斯諾達爾、丹麥的阿爾帕，以及直布羅陀的歐羅巴角聯，無一例外。
這些球隊都沒有給出更多的解釋，一份賽事取消的公告敷衍了事。
直到2月12日，來到西班牙整整12天后，武漢卓爾才與阿爾穆涅卡爾城隊進行了第一場對外友誼賽。雖然不是什麼正式賽事，但兩隊球員還是打亂站位，一起拍攝了賽前的全家福。
在應付完初期的兵荒馬亂後，住進Encinar de Sotogrande酒店的武漢卓爾隊員們，總算在西班牙進入了熟悉的生活軌道——這家距離馬拉加機場約有100公里的酒店，單人間的價位在每晚一千元左右。
武漢卓爾在Encinar de Sotogrande的一切平穩如常，服務人員也沒有因為他們的到來而特意佩戴口罩。
即便像其它酒店一樣，這裡同樣出現了取消訂單的情況，但酒店管理人員馬丁·莫迪卡的表態，足夠讓球隊安心：“在這樣的特殊時期，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給予這支球隊更多的關愛和理解。這也是他們現在最需要的東西。”
據界面新聞獲悉，在武漢隊球員駐紮在這裡時，曾有來自荷蘭的住客向酒店抱怨道：“武漢的足球隊住在這裡，新冠病毒。”
對此，Encinar de Sotogrande的酒店前臺很快予以回應：“出於對這支球隊的尊重，我們可以告知您，武漢隊的所有球員和教練員，都已經順利通過了健康檢查和隔離期，他們沒有任何人出現感染的症狀……”
在Encinar de Sotogrande酒店度過的40多個日夜，武漢卓爾的球員們長久地與網絡為伴：刷新聞、踢《實況足球》，還有跨越時區的填滿購物車。
最能緩解焦慮感的活動，莫過於與家人們視頻連線。
對於這些長年征戰在外的職業球員而言，背井離鄉其實算得上生活常態，只是，身處於疫情蔓延的特殊時期，遙不可及，有心無力，終究是心理上的折磨。
在西班牙期間，他們很少去往人員密集的地方，偶爾休息的時候出門放鬆，也會戴上口罩。
對於一名剛剛上任的新帥而言，這樣的磨合期可謂無比艱難。何塞·岡薩雷斯也是在不斷摸索中，尋求著與隊員建立聯繫的方法。他很清楚，這些對家人日思夜想的球員們，究竟都經歷了什麼。
在馬爾貝拉基地的日常訓練中，西班牙教頭希望能摒除掉場外的干擾，讓大家專注於此時此刻。
雖然對球員的稱讚還僅限於簡單的“OK”，但何塞·岡薩雷斯依然會想方設法地，讓球員們放鬆、快樂起來。
在這段時間，他沒有進行太多的個人談話，為了避免“言多必失”，他努力拿捏著與隊員相處的平衡。
這個加迪斯人說，他真的從這些球員身上學到了很多東西——“聯賽遙遙無期，家人情況不定，你還必須在這樣的情況下專心訓練，讓足球成為你的避風港……”
總之，只要是來到了訓練場，姚翰林說他們都會盡力忘掉所有場外的事情，百分之百地專注於足球本身。
經過了這般難以想象的考驗後，何塞·岡薩雷斯對於新賽季已經滿懷期待了：防守、快速、強度，“我相信他們會打出一個優秀的賽季。”
在西班牙駐紮的最後兩週，球場內外的武漢卓爾球員們，都處於較為正常的備戰節奏。
進入3月，教練組給全隊放了個小假，他們也得到西甲聯盟和皇家馬德里的特別邀請，3月2日，他們在伯納烏球場觀看了舉世矚目的西班牙國家德比。
崇拜皇馬名宿耶羅的艾志波，也與偶像的昔日隊友——莫倫特斯留下了合影。
如果不是西班牙的疫情蔓延，武漢卓爾本要在馬拉加繼續季前備戰。不過，隨著新冠病毒侵襲全歐洲，俱樂部方面先後與深圳市政府和疾控部門提出申請，決定讓球隊提前回國。
這支可能是歷史上最受歐洲關注的中超球隊，在3月14日開啟了一波三折的歸國之旅。
從馬拉加、法蘭克福、北京到深圳，武漢卓爾制定的回國之路，將通過四站完成。
但僅僅來到第二站時，以手套、口罩和眼鏡全副武裝的他們，就未能按照計劃登上CA932的航班。
型號為波音747的CA932航班，曾在半個月前幫助中國女籃凱旋而歸，但就在3月13日的航程中，該航班出現了一位境外輸入新冠肺炎的確診病例，這也為航班的防疫工作敲響警鐘。
彼時，從CA932的排隊值機開始，旅客就要接受體溫檢測，如果超出37.3度，將被請出隊伍進行二次測量。經過安檢、候機來到登機通道時，也還有一次單獨檢查。
而在9個半小時的飛行過程中，換上防護服的乘務員要在起飛後和降落前，對所有旅客進行兩次體溫檢測，實時掌握情況。
自那之後的一週時間，嚴查乘客體溫的CA932，已經多次被取消飛行，其中就包括了武漢卓爾先期預定的航程。
好在，這樣的等待沒有持續太久，在法蘭克福機場滯留24小時後，武漢卓爾全隊終於順利登上了CA932，開啟了飛往北京的旅程。
從北京中轉深圳，武漢卓爾全隊與所有旅客一樣，經過了耐心等待和重重檢查。北京時間3月16日下午三點，他們終於抵達深圳，結束了這一趟漫長的旅程。
武漢卓爾的新聞官範睿奇告訴界面新聞：“回國那天，我看到球員們抵達深圳之後，留下了一張戴著口罩的合影。當時，全隊在機場接受防疫檢查，等待的時間非常漫長，但大家都全力配合了工作。就是在看到那張照片時，我有些激動，真的太久了，我們的球員終於要回來了。”
整整12個小時後，經過嚴格的防疫工作，他們終於入住指定的酒店開始隔離。
隔離的14天裡，球員們只在酒店的隔離區進行了簡單的身體活動，平常的大部分時間，他們也只能拿著手機和iPad，看一看率登熱搜的《安家》。
為了讓隊員們在回國後專心調整狀態，武漢卓爾俱樂部一直在極力保護隊員，免受外界干擾。
原本打算在2月份去往西班牙探班的武漢卓爾俱樂部副董事長李勤，如是告訴界面新聞：“無論是球隊還是武漢這座城市，我們都需要很多時間，才能慢慢走出這次的創傷，希望外界能給予這支球隊一定的時間和空間。”
在深圳的14天隔離期，武漢卓爾全隊一共做了3次核酸檢測，全員沒有任何異常。
從天津到北京，從民園體育場到工人體育場，在中國足球頂級聯賽經歷了近百場比賽的何塞·岡薩雷斯，還從來沒有感受過武漢主場的激情澎湃。
當然，他在武漢生涯首秀的倒計時，應該不會太遠了。在俱樂部方面看來，“通過在廣州、西班牙和佛山的備戰，何塞已經對每位球員都非常瞭解，經過了這樣一個特殊時期，他與隊員們的感情也得到了昇華。”
對於武漢卓爾俱樂部而言，這個漫長的冬去春來，牽扯了太多難以名狀的情緒。無論是踏上旅途的球員，抑或坐鎮後方的工作人員，他們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去支撐一個家庭，去聯動一座城市。
有俱樂部的領導和員工，直接參與了一線的防疫工作，參與了卓爾公益金會的志願者與卓爾漢江應急醫院的後勤保障工作。為了家人的安全，他們只得在外接受隔離，40多天都沒有回家。
意大利名帥阿里戈·薩基曾經說過：“足球，就是世界上所有不重要的事情中，最重要的那一個。”
英雄的城市，不會缺少跳動的脈搏。
不久之後，這座城市裡最響亮的聲音，依然會在武漢五環體育中心上空久久迴盪：“武漢，我們的城市！橙色，我們的信仰！戰鬥，武漢卓爾隊！我們，永遠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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