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鵬程|西方修辭學起於辯論,中國則起於外交


龔鵬程|西方修辭學起於辯論,中國則起於外交

“山川異域,風月同天”和“武漢加油”之後,大家都懂了文詞優雅的重要性。

但優雅是經過研究和學習來的。研究語言美的規律、教導我們如何把話說得美,孔子稱為“修辭”,亞里斯多德則寫過《修辭學》,可見東西方都曾致力於此,各有傳統。

早期修辭,指的是言詞,後來又運用到文字上,稱為“文術”,而基本原理相通。

我這裡要說明的是:中國的言詞修飾之學如何發展起來,又都從哪些角度來思考語言美的問題。這其中,孔子、墨子、管子、孟子、荀子、公孫龍子、韓非子、鬼谷子、呂不韋都貢獻過他們的智慧(我會稍稍引用一點他們的原文,以免各位查找費事)。

早期多隻是自然的言說,文字也還沒這一套修辭手段。《詩經》《尚書》中保存的上古文學作品,雖然也各有其美感,所謂“詩正而葩”或“周誥殷盤,詰屈聱牙“。但都是表現為如此,而非有意識地創作使其如此。⏤⏤天籟自然之聲,非人為修文之藝也。

到了春秋戰國,才體認到“ 言之不文,行而不遠”,著意於對言語的修飾、潤色、討論,以臻乎美善。通過這種討論、修飾、潤色的過程,才逐漸發展出文術的觀念,懂得話要如何說、文要如何寫,才能盡理、才能善巧、才能動人。

此種立言之技術,章學誠曾推測它可能出於古代行人之官,《文史通義・詩教上》說:“ 戰國者,縱橫之世也。縱橫之學,本於古行人之官。觀春秋之辭命,列國大夫,聘問諸侯,出使專對,蓋欲文其言以達旨而已。至戰國而抵掌揣摩、騰說以取富貴,其辭敷張而揚厲,變其本而加恢奇焉,不可謂非辭命之極也。 孔子曰:“誦詩三百,授之以政,不達;使於四方,不能專對,雖多亦奚以為?”是則比興之旨、諷喻之義,固行人之所肆也。縱橫者流,推而衍之,是以能委折而入情,微婉而善諷也。”

章學誠是主張諸子百家皆出於王官的,所以推源學術,全都說它們出於某某之官,此處亦然。其推測未必無理,但如其說,則詩縱使皆出於行人,亦未免太隘視詩學了。

且行人就是外交官。外交官的傳統固然極重視應對辭令,但那只是一種職業上形成的風氣、習慣、傳統,也有一定的訓練,然而其傳統未必已繹為一可明白授受之技術或理論。故推源溯始,不妨遠征於行人之官;指論文術,畢竟仍應從墨子等人開始。

名墨言辯,乃戰國時期思想界一大特色。因為他們要四處去遊說、去辯論,言語不善巧是不行的。

其中墨子《非命下》首論立儀及三表法,雲:“ 凡出言談,則不可不先立儀而言。若不先立儀而言,譬之猶運鈞之上而立朝夕者也。...... 是故言有三法。何謂三法?曰有考之者、有原之者、有用之者。惡夫考之? 考先聖王之大事。惡夫原之?察眾耳目之情。惡夫用之?發而為政乎國,察萬民而觀之。”

立儀,指凡立說須先有一宗旨或主題。三表法,指論說應從三方面來:考之於古事、求證於現實、切用於實際。這,就是非常具體地探討言談的原則與方法了。

但這還只是就其大體而說,如《小取篇》便更細緻地談到了修辭立說之術:“闢也者,舉也,物而以明之也。侔也者,比辭而俱行也。援也者,曰:子然,我奚獨不可以然也。推也者,以其所不取之同,於其所取予之也。是謂猶也者,同也;吾豈謂也者,異也。”

闢,即譬喻,舉他物以明此物。

侔,是用其他同義詞來襯托、模擬。

援,是援例以論證。推,是歸納的推斷。

是援例以論證。推,是歸納的推證。推,是歸納的推斷。

譬援推侔之術,既應用於墨子自己的立論裡,也廣泛存在於後世文術中。

墨子又有《大取篇》。小取大取,古來頗以其名義為疑,孫詒讓謂取即取譬之意,並引《小取篇》“ 以類取,以類予”釋之。《大取篇》中又有“ 語經,語經也”一語,歷來也以為難解,李漁叔認為“語經“應該是特立的名詞,指論理學或辯學。所以本句是說:此種學問所談的,乃是言語之常經。

今存墨子書,尚存《經》上下、《經說》上下,或許就接近墨子此處所謂的“語經”。也有人把《大取》《小取》併入合計,認為合起來才稱為《墨經》。

但不管如何,此類篇章中詳細討論了言辯之術,且為後世論理修辭之學開了路,則是毫無疑問的。其中論修辭之要,如:

△辭以故生,以理長,以類行者。...... 辭以類行者也,立辭而不明其類,則必困矣。故浸淫之辭,其類在鼓粟......。(大取篇)

△夫辯者...... 論求群言之比,以名舉實,以辭抒意,以說出故,以類取,以類予。(小取篇)

此類墨家所論的“語經“,因有一大部分是在討論名實的問題,故未必與修辭求美之術完全相關;但上述涉及基本修辭原則及修辭方法之處,對後世的影響就已經很可觀了。

名家之學,也以言辯為主,荀子謂其“ 治怪說,玩琦辭”。然我認為其核心問題應在“名實”而不在“文質”。

由於所論重點在於名實,因此名家爭論的,主要是何謂名、名有哪幾類、名與指謂的關係、名如何方可稱之為正?何謂實,實是否即是物?形、象、物、實的關係為何? 實又如何與名切合?以及人對物的認識、認識的歷程等等。

討論這些,對於修辭文術並無直接作用,後世亦無文學理論探究名實、指物、歷事、堅白、同異之類問題者。但確定言辯時每個語辭的名義與指謂、言辯時一些基本論理規範,對整體言說水準的提升,功效仍是不可忽視的。

其次,“名實論”與“文質論”有間接的呼應關係:實類似質,名類似文。

故墨子《經下》雲“ 一,偏棄之,謂而固是也,說在因“,《經說下》:“ 二,與 一亡,不與一在,偏去未,有文實也,而後謂之。無文實也,則無謂也。”文實,即名實。這就是以文為名的例子。

由於名與實的關係猶如文與質,所以凡在名實問題上主張“以實正名”者,自然也就主張以質為主,如墨子即是如此。

《經下》雲:“ 或,過名也,說在實”,名若不符實,就稱為過名;說在實,則指人應以實定名。實,是指客觀存在的事實或現實,名乃是依此現實而有之稱謂,並非另外再給它一個稱呼,所以《大取》雲:“名,實名,實不必名。”既如此,察其實可矣,有其質可矣,何必文乎?

名家另走一路,不是以實定名,而是“ 尋名以檢其差”,分辨形與名之間的差異而企圖矯正之。如尹文子云“名以檢形,形以定名,名以定事,事以檢名。察其所以然,則形名與事物,無所隱其理矣”(大道篇上),藉名與實之相互對勘,以追求名實相符的理想。這種循名以責實之路,較可能發展為文質合一的態度,尹文子之所以為“文”,非無故也!

總之,名墨之學縱使不出於古行人之官,他們對言辯之術的發達也實在貢獻良多。

之前,孔子曾一再對巧言者提出批評,論修辭則僅以“ 立其誠”為說,此時則論立言之道已不談立誠與否的動機問題、巧言者的道德問題,而是就其所言,論其然否是非。考其論式、析其論理、究其名義、辨其指謂,言辯之巧的價值乃得以確認,故《鄧析子・無厚篇 》說:“ 故談者,別殊類使不相害,序異端使不相亂,諭志通意,非務相乖也。”

言辯的價值雖已確立,但“ 飾詞以相亂,匿詞以相移”的狀況也因此而愈多。對此言偽而巧者日增的現象,遂不免有人起而提倡“知言”以糾偏。

《孟子・公孫丑上》曾記公孫丑問孟子有何長處,孟子答:“ 我知言,我善養吾浩然之氣。”

在這一段後面,接著談到:“ 宰我、子貢善為說辭,冉牛、閔子、顏淵善言德行,孔子兼之,曰:我於辭命則不能也。”所以公孫丑質疑:孔子的辭命之學既不佳,怎麼能稱為聖人?惹得孟子把公孫丑罵了一頓,但並未正面談到辭命之學的問題。談辭命的,其實就只是前面論知言養氣那一段。

本段,釋者多分而論之,知言是一件事,養氣又是一件事。實則不然。本段乃論知言。欲知言,須養氣。能養氣,能持其志不暴其氣,直養而無害,則氣不餒,心不動,發言便能理直氣壯。反之,言語若有破綻,乃是動心暴氣的結果,所以說:“ 陂辭知其所蔽,淫辭知其所陷,邪辭知其所離,遁辭知其所窮。生於其心,害於其政;發於其政,害於其事。”知言,既指知他人之言,也指自己懂得如何言說。

類此知言之學,在荀子亦有《正論篇》,辨世俗言說之非。管子《子言》應該也是這類著作,惜其已亡。但其《心術上》說“直人之言,不義不顧”、“ 潔其宮,開其門,去私毋言,神明若存”,《心術下》說“ 毋以物亂官,毋以官亂心,此之謂內德。是故意氣定然後反正。氣者身之充也,行者正之義也。充不美則心不得,行不正則民不服”、“ 治也者心也,安也者心也,治心在於中,治言出於口”,與孟子之說皆可相發。

與孟子之說相近者,尚有《鬼谷子》。鬼谷先生為蘇秦張儀之師,世傳《鬼谷子》一書雖未必即出於其手,但《史記》《說苑》已引其書,則其為先秦古籍固無可疑。

今本或有後人增益附入之處,然不少字句亦見諸其他典籍,如卷下《本經・實意法騰蛇》雲:“ 心欲安靜,慮欲深遠。心安則神策生,慮深遠則計謀成。神策生則志不可亂,計謀成則功不可間”,與《鄧析子・轉辭篇》相同,足證此乃當時古語。

而此類言語適與孟子論知言養氣者相符。《本經・陰符七術》一為盛神法,雲以德養五氣,心總攝之,乃有其術。

二為養志法,雲內以養志,外以知人,若心氣不固,則志意不實,志意不實,則應對不猛。

三為實意法,雲計謀之慮,務在實意,實意必從心術始。

四為分威法,雲靜意固志,神歸其舍,乃能分人之威而動其勢。

五為散勢法,雲心虛志溢、意衰神失、精神不專,則言外而多變。

六為轉圓法,雲鬚有聖人之心始,能原不測之智,圓轉如意。

七為損兌法,雲聖人以無為待有德,言察辭,合於事,故智者不以言失人之言,故辭不煩而心不虛,志不亂而意不邪。可見知言之道,在於治心氣。

其上卷《捭闔篇》又說“ 口者,心之門戶也。心者,神之主也”,《反應篇》則說:欲平靜以聽其辭、察其事、論其情,必須先知己定己,才能知人知言。凡此等等,均近於孟子的思路。言說縱橫不只是口舌辯難間的事,更須涉及立言者的修養。

此種觀念,對後世文術論影響深遠,認為唯有善於治心養氣者方能知言。宋朝晁補之說黃山谷“ 於治心養氣,能為人所不為,故用於讀書為文字,致思高遠”,即為一例。

此等知言之術,一方面指應如何才能瞭解別人言說的虛實真偽,一方面教人懂 得如何說話,既普遍見於孟子、管子、鬼谷子、鄧析子諸人著述中,足見此乃當時廣泛關心的問題。

集中討論此一問題的,還有《韓非子》與《呂氏春秋》。

《韓非子》一書,論及言辯者甚多,對於諫說之難以及聽言之術,均廣所喻論。《說難》更曾被司馬遷全文抄入《史記》。此篇與《難言》都是陳述言論的困難與患害,分析遊說成功與失敗的原因。本身就條理清晰、佈局精巧,是上乘的佳作,所言更具有理論意義。

至於《問辯》《八說》《說疑,論說辯亦極精。五篇《難》,下開難這種文體,屬於問難,也值得注意。另有《說林》兩篇,《儲說》內外,內篇又分上下,外篇更分左右上下。可以說《韓非子》一書收集當時言說之例證、分析言說之技巧,實是洋洋大觀,對人君應如何聽察群臣言說之真偽是非,尤有深入剖釋。

《呂氏春秋》中的《有始覽》有《去尤》《聽言》《謹聽》;《慎大覽》有《順說》;《審應覽》有《重言》《精諭》《離謂》《淫辭》《應言》等,都是討論語言情境、分析言說技巧者。其中《精諭》言“ 言不足以斷事,唯知言之謂者為可“,可證它亦重視知言之術。

但其術主要在於透過言辭以得其意:“ 言者,以喻意也。言意相離,兇也。...... 故辯而不當理則偽,知而不當理則詐。...... 辭之不足以斷事也明矣。夫辭者意之表也,鑑其表而棄其意,悖。故古之人,得其意則舍其言矣。聽者以言觀意也。”(離謂)

這是類乎道家的立場,以得意忘言來知言,不希望人執著於言辭層面,而主張由“跡”透見其“所以跡”,故《淫辭》說:“ 非辭無以相期,從辭則亂。辭之中,又有辭焉,心之謂也。”淫辭之所以為淫,正如孟子所說,乃是淫辭知其所陷。是心陷溺了,生於其心,害於其政,才使得言辭也陷溺了。所以聽言者不可以只觀其言,更要察其心、知其意。

由於它採取這種特殊的得意忘言立場,所以發言時也不強調言辭之巧,而貴“因”。《順說》:“ 善說者若巧士,因人之力以自為力,因其來而與來,因其往而與往,不設形象,與生與長,而言之與響。”所謂不設形象,是指善因者不必假借譬況。此乃超越修辭以達到善說效果的見解,它與孟子主張知言者應重視治心養氣,其實有異曲同工之妙。

也就是說,孔子之後,“言之文”的要求,促使諸子百家都注意到如何使言說美善的問題。

但對於應如何才能使言說臻於美善,基本上有兩條思路,一是由名辯遊說之士所擅長的,立儀、立法、譬、援、推、侔、比辭、取類、以名舉實、以辭抒意、以說出故...... 逐漸發展出愈來愈精密的推理言辯之術,形成越來越善巧的修辭技巧,收集了許多言說成敗之實例以供揣摩,甚至也有師承可資學習。

這一路的發展,當然蔚為修辭論辯之術的昌盛時代,但也由於開始有人耽溺於這種巧言飾說之中,“治怪說,玩琦辭“,以致激生了另一種思路,教人要洞悉言辭的巧飾與虛偽,深入體察言辭背後或內裡的意念,或者體察說這些話的人的心思。甚且認為只有心意志念健全,才能說得出好的言語,只有洞達心志才能理解語言。如《孟子》《呂氏春秋》所說,大體即是如此。

這兩條線也不是劃然分疆、壁壘儼然的,它們彼此穿透互補,如我們所看到的《鬼谷子》所說的那樣。但依其大體而說,仍可有此兩種形態。後世籀論文術,大抵亦含此兩面,如《文心雕龍》上篇論文體,下篇論文術,而《鎔裁》《章句》《麗辭》《附會》《事類》《指瑕》等篇屬於修辭層面,《神思》《風骨》等篇則講創作者的心思問題。

從大趨勢說,六朝至唐以論文辭修飾之術為主,故除了《文心雕龍》之外,詩格詩例之學大盛;宋朝以後,則以治心養氣以求超越尋常文字層次為蘄向。而此修辭文術之流變,肇機實在先秦。

先秦這些“怎麼把話說好”的思考,是我們民族的重要資源,後來又有無數人繼承、推衍、發展,形成為豐富的修辭學或文術論。五四運動以後,這批龐大的資產漸次被人遺忘,甚或反而遭到了批判,實乃歷史的詭遇、民族之不幸。轉而改學西方嘛,西方那一套,我已說過,從古希臘以來,也是淵遠流長的,哪是現在忽然就學得上?所以,稍回顧一下修辭學的發生史,想想自己該如何“好好說話”,亡羊補牢,時或未晚。


龔鵬程|西方修辭學起於辯論,中國則起於外交

龔鵬程


龔鵬程,1956年生於臺北,當代著名學者和思想家。著作已出版一百五十多本。


辦有大學、出版社、雜誌社、書院等,並規劃城市建設、主題園區等多處。講學於世界各地。並在北京、上海、杭州、臺北、巴黎、澳門等地舉辦過書法展。現為美國龔鵬程基金會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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