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人|小說《糧票》

烏人 汪迷部落 2018-12-05



烏人|小說《糧票》


志強是五六歲的時候來到大姨家的。大姨家在柴溝堡。他是怎麼到的大姨家的?是他爹送他來的?還是他媽送他來的?志強一點也不記的了。那時候的好多事情,志強都不記的了。他只記的大姨家住在一個很大很大的院子裡。院子裡住著好多人家。院子方方正正的,土坯打就的牆好高好高,比一個大人還高出好多。院子有一個很大很大的門,大得能趕進一輛馬車來。他還記的大姨家的院子裡有一個叫鮮果的孩子老跟他玩。但是,這個叫鮮果的孩子是個男孩子?還是個女孩子?志強就記不清楚了;但他始終記著鮮果這個名字。直到現在,志強已經五十歲了,他還總是想起鮮果這個名字。

院子的一堵牆塌了一個豁口。志強老和七哥從那個豁口爬出去玩。牆的外邊是一道很深的水渠。水渠裡的水總是很急地一個勁地嘩嘩地流著,流著。水渠上長著一種志強已經忘記了叫什麼的草。那草總是一窩一窩地長著,樣子長得象韭菜葉子似的,但比韭菜葉子寬,也比韭菜葉子長。七哥總是用這種草給志強編一些東西玩。這種草志強只在大姨 家那兒見到過,以後他就再也沒有見過。七哥的手很巧,他會編好多東西。七哥還會用紙給志強疊飛機,疊馬拉的轎車,疊燕子;飛機和燕子都能飛,你用手指輕輕捏住飛機和燕子的一處地方,用力向天空一拋,飛機和燕子就會飛起來。有時它們會飛出好遠,有時還會饒著你飛上幾圈兒。七哥還給志強疊輪船,輪船分敞蓬的和不是敞蓬的兩種,還疊小狗,青蛙,鴿子,花籃,手槍。手槍象真的手槍一樣,鴿子——用一隻手的兩個指頭捏住鴿子前頭脖子的地方,另一隻手的兩個指頭捏住尾巴,輕輕地拉動它的尾巴,兩隻展開的翅膀就會象鴿子飛似的上下扇動起來。七哥還用紙袼褙給志強做馬車。那馬車真象呀!就跟真馬車似的,也有車軲轆(車軲轆會轉),也有轅杆,車的兩邊,也就是車軲轆的上邊,也有用紙袼褙折成的車欄。七哥給志強用繩繩兒拴住馬車的車轅,志強就拉著馬車可院子裡亂跑。志強和七哥學會了疊紙,即使現在,志強已經五十歲了,除了手槍和青蛙怎麼疊,他忘了,其餘的他還都會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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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哥是大姨的二兒子,叫老虎。七哥比志強大七八歲。七哥的上邊當然還有一個哥哥,志強叫六哥。志強和七哥玩得時候多,和六哥玩得時候少。所以,志強和七哥的感情似乎更深一些。

這以後,志強的記憶似乎就中斷了。緊接著,在志強記憶的屏幕上,沒有任何過度,就出現了一連串讓他刻骨銘心的一段苦難經歷。這些經歷,當他在和他的孩子講起來的時候,他的臉上總是淌滿了淚水。當然,在現實生活中,這期間,肯定會有一段過度的,只是志強不記的罷了。

志強記的,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他就再也很少有玩的時候了。起先,他先是和鮮果一人挎著一隻籃子,到街上去追馬車。追馬車幹什麼?揀馬糞。馬糞晾乾了能燒火。大姨家裡就是用晾乾了的馬糞燒火做飯的。志強和鮮果在街上看見過來一輛馬車,就和一群小孩子一窩蜂似的擠上去,眼睛緊緊盯著馬的屁股。一見哪匹馬的尾巴撩起來了,馬的屁股眼兒也鼓起來了,他就和小夥伴們你爭我奪地搶著揀馬糞。馬糞揀滿了一籃子,他就送回大姨家去。他把馬糞倒在大姨家的門口,攤開來,讓日頭曬著,就又挎著籃子跑到街上去了。後來,志強就開始到處找吃的。找杏核,找喬瓜瓜,一種吃到嘴裡甜甜的野草結的果子。遺憾的是,喬瓜瓜很難找。有時好幾天才能找到一顆。他還找榆樹葉子,找榆樹皮。榆樹皮不如榆樹葉子好吃。榆樹葉子蔫蔫的,嚼在嘴裡,有一股他說不清的味道,而榆樹皮卻澀拉拉的,就象嚼了一嘴細柴棍子似的。還找榆錢兒,找槐花兒。榆錢兒綠綠的,槐花兒白白的,一結一大串。志強從樹枝上一捋就是一把。放在嘴裡,甜絲絲的,比榆樹葉子好吃極了,可惜一年只有那麼幾天可以吃到。杏核找回來,他就把它們一顆一顆搗開了,把杏仁放在大姨家的火蓋上烤。烤熟了,他就飢不擇食地全吃了。有一次,他吃得過多了,杏仁的毒性發作了,差點沒把他毒死!大姨嚇得有好幾天沒敢讓他再吃杏仁。

蘿蔔下來的時候,大姨領著志強到農村幫農民們拔蘿蔔。心想讓志強在地裡飽飽吃一頓。可志強不敢吃。大姨就說:“吃吧!志強,你不是餓嗎?今天就讓你吃個夠。”志強還是不敢吃。和大姨一塊兒去的大人們都笑著對志強說:“吃吧!孩子,你大姨領著你來拔蘿蔔,就是為了讓你吃個夠。”志強說:“人家不管嗎?”大姨笑著說:“我孩膽子小,不敢吃。志強,給大姨吃吧,他們不管。”志強這才大著膽子吃起來。那蘿蔔真甜!脆靈靈的,一咬一口甜水。志強的小肚子不一會兒就給他吃得象一顆皮球似的鼓了起來。回家的時候,志強讓一肚子蘿蔔撐的,差點沒有走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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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裡,志強高興地對大姨說:“大姨,你明天拔不拔蘿蔔了?”大姨說:“幹啥?”“你明天要是還拔蘿蔔,我還跟你去呢。”大姨說:“不去了。蘿蔔今天拔完了。”志強說:“那你啥時候還去呢?”大姨說:“咋了,還沒吃夠?”志強笑了。可是,過了不久,志強的肚子就鬧騰開了。大姨知道是蘿蔔吃得過多了,嘔心呢,便讓志強爬在炕上,下巴頦抵住炕沿,張大嘴,往出控水。那水也真夠多的。只見志強趴在那兒,嘴張得大大的,不一會兒工夫,一股清湯湯的水流便象沒關嚴實的水管那樣,一個勁地流了下來……

志強瘦了。眼窩深深地陷了下去,兩個原來就大大的眼睛這時便顯得更大了,大得有點怕人。志強很少和鮮果一塊兒出去玩了。他覺得兩條腿很軟很軟。他跑不動了。他也走不動了。大姨就讓六哥給志強的爹寫了一封信,說志強孩子可能病了,叫他趕快來接志強。志強就耐心地等著他爹來柴溝堡接他。可是,時間過去好幾天了,志強也沒見他爹來大姨家接他。

大姨每天都出去找吃的。哪怕是一點點野菜,或者是別人扔掉的一點菜幫子,大姨都拿了回來。洗洗淨,上鍋熬熟了,給志強和七哥六哥吃。大姨吃得很少。但大姨就象一隻鳥一樣,每天都飛出去,到處去找可以填飽肚子的東西。這一天,志強覺得有點氣力了,就扎掙著一步一步來到了他以前常去的火車站。他要去接他爹。大姨給他爹去信已經好多天了,說不定今天就能來了。

可是,志強好象去不了火車站了。以前,他只消幾分鐘時間就跑到火車站了。今天,他的腿軟的,一點氣力也沒有;而且沉得好象綁了幾十斤重的東西,抬都抬不起來。每走一步,他都非得使出全身的力氣才能把兩個腳提起來。當兩腳落下去的時候,他就好象踩在了棉花團上似的,虛乎乎的,軟綿綿的,總好象沒有踩在地上。他走一步,就得歇一歇;否則,他就再也動彈不了了,簡直好象是他每走一步都得用好大的毅力,才能使那兩條腿勉強地晃晃悠悠地直立起來。志強走呀走呀,走呀走呀,他走得好累好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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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志強好容易走到了火車站。火車站上人不多。志強出了一身汗,所有的衣服都緊緊地貼在了他的身上。他乏極了。他就坐在火車站旁邊的一個用石頭砌起來的水池子上,一邊等著火車,一邊看著水池子裡邊的小魚。以前,他常趴在水池子邊上看那些小魚。那些小魚都不很大,比志強的指頭還短許多。但是,那些小魚卻都很急溜,一群一群的,刷一下,游過來,刷一下,又游過去。有好多次,他用繩子拴住一個罐頭瓶子,放在水裡,等那些小魚游過來的時候,猛地往起一提,想撈住幾條小魚,捉回家去養。但是,每次他都空手而歸。今天,志強坐在那裡,看著那些小魚歡快地游過來游過去,便忍不住出聲地問小魚道:“魚兒,魚兒,你們餓不餓?我餓……”小魚游過來,沒有回答。志強就又問:“魚兒,魚兒,你們餓不餓?我餓……”小魚遊了過去,還是沒有回答。

志強哭了。

大姨回到家裡,見志強不在了,就趕忙跑到院子裡去打聽。人家告訴說:“志強早就出去了。問他幹啥去呀?他說到火車站接他爹去。”大姨便腳不點地地來到火車站,看見志強坐在水池子的邊邊上,就說:“志強,你咋跑到這兒來了?”志強說:“大姨,我爹咋還不來?”大姨說:“快了。再過兩天就來了。”志強哭著說:“我爹是不是不要我了?”大姨說:“盡瞎說!你爹咋能不要你呢?走哇,跟大姨回家去。”

大姨讓六哥又給志強爹寫了一封信,讓他快點來接志強。

第二天,大姨怕志強再跑出去會出事,就沒有出去。

半上午的時候,志強餓了,就對坐在窗戶跟前做針線活的大姨說:“大姨,我餓了,給我炕個糠餅子吧?”大姨沒說話。志強就用雙手搖著大姨的膝蓋說:“啊你大姨,給人家炕個糠餅子吧。”大姨還是沒吱聲。志強就更用力地去搖大姨的膝蓋:“啊你大姨,給人家炕一個糠餅子吧。”大姨被志強搖得做不了針線,便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放下手中的活計,下地從瓦罐裡挖了小半碗糠皮,又抓了一小把玉米麵,和起來(糠餅子就得用面和,不然糠是粘不到一起的),拍成了一個巴掌大的小薄餅子,擱在火蓋上,烤著。志強坐在灶火跟前,一邊往火里加著柴火,一邊盼著糠餅子快點熟。

過了一會兒,糠餅子慢慢變黃了。糠餅子冒熱氣了。熱氣飄過來,一股香氣鑽進志強的鼻孔裡。志強饞涎欲滴地往口裡嚥了口唾沫。志強問:“大姨,熟了嗎?”大姨說:“再等等。”再等等,志強又問:“大姨,這回呢?”大姨說:“你翻翻它。”志強翻了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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糠餅子熟得好慢呀!以前他可不覺得糠餅子熟得這麼慢。今天是怎麼了?都烤了這麼長時間了,糠餅子還沒熟?志強覺得好象過了一百年。不!好象一百年也不止。可糠餅子還是沒有熟。志強一口接一口地往肚子裡咽唾沫。在志強的記憶裡,從糠餅子裡飄出來的香味,好象以前沒有聞過,以後也沒有聞過。他這輩子再也沒有聞過。志強又咽了一口唾沫,問:“大姨,這回熟了吧?”大姨說:“熟了。”志強就急不可耐地取出糠餅子,狼吞虎嚥地吃起來。這個糠餅子真香!一點兒也不象以前吃過的糠餅子。以前的糠餅子哪有這麼香?真香!志強好象怕別人搶去似的,雙手緊緊地抓著糠餅子,連掉在地上的末子都用手指頭蘸著吃了。志強吃得滿頭大汗。志強的口水流了他一下巴頦。

志強想大便了。大姨就讓他到院子裡的茅房去屙屎。志強去了茅房。他蹲在茅坑上邊,使勁往出屙。可他憋得就是屙不出來。他就憋足了勁努,努了半天,還是屙不出來。志強的臉色被憋得都發黑了,還是屙不出來。志強沒勁了。志強就蹲在茅房裡嗚嗚地哭起來。

大姨在家裡好象聽到了志強的哭聲。

大姨來到茅房,一見志強滿臉烏青,就慌了,忙問:“志強,你咋了?”志強哭著說:“大姨,我屙不出來。”大姨就把志強扶回家裡,讓他爬在炕上……

志強的記憶在這裡又一次中斷了。後來發生的事情,是多少年後,他問他大姨和爹時,他們告訴他的。

從那一天開始,志強就再也沒有爬起來過。志強屙不出來,大姨就用鐵絲棍兒給他從屁眼兒裡邊往出掏。掏出來的糞便,就象街上的羊糞蛋,一顆一顆的,掉在地上還能聽到“撲稜撲稜”的響聲呢。

大姨讓六哥給志強爹發了一封電報,說是志強病情危急,再不來接志強,恐怕有生命危險。

志強躺在炕上,眯眯糊糊的,一聽到火車汽笛響,就對大姨說:“大姨,票車來了。”大姨說:“不是,是貨車,不是票車。”他們管客車叫票車,不叫客車,也不叫火車。“坐票車來的?”“坐票車來的。”“咋走呀?”“坐票車走。”大概是因為坐客車要買票的緣故吧。

過了一會兒,火車汽笛又響了。志強又說:“大姨,這回是票車吧?”大姨說:“不是,是貨車,不是票車。”志強非常失望地說:“大姨,票車咋了還不來呢?”大姨說:“快了。再過一會兒,票車就來了。”

又過了一會兒,火車汽笛從火車站那邊傳過來了。志強就充滿了期盼地對大姨說:“大姨,這回可是票車了吧?”

大姨含著眼淚“嗯”了一聲。她已經沒有勇氣再面對志強了。志強喃喃地對自己說:“票車來了,我爹過一會兒就到大姨家了。”可是,過了半天,也沒見到爹的影子。志強就對大姨說:“大姨,我爹咋還不來呢?”

其實,這時,志強爹正在趕往大姨家的火車上。志強爹接到大姨寄來的前兩封信後,起初還以為是大姨不想要志強了,哄他呢,及至接到大姨拍去的電報,才著了急,慌忙跑到單位請了假,便馬不停蹄地往大姨家趕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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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強爹是第三天深夜趕到大姨家的。到了大姨家,志強爹一看志強病得連點人樣也沒有了,就問大姨:“這是咋鬧的?志強咋病成這樣了?”大姨說:“孩子是餓的。”志強爹說:“咋就餓成這樣了?我不是每個月都給你們往來捎糧票嗎?”大姨驚訝地說:“誰給捎糧票了?我咋連一兩也沒見過?”志強爹就一五一十地把每個月都讓人捎糧票的事和大姨說了一遍。大姨說:“他連一次都沒給過我。”志強爹脫口就罵了一句:“他媽的!我找他去!”大姨說:“我跟你一塊兒去。”

到了那人家裡,正好捎糧票的人也剛剛回來。志強爹就說:“我讓你給捎的糧票哪去了?”那人一看,知道再隱瞞不住了,就乖乖地實說了:“我們自己買糧吃了。”志強爹聽了,不由兩眼一瞪,揪住那人的領口就打: “爺日你媽的!爺當你是人呢,讓你給捎糧票。原來你是個王八蛋!”

大姨嚇得趕忙拉住志強爹,說:“志強爹,別介。有話好好說,千萬別動手。”

志強爹說:“跟這種人有啥好說的。”

那人也說:“我知道我這樣做不對!可是,我這也是沒辦法呀!”

志強爹說:“沒辦法你媽屄呢!你沒辦法,難道我就有辦法嗎?你媽的!由於你的緣故,爺的兒子都快餓死了。”

那人聽了,忙問大姨:“咋了?志強餓得咋樣了?”

大姨含著眼淚說:“志強餓得提溜都提溜不起來了。”

那人說:“嗐!你們看——我的孩子也都餓得爬不起來了。”

直到這時,志強爹和大姨才看到炕上有好幾個孩子都爬在那裡,一個個瘦弱得就好象猴子似的。他們都在緊張地看著志強爹,一個個的眼睛裡都流露出一種讓人害怕的眼光來。

志強爹“嗐”了一聲,用拳頭重重地砸了一下自己的大腿,一扭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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