鹹魚——家鄉風物誌之三
自幼嗜魚,大概源於姥孃家東耳屋牆上的一副年畫:幾個臉蛋紅撲撲的漁民正拉著一網魚,有一條蹦得特別高的金黃色的大鯉魚,眼睛溜圓,嘴巴張開,鬍鬚翹在兩旁,笑意盈盈,非常喜慶。及至初嘗魚味後,我覺得魚不但漂亮,而且鮮美。
可我的家鄉,地表無水。夏天只有在一場透地雨後,村東頭葦子灣裡才有少許積水,一夜間冒出幾隻青蛙,咕呱咕呱地說著豐年。倉促地在蘆葦上產些滑滑的包裹著米粒大小黑籽的卵塊,孵出來的小蝌蚪還未長全四肢,水窪就已乾涸。我把從泥水裡解救出的小蝌蚪,當魚一樣養在罐頭瓶裡,看著腮逐漸消失,胖胖的大頭上長出後腿、前腿,變成青蛙。
吃鮮魚,自然是一種奢望啦!就是能吃鹹魚的日子,也屈指可數。
傍麥口,農人三三兩兩在樹蔭下、大門底搓草約子或是“霍霍”地磨著鐮刀。
“賣魚咧!
“喲,小丁來了,走走走,買些鹹魚,過麥吃。”
眾人循聲而去。
小丁,名已不可考。壽光羊口人,以販魚為生。騎輛自行車,一邊一個裝滿了魚的大挎筐,停下來就用點棍撐著車大梁。一年來個兩三趟,給我們帶來水鄉的饋贈。
“來溜呦,二鍋(哥)――”老相識刻意模仿著他的口音。
“來咧,來咧,老店熟客。”寒暄幾句,男人們點上了小丁敬的煙,女人們圍著挎筐選魚。
扒拉開上面泛著一層鹽白的各色風乾雜魚。醃漬好的梭魚,寨花,馬口,狗槓,鯽片子,……黃澄澄的,用細麻繩串在一起。一股濃郁的鹹香彌散開來。我一定深吸幾口,嚥下口水,聊解饞意。
第一次明白“入鮑魚之肆,久而不聞其臭”的意思,我大惑不解:怎麼會臭呢?想必劉向一定不喜歡吃鹹魚,才寫出那樣的句子。
母親掂量再三,買上兩掛小雜魚:便宜,條數多,就是骨頭也能嚼碎了嚥下去。
母親知道我饞成了貓。剛買回來,便撿出裡面稍小些的魚,摳去腮、腸,洗淨泥沙,在白麵裡打個滾兒,晾上一晾。
我早已燒熱了油。魚剛一入鍋,濃香隨著“嗤啦”一聲,升騰起來。門外趴著的狗子,鼻翼極快地翕動著尋味而來。鐵鍋煎魚是功夫活,一定要文火慢焙,魚“嗞兒嗞兒”地在油中冒著泡泡,慢慢地泛著焦黃,魚頭費火,要靠近鍋底才能煎透。
等到小魚煎至酥焦,先把魚頭放進嘴裡,上下牙輕輕一碰,“噌兒”的一聲,變成碎末,頓時魚香滿嘴。母親總在一旁提醒:“多吃乾糧,多喝水,別齁著,別卡著。”煎酥了的魚頭、魚尾最香。
母親古道熱腸,活道又好。村中婚喪嫁娶,鄰人寢床弄璋、弄瓦,都少不了母親忙碌的身影。聽到誰家媳婦做月子了,母親必定前去賀喜:二斤紅糖,幾斤掛麵,或是一提溜油條。
主家滿面春風地迎出來:“他嬸子,看又破費了;還得麻煩你擀餅。”
老家有個風俗,家裡添丁了,鄰舍百家都來隨禮。小孩五天上,正午發過錢糧,主家得挨門子回禮:兩個紅皮蛋,一對單餅,兩塊魚餅。
母親是擀餅的最佳人選,現在還經常指導我的飯食:硬麵條子軟麵餅,半軟不硬包包子。你看你和得是啥面?
母親和的餅面,放在案板上能緩慢地淌。餳好的面劑子,在母親的擀餅軸下很快地變平,變圓。右手前推,左手輕輕地接著上下翻飛的餅,直讓旁觀者眼花繚亂。須臾,“啪”的一下直接搭到鏊子上,極薄、極圓。不粘案板不粘軸。隔著烙好的單餅,能影影綽綽看到對面的人。
終於烙魚餅了,魚餅中的魚是帶魚。家裡主事的盤算著兒媳婦年後生孩兒,掌櫃的年前一定多買些帶魚,醃製好了,麻繩掛在背陰處,個把月就由銀白變成誘人的醬紅色。拿出來用時,先洗去浮土,再用水泡上半天,否則太鹹,太硬。泡軟的帶魚掐頭去尾剁成拇指大小的段段,隨禮的多了,魚段兒更小。
搪瓷盆裡挖上小半盆麵粉,一定要用泡鹹帶魚的水攪成糨稠稠的面芡子:以腥味彌補鹹魚數量上的不足。
平底的爐鏊燒熱了,淋上少許油,面芡子一堆堆兒地倒上去,趁還沒凝固,母親拿起小魚塊兒分別嵌進去。燒火的也恰到好處地掌握著火候,不一會兒兩面便烙成金黃。烙好的魚餅夾到單餅裡,和兩個染紅了的雞蛋一塊分下去。
忙完了的母親帶回來一份,“趁熱,快吃魚吧!”
怎麼捨得吃快了呢!我必定是轉著圈地咬,牙一絲絲地朝中間隆起部位推進,中途停下來看看魚餅裡那星星點點的銀白色的鱗。不敢大口,生怕一下就越過去,無法細品那彌足珍貴的海味。那黃燦燦的魚肉終於露出來了,就更加小心翼翼地託好魚餅。狗子在我腳下轉來轉去,涎水拖到地。給它掐一小塊魚餅,一抻脖就嚥下去,嚼都不嚼。
終於吃完那塊魚餅,吮指不捨,直到沒了魚味。
“這麼饞的閨女,得找個啥樣的婆婆家?”母親愛憐地看著我。
可這樣打牙祭的日子實在不多。
終於盼到了過年,母親買回來兩尾灰黑色的大鯉魚,腮蓋偶爾一張一翕,魚划水動作遲緩地在水盆中晃動幾下。我把指頭放進魚嘴裡,任它嘬來嘬去。直到母親喊我幫她收拾那幾斤帶魚。
“摳摳腮,摘出五臟;頭別扔,剁碎了我給你汆魚丸子吃;別使勁洗啊!那一層鱗洗光就不香了……”母親忙得十手不閒,眼觀六路,耳聽八方。
臘月二十九,陣陣炸貨的香味從各家各戶飄出,混和著頑童燃放的爆竹聲兒,縈繞在院子的上空。我跑前跑後地聽著母親的吩咐,也第一時間品嚐著美味。
“丸子熟了麼?鹹淡呢?藕合好吃麼?肉多不多?”
“嗯……嗯”,我空不出嘴來說話。
帶魚最後炸,母親說炸早了串了其它炸食的味兒。
等到裹著一層薄面糊的帶魚炸好,我都快吃飽啦!
“饞了一年了,快吃啊!饞妮子。”我依然充滿熱情地拿一塊帶魚,先把穌脆的麵皮吃掉,再把那白嫩的魚肉細細地品下去。吃剩的魚骨像個的篦子,我和妹妹玩鬧著給對方梳頭。
不善言辭的父親,看著院子裡蹦跳的孩子,滿臉堆笑:“這個年,沒白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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