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麵包

母親的麵包

母親的麵包

識文解字的二爺爺囤了一肚子的山南海北、奇聞異事。冬日的炕頭,夏夜的街口,二爺爺講著妖魔鬼怪,領著一眾孩童辨忠奸、明黑白。及至當了多年生產隊長後,二爺爺的談資也與時俱進:“你們這輩人有福,等著吧——樓上樓下,電燈電話;吃麵包,喝牛奶……好日子在後頭哩!”

可乾糧篩子裡不是煎餅就是窩頭,別無他物。煎餅太乾,牙勁不大吃不了,泡在湯裡,口感又不行;而棒子麵窩頭,顆粒太粗,難以下嚥,我只好把窩頭捻碎在麵湯裡,就著鹹菜衝下去。母親總說我:“趕上三年自然災害,你早餓死了,那是啥日子,吃糠咽菜,都解不出手來。這多好的日子了……”

偶爾吃到鈣奶餅乾時,總是把它咬成各種形狀,甚至能用牙慢慢蹭出個手槍來,把玩半天才把那甜滋滋兒的奶香氤氳在肚子裡。

我不知道忍飢挨餓的滋味,也想不出聲音怎麼在“電話”裡跑,只對臆想中的“麵包”感興趣:啥樣子?像餅乾一樣香甜嗎?

82年上小學了,我記住了“鵝鵝鵝”;也知道了廣大祖國那“雪花飄舞的大興安嶺,鮮花盛開的海南島”;最讓人興奮的是認識“麵包”了,就更加迫切地想知道它的味道。

我央求母親給我做個麵包,“麵包?啥樣兒,咋做?菜包子管飽。”母親一臉茫然加不屑。

遠方的親戚來了:我第一次吃到了桔子!還有一個印著綠色圖案的透明塑料袋,上面有兩個傾斜的大字“麵包”!

四個平底的麵包底對底側臥在袋子裡,金黃的表皮散發著油亮的光澤,那麼地誘人。隔著袋子就能感受到它的美味,頓時口舌生津。

母親看出了我的心動與期待。

“星期天去看你姥姥,讓她也嚐嚐。”

母親把麵包放在了飯櫥的最上層。我可是知道:最疼我的姥姥一定也捨不得吃,還是我的。我強嚥下口水,壓制住了食指大動。

放學回來就多了道工序:先搬個方凳墊在腳下,拿出麵包聞聞,摩挲摩挲,輕輕地戳一下,感受它的鬆軟,再小心翼翼地放回原處。

過了兩三天,我發現那可愛的麵皮上出現了暗斑;又一天過後,斑點變成了綠醭。我有些興奮地把這一變化告訴了母親。

“壞了麼這是?”母親拿起麵包在太陽底下細細端詳,“嘖嘖,你看,唉——”母親有些失望地嘆了口氣。

“能吃了麼,現在?”我心跳有些加快。

母親仔細地把黴斑摳掉,掐一丁點兒嚐了嚐:“沒大有壞味兒,吃吧。”

我簡直要跳起來了!

我小心地託著,它是那麼的暄軟;一層層柔順的縱向紋理,和攙著棒子麵的、有著圓形發窩窩的發麵卷子大不相同。慢慢地撕下一小塊兒,送入口中,不用嚼,舌頭彎幾下,軟糯香甜的麵包就滑了下去。

“娘,你吃。”

“你們吃吧。”母親愛憐地看著我們,眼裡泛起一層水霧。

日子一天天過去,我們能吃上白麵饅頭啦!剛蒸好的散發著濃濃麥香的大饅頭,個個暄和兒、厚重。靠近鍋邊的幾個還有著焦黃的噶炸兒,嚼起來嘎嘣脆。

還可以跟著父母一塊兒去縣城趕會啦!顧不上聽沿街店鋪的收錄機裡傳出來的“為了母親的微笑,為了大地豐收”;眼睛都不夠用了:城裡比我們村漂亮多了,街道上行人如織,路兩邊臨時搭建的棚子裡的商品琳琅滿目。當我在點心攤子前駐足時,母親必買些麵包、桃酥、芝麻糖給沒牙的姥爺,我自然也跟著一起大塊朵頤。

上高中時,每當月末回家,母親總是準備好不少吃食,裡面一準有我愛吃的麵包。還炸一包掛著一層薄面糊的鹹魚、鹹扁豆讓我帶回學校。

父親從不多言:“上學累眼累腦子,多吃些油。”

父親有著一雙糙如砂紙但溫暖的大手:堅實,有力。

我都工作了,有了可以自由支配的錢,該我給父母買東西了。可每次回家,母親還是買回來我愛吃的東西:麵包、燒餅、麻花……

“和你小時候吃的一個味兒吧!多吃多吃。”我還是娘眼中那個饞貓兒。

有了緒寶,母親買的零食多到能開點心鋪子,光是麵包就好幾種:夾心的,蜂蜜的,切片的,……一定還有我最鍾愛的老麵包——包裝雖換過多次,但味道一如既往。

06年過年回家,帶著緒寶給二爺爺拜年。

二爺爺端坐在“太師椅”上,氣定神閒。棗紅色的龍頭柺杖溜光水滑,“篤篤”地點著地:

“你書念得多,哪個朝代不交公糧不交稅,種地國家還發錢?”

“你吃皇糧了,知道這些好事兒麼?”

二爺爺推己及人,怕我聽不見,聲音高了又高。

“活到96了,土埋到了這旮。大閨女上轎——頭一回啊!”二爺爺在鼻子那比劃了一下。

“這輩人算是生在福窩裡了。”二爺爺頗具威儀地指了指緒寶。

“二爺爺,您再活20年,後面淨好事兒哩。還想聽您啦呱呢。”

緒寶忙著把二爺爺給的一大把爆米花裡的牛奶糖挑出去:“我才不吃糖呢!”

“看看,看看,泡在蜜罐裡不覺甜哩。”二爺爺愜意地大笑。

汽車買了,樓房換成大的了,可以和親人視頻聊天啦!日子比二爺爺說得還強呢!

前幾天父母又帶來些好吃的,進門就看見吃剩的大半個漢堡,心疼不已:

“夾了肉的麵包也不吃,還想吃啥?太浪費了,你媽小時候別說吃了,見都沒見過。這都是糧食粒子啊!”

“沒胃口,又不合我的口味。”緒寶不以為然。

“不合口味?!填飽肚子算事兒。我看是吃飽了撐的。你看看——這些點心都給我糟蹋了。趕上三年自然災害……”母親越說越氣。

父親把孩子們掰碎的點心放進嘴裡:“飢了甜如蜜,飽了蜜不甜。”

“小子欸,咱可不能忘本哪。”年過七旬的父親輕輕拍著環繞在膝間的二寶,笑容可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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