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賜予我們安寧 大衛索羅伊

請賜予我們安寧

有一次,我聽到有人問詩人索福克勒斯:“你的性生活咋樣啊,索福克勒斯?還能和女人做愛不?”“小聲點兒, 你這傢伙,”詩人回答,“能擺脫那件事,我可高興了—高興得就像一個從瘋狂、冷酷的主人手下逃走的奴隸一樣。”

——柏拉圖,《理想國》

貝爾加馬,那個秋日午後。我們一起走過了遊客通常不會見到的街道,那種邊上坐落著鬧哄哄的學校和長滿了無人注意的檸檬樹的街道。

一切,這一幕,就從這兒開始。在貝爾加馬。

我六十二歲,是一所著名大學的哲學教授。

你五十八歲,也是學院的一位老師,寫過好幾本研究柏拉圖術語學的作品。

我們已經認識好多年了。

你是個寡婦。

你丈夫已經在兩年前去世—還是三年前?反正兩三年了。

自那時起,自他死後,我們一起度過幾次假。都挺開心的,我們一起度的那些友好假期。阿奎萊亞和威尼斯腹地。(那是第一次,你丈夫在海上失蹤後不久,有時候,我看到你坐在雪松下的長椅上,淚流滿面。)漫步阿爾卑斯山。(那天,在勞特布龍嫩上面,我們見識到了布羅肯幽靈……)還有現在在這兒—土耳其的愛琴海岸上,希臘諸島就浮在海上不遠處,每天傍晚都沐浴在晚霞中。來這兒是你的主意。我沒有異議。你以前經常來這兒,我知道,和你丈夫,即使我心裡好奇這是否和你丈夫有關,我反正是沒問過你。我們平時不怎麼聊這種事。

我們飛到伊斯坦布爾,在那兒待了一兩天後,沿著小亞細亞海岸南下,沿途欣賞了主要的名勝古蹟。

然後我們來到了貝爾加馬。

去阿爾卑斯山徒步旅行時,我們曾在好幾間簡樸的山中小屋裡一起住過幾次,自那兒以後,已經習慣了友好地合住一個房間。可以省錢,何樂而不為。但在那晚之前,我們還從沒有同睡過一張床。所以,在貝爾加馬那家唯一還能湊合的旅店裡,當那個男人領著我們走上狹窄的樓梯,來到客房前,說他這兒的空房只剩這間時,自然,我們有些猶豫,嗯嗯啊啊了好一會兒。

最後,你說:“我倒不介意。反正床夠大。”

“那行吧。”我說。

然後那個男的把鑰匙交給我,離開了我們。

我們在幾條街外的一家當地飯館吃了晚飯,裡面的日光燈特別刺眼,電視上正在放足球比賽。

然後回到旅店,上樓去睡覺—在同一張床上睡覺很彆扭,但誰都沒提這事兒。

安靜地看書。

然後,你說了句“晚安咯”,便扭過身去。

我躺在床上,繼續看了會兒(《會飲篇》的一個新譯本, 我應邀寫書評),然後關了燈。

那晚我睡得不怎麼好。

房裡有臺電暖扇,吹著微熱的風,但老是一會兒停, 一會兒開。你安靜地躺在一邊。我能清楚地感受到你就躺在旁邊—比我預想得還要清楚。我能感受到你身體散發出的溫熱,不知為什麼,這溫度讓我在很長時間內都無法入睡,後來雖說終於睡著了,但也很淺,老是醒,醒了之後, 我有一種異樣的緊張感,感受著你的溫熱和體重,然後又迷迷糊糊地睡過去,又醒來,一時忘了我是在哪兒,忘了你正睡在旁邊,就這麼反覆了一晚,一直折騰到天光開始勾勒出小窗的輪廓—一扇黃的,一扇藍的。它們慢慢地被光填滿。整個房間也慢慢地被光填滿,然後你正坐在床沿上,睡眼矇矓地盯著亮堂堂的房間,從桌上拿起你的手錶,看了看時間,還打了個哈欠。

“幾點了?”我問,意思是我也醒了。

“七點。”你答。

我們決定在貝爾加馬多住一晚。你算是希臘文明方面的專家,而這兒的山坡上,文明的殘跡俯拾即是。前一天下午,我們只是走馬觀花地看了看古老的珀加蒙。今天,我們要好好研究一番。你會給我當導遊,你說。我們當時正在旅店的樓下吃早餐。我喝了一口顆粒感很重的咖啡,點點頭。“好啊。”我說。

這時候,旅館老闆走到桌旁,告訴我們現在有間雙床房空出來了,如果願意,我們可以換過去。我們沒理由不換房,當然。為什麼會有?

你去安排換房的事,我坐在那裡,往麵包上抹了一勺蜂蜜。

雙床房在樓下,比之前的房間要陰暗、潮溼。牆壁上始終掛著一層冷汗。衛生間像個山洞,那天下午,你去女士土耳其浴室的時候,我在衛生間裡難受地自慰——我都想不起上一次是什麼時候。

你回來之後,面色還有些潮紅,手裡拿的塑料購物袋裡塞著一塊溼毛巾,我正坐在那兒看我的書。

“怎麼樣啊?”我問。

“很有意思。”你說。然後你跟我講,和你一起洗土耳其浴的那些當地女性話特別多,一邊打聽你的情況,從哪兒來,做什麼的,和誰來的,一邊旁若無人地剃著毛。你說你和一個朋友一起。朋友?她們問,女的?不,你說, 男的。你告訴我,她們將信將疑地笑起來。男的?她們問。你怎麼和男的做朋友呢?

我微微一笑。

你的頭髮裹在某種包頭巾裡,現在你解開了。你穿衣服的時候,身體應該還很熱,因為我注意到,你那煙藍色的襯衫上,還有東一塊西一塊的汗跡。

第二天,我們去了以弗所。

是啊,我有點煩心。我一直在想我們那晚在貝爾加馬曾同睡一張床。這事兒不知哪兒彆扭。剛開始,我只是有一絲幾乎難以察覺的失望,那是第二天早上,旅館老闆告訴我們他現在有個雙床間,如果我們想要的話,可以換。你看看我,表情明確無誤地在問:“我們想要,對吧?”我放下咖啡,拿起蜂蜜勺,微微點點頭。在我往麵包上塗蜂蜜的時候,你已經去安排了。

那天我們去廢墟逛時,我徹底忘掉了那種感覺,但第二天下午,我們來到伊茲密爾的一家現代酒店,登記入住的時候,那感覺又回來了—雙床房,高層,窗戶打不開。白天我們逛了一天以弗所,都累壞了。你去沖澡的時候,我坐在床上,聽著淋浴那彷彿在逗弄我的聲音,和樓下遠遠傳來的悶悶的車流聲。這時,我突然意識到,就那麼若無其事地讓貝爾加馬那一夜過去,我或許實質上向你傳遞了某種信息—某種可能不真的信息。

當時我並沒有那種感覺。事後我才開始琢磨,我是不是有點不太坦率了。我指的是,我一直小心翼翼地睡在我那邊的床墊上,就好像跟我睡在一起的不是你,而是某個男人一樣——也就是說,煞費苦心地避免任何哪怕是意外的肢體接觸,不管有多麼細小或無謂。在伊茲密爾的第二天早上,我們等電梯,準備下大堂的時候,我還在想這件事兒,現在看來,我那麼做,那種顯然不想有任何肢體接觸的行為,可能並不誠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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