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頭老牛,在清水中,看見了奇異的景象

豆瓣上,有位網友觀看一部影片後,給出瞭如下評論:

近三年來華語電影最佳。極為質樸的感情,意味深長的構圖,精準自然的表演,絕不渲染的民俗,總是交叉卻從來沒有相遇的場面調度…導演控制力極強,鏡頭在不斷迫近中讓人在不知不覺間達到情感體驗的高潮。在這種一切都處在貧乏狀態的環境裡,唯有生命是人留戀的唯一理由。假以時日,此人會成大師。

這部電影,片名是《清水裡的刀子》。

被改編成電影的同名小說,開頭便是劈頭蓋臉卻又不失平靜的一段交待:

和自己在同一面坑上滾了幾十年的女人終於趕在主麻前頭埋掉了。墳院裡只不過添了一個新的墳包而已。這樣一種樸素的結局,細想起來,真是驚心動魄。

一頭老牛,在清水中,看見了奇異的景象

圖:似真似幻的景色

一、一匹小青驢從南山裡馱來了她,她,成了他的媳婦。

安葬了老妻,馬子善是最後一個走出墳院的,恍惚間他聽到耳畔有個蒼老的聲音在對他低語:

好啊,老東西,你命大,讓你又逃脫了,那麼就再轉悠幾天,再轉悠上幾天就回來,這裡才是你的家。

馬子善莫名傷感又莫名想重重點下頭,面帶誠懇。

是啊,他在外面確實轉悠太長時間了,從一個鮮活的嬰兒,到一個強壯的青年,再到現在,一個老態盡顯的傢伙,這一路走來,他是怎麼轉悠過來的,有時細細想想,連自己都有些想不明白。

送葬的人早已都走乾淨了,只留下匆匆忙忙的腳印,人們走得多麼快呀,但是,不管人們能走多快,總有一天,他們還是會回來的,還是會把自己留在這裡,永遠地留在這裡。

當然還會有腳印,無數的腳印,無數匆匆忙忙的腳印,無數匆匆忙忙的新的腳印。

這世界,總是不缺少這樣的腳印的。

馬子善回頭又看了一眼老妻的墳,就這麼一會兒功夫,他就驚訝地發現,墳上新添的土,已經蒙上了一層暗色,好像沒有剛剛那麼新鮮了。

老人心頭閃過一些畫面,一些他一日不入土,就一日也忘不下的畫面。

畫面中,是老妻當初被他接來的情景——她端端正正地坐在青驢背上,頭上戴著紅紗,兩隻好看的腳上,套著的是新到發光的鞋子,鞋面上,亂繡著滿面的花兒。

那樣的花團錦簇,就安安靜靜地伸在明晃晃的銅鐙裡,隨著大青驢子走路的節奏,一蕩一蕩,一蕩一蕩。

老人又感受到心頭那種什麼都在融化的感覺。

旋即,他輕輕嘆了一口氣。

他的媳婦,他的那樣年輕又那樣好看的媳婦,怎麼就最終歸了這樣一個墳包呢?

一頭老牛,在清水中,看見了奇異的景象

圖:熱鬧的娶媳婦場景

二、精心照看的牛突然不吃不喝,到底它怎麼了

按照當地人的信念,亡人入土後,都有一個被另外世界查問的過程,因此活著的人不能就此撒手不管,而是需要做點什麼。

做什麼呢?當然是一些幫助已亡親人的儀式。

有錢人家,排場大點;沒錢人家,排場小點。

但不管排場大小,一場該有的儀式,是必須的,就算只是宰一隻雞,烙兩個油饢,甚至只是僅僅舉念一枚棗,在這樣的儀式中,都有著肅穆而又貴重的意義。

不過,也總有人覺得還是舉念一峰駱駝好,畢竟,在世俗的眼光看來,一峰駱駝的價值,無論如何,是一隻雞所無法比擬的。

老妻離去後,按著馬子善的意思,到時宰上一隻羊就可以了,但是兒子聽他這樣說後,落下了眼淚。

“大,我媽苦了一輩子,活的時節沒活上了個好,歿了,咱們要把亡人當個事呢。”

於是,儀式中的宰羊,就這樣被換成了宰牛。

自從定下這事後,兒子開始精心照料家裡那頭老牛,每天都要用水洗上一次,洗得極為仔細,連牛脖子裡的褶皺,牛的蹄子,都不會漏下。

洗完後,兒子還會用一把缺了齒的梳子,將牛尾浸溼,然後像好看的女子梳理自己的頭髮那樣,梳著長長的牛尾。

最後,兒子會拿一條幹淨的毛巾擦乾老牛,餵它吃上新鏟的鮮草。

老牛活了一輩子,從來沒有享受過這樣的待遇,它微眯著眼睛,大口大口吃著鮮草,癟癟的肚子一點點鼓起來,鼓得很是誇張。

兒子將對母親所有的強烈情感及念想,都寄託在牛身上,他甚至覺得眼前的不是一頭牛,而是某位值得他敬重的老人。

想著這麼多年來,竟是自己把牛看輕了,牛有著這麼博大而寬容的心靈,是這樣一種了不起的生命,宰一隻雞甚至一隻羊,如何能夠與獻上一頭牛相提並論呢?

老牛一天一天健壯起來,也一天一天年輕起來,兒子的心裡也一天一天有著難以言述的感動與狂喜,他現在覺得每天照料老牛,是一樁無比神聖的事業。

反而馬子善偶爾過來走走的時候,沒有兒子那般明顯高漲的情緒,看著牛大口大口吃鮮草的樣子,他對兒子淡淡道:

瞧它這吃,就像它還能活一千年。

儀式一天一天臨近了,眼看著只剩下短短三天,可就在這一天,兒子突然跑過來,帶著焦灼的神色告訴馬子善,說昨夜放在槽裡的清水與鮮草,還原模原樣地放在那裡,老牛竟然無緣無故地開始不吃不喝。

老人匆匆跟著兒子去了牛棚,詫異地看著牛端莊地站在那裡,它不急不徐地反芻著,好像真的吃了什麼東西。

槽中的鮮草,還有清水,跟兒子說的一模一樣,動也沒見動過,原樣放著,老牛的肚子也沒有平日那般誇張地鼓著,松塌著,讓人一望而知裡面不可能藏住任何東西。

老牛就那樣站著,目光平靜淡泊,像是沒有看見父子倆,而是進入了一個全然忘我的境界。

兒子像是明白了什麼,突然轉頭問他,大,是不是……

老人當然知道兒子要說什麼,他鼻腔一酸,連忙轉了頭,踉蹌著疾疾奔了出去。

一頭老牛,在清水中,看見了奇異的景象

圖:少年,老牛

尾聲

當地的老人們講過,牛是大牲。

如果舉念端正,把牛用到好路上,比如這種無比神聖的儀式,那麼,在獻出自己的生命之前,牛會在飲它的清水中,看到一幕奇異的景象。

這幕景象,是有關牛自己的——它會在那清水中,看到一把刀子,一把屬於它並會把它帶走的刀子。

在看到這樣的刀子後,牛這樣的大牲,自此便不吃不喝。

所為的,是讓自己可以清清潔潔,從外到內——而後,就這樣清清潔潔地歸去。

儀式之日,老人到底找了個藉口,溜了出去,哪怕兒子一再跟他說大今兒不能走。

回來的時候,老人在門口站住了,他看到院子裡放著一個碩大的牛頭,牛頭正向著他,一臉的平靜與寬容,眼睛更是罕見地睜著,湖水般波瀾不興。

老人被震住了,他確定自己從來沒有見過這麼一張臉。

這麼一張雖死卻顏面如生的臉。

一頭老牛,在清水中,看見了奇異的景象

圖:能看見多少,取決於站在何處

結語

小說《清水裡的刀子》中,馬子善老人被深深地震撼著。

他當然應該被震撼,作為一個見過生也見過死的老人,他以為自己見慣了生死,也看穿了生死,結果卻發現,自己還沒有一頭牛看得那麼透徹。

牛就那樣看著他,又似乎沒有看著他,就算在死後,也睜著一雙如水的眼眸,正正地望向前方。

不管是風,是雨,是生,是死,牛知道只能望前走,一步一步,一步一步。

在牛沉穩而又安靜的腳步中,時光的限制被衝破,生死的分野被模糊,它就那樣走著,走向前方,走向屬於自己的宿命。

這頭牛,不像是一頭牛,而正如馬子善老人的兒子所感覺到的,像某位值得尊敬的老人,一位飽經無盡歲月的智者。

而更為重要的是,人的離去,是因為到了時候,而牛的離去,卻並不是因為它到了自己的時候——它本可以活得更為長久。

它離去,純粹是因為人要它離去,它也是為人而離去。

牛知道這些嗎?牛不知道這些嗎?

沒有人知道牛知道不知道,牛也完全不在意人知道不知道它的知道,或是不知道,它知道的只是安安靜靜地做一頭牛,一頭與人生死相伴的牛,一頭任人役使任人定命的牛。

於人而言,這是崇高,這是偉大,這是世間所有能想到的高貴字眼,而所有這些,牛以為,都與它毫無關係。

它平靜地接受一切,付出一切,走向一切,包括生,包括死。

即將告別之時,面照一盆清水,牛終於堪破玄機望見了未來。

沒有誰會懂得,這腳步匆匆的世界中,再沒有一處清水,能清過牛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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