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天,“家暴”的話題來到了輿論的中心。
對這殘酷的問題,每個時代都有作家犀利地描寫、揭露、批駁,有的甚至以生命為代價。這些筆下的“家暴”今天仍在我們周圍重現,而重新閱讀這些作品,可以為我們增強些許抵禦的能力。直視它——深切地理解它意味著什麼,再識別出它所有的形態。
讓我們在文字中捕獲勇氣。
01
蕭紅
許鞍華的電影《黃金時代》曾呈現出這樣一幕:
蕭紅與蕭軍在上海與朋友相聚,蕭紅的眼睛腫了一塊,朋友問她,她推說是自己不慎撞到了,旁邊的蕭軍隨即露出不屑的神情:“幹嘛替我隱瞞?是我打的。”
從前那個叫做S的人,是不斷地給她身體上的折磨,像那些沒有知識的人一樣,要捶打妻子的。有一次我記得,大家都看到蕭紅眼睛的青腫,她就掩飾地說:“我自己不加小心,昨天跌傷了!” “什麼跌傷的,別不要臉了!”這時坐在她一旁的就得意地說“:我昨天喝了酒,借點酒氣我就打她一拳,就把她的眼睛打青了!” 他說著還揮著他那緊握的拳頭做勢,我們都不說話,覺得這恥辱該由我們男子分擔的。幸好他並沒有說出:“女人原要打的,不打怎麼可以呀”的話來,只是她的眼睛裡立刻就蘊滿盈盈的淚水了。——靳以《悼蕭紅和滿紅》
同樣的場景:
在一間小咖啡室相聚,蕭紅夫婦也來了。蕭紅的左眼青紫了一大塊,她說:’沒什麼,自己不好,碰到硬東西上。’‘是黑夜看不見,沒關係……’在一旁的蕭軍以男子漢大丈夫氣派說:‘幹嗎要替我隱瞞,是我打的!’蕭紅淡淡一笑說:‘別聽他的,不是他故意打的,他喝醉了酒,我在勸他,他一舉手把我一推,就打到眼睛上了。’蕭軍卻說:‘不要為我辯護!’” ——梅志《“愛”的悲劇——憶蕭紅》
從許多文章來看,蕭軍打蕭紅在當時的朋友圈裡應該不是秘密。他貶低蕭紅的文學創作,不斷明目張膽的出軌,甚至向蕭紅揮起拳頭,給予了肉體與精神的雙重暴力。
身為作家,蕭紅的寫作也會直面家暴。在《生死場》中,她就以極殘酷的筆調寫出了底層女性在婚姻中幾乎必定遭遇的悲劇:
等你娶過來,她會變樣,她不和原來一樣,她的臉是青白色;你也再不把她放在心上,你會打罵她呀!男人們心上放著女人,也就是你這樣的年紀吧!
又或者在《呼蘭河傳》中,她寫作廟會習俗,言語頗帶諷刺與痛苦:
比方女子去拜過了娘娘廟,也不過向娘娘討子討孫。討完了就出來了,其餘的並沒有什麼尊敬的意思。覺得子孫娘娘也不過是個普通的女子而已,只是她的孩子多了一些。可見男人打女人是天理應該,神鬼齊一。怪不得那娘娘廟裡的娘娘特別溫順,原來是常常捱打的緣故。可見溫順也不是怎麼優良的天性,而是被打的結果,甚或是招打的原由。
蕭紅並非傳統意義上“溫順”的女性——她接受過啟蒙的教育,性情剛烈,曾逃離包辦婚姻完成一場“娜拉出走”的壯舉,也曾反叛原有的家庭,義無反顧地踏上顛沛流離的人生。
而在面對愛人的毆打、冷漠與出軌時,她選擇的卻是一再的忍讓。替蕭軍隱瞞,獨自忍受苦楚。在彌留之際,她幻想著蕭軍的搭救,她說:“如果三郎知道我困在這裡,一定還會像當年在哈爾濱那樣來救我的吧?”——即使蕭軍對他的暴力全無反思之意。
原因會比想象中的更復雜、糾纏。然而可以確定的是,蕭紅不會希望筆下諷刺的所有“天理應當”都會永遠一成不變。有一天,她們不必在暗中諷刺,而是可以理直氣壯地聲討。只是她還不屬於那一天。
現在,蕭紅的讀者們等到這一天了嗎?
02
蘇青
與蕭紅的忍讓相比,面對暴力奮起反抗的是上海女作家蘇青。
她的自傳性長篇小說《結婚十年》,書寫在壓迫下,女性身處婚姻中感受到的窒息與壓迫感,其中不乏暴力描寫的片段。而在反抗家暴這件事上,她最著名的應當是那一篇《為殺夫者辯》:
夫殺人償命,原是中古時期的刑法理論,乃本與復仇觀念而起……所謂殺人者云云,只好說是一般不大懂的法律的人的傳統觀念。
此文是蘇青對於那年上海轟動一時的殺夫案的評論:妻子詹周氏用菜刀砍死丈夫並碎屍,她是一個孤兒,被姓周的一家人收養,長大後被許配被詹氏。然而詹氏卻多年來辱罵、毆打她,終於她忍無可忍,殺死了自己的丈夫。這一事件極富戲劇性,得到了報刊媒體的大力宣傳。
報刊亦向蘇青約稿,希望她談些感想,而蘇青最後卻交出了一篇讓所有人詫異的文章。她一面抨擊當地媒體的低級趣味,一面又給予了詹周氏極大的同情與理解。蘇青認為,詹周氏孤苦多年,性格在冷漠的社會與人情中遭到扭曲,嫁給詹氏後,她長期忍受暴力,精神在壓抑之中崩潰,才有了殺人之舉。如果要問罪,應當先指責施暴者與殘酷的社會,而非無所依靠的弱勢女性。
這篇《為殺夫者辯》雖然鮮為時人理解,卻是真正發出了反抗家暴,爭取女性權益的聲音。不必拿歷史的後見之明來苛責蘇青,在當時,很少有比她更有膽識的女性。
03
《雷雨》
別忘記“家暴”並非僅僅包括肉體的毆打——強硬的言語,精神上的控制亦是暴力的形態。
《雷雨》是我們都熟悉的戲劇,也是一個很好的例子。;例如作為封建家長的周樸園,就對自己的妻子繁漪頻繁地使用冷暴力:
周樸園 (不高興地):你最好現在喝了它吧。周蘩漪 (忽然):四鳳,你把它拿走。周樸園 (忽然嚴厲地):喝了它,不要任性,當著這麼大的孩子。周蘩漪 (聲顫):我不想喝。
在家中,周樸園擁有著無人敢反抗的威嚴,專制地威嚇著妻子與孩子。這是一種暴力的縮影,在這個意義上,《雷雨》的情節就是以暴力為根源與線索展開的。
識別暴力、洞察暴力,是制止它的第一步。
04
餘秀華
19歲的餘秀華被“包辦”嫁給了比她大十幾歲的男人,此後又成為了家暴的受害者,殘疾受到的歧視使這一切變本加厲。
現在,餘秀華已是中國當代詩壇一個無法迴避的名字。
來讀一首她的詩吧,也許比紀錄片和採訪都更有衝擊力,更能使人感同身受:
《我養的狗,名叫小巫》
我跛出院子的時候,它跟著
我們走過菜園,走過田埂,向北,去外婆家
我跌倒在田溝裡,它搖著尾巴
我伸手過去,它把我手上的血舔乾淨
他喝醉了酒,他說在北京有一個女人
比我好看。 沒有活路的時候,他們就去跳舞
他喜歡跳舞的女人
喜歡看她們的屁股搖來搖去
他說,她們會叫床,聲音好聽。 不像我一聲不吭
還總是蒙著臉
我一聲不吭地吃飯
喊小巫,小巫,把一些肉塊丟給它
它搖著尾巴,快樂地叫著
他揪著我的頭髮,把我往牆上磕的時候
小巫不停地搖著尾巴
對於一個不怕疼的人,他無能為力
我們走到了外婆屋後
才想起,她已經死去多年
05
林奕含
我不是對你失望,這個世界,或是生活、命運,或叫它神,或無論叫它什麼,它好差勁。我現在讀小說,如果讀到賞善罰惡的好結局,我就會哭,我寧願大家承認人間有一些痛苦是不能和解的;我最討厭人說經過痛苦才成為更好的人,我好希望大家承認有些痛苦是毀滅的;我討厭大團圓的抒情傳統,正面思考是多麼媚俗!可是,你知道我更恨什麼嗎?我寧願我是一個媚俗的人,我寧願無知,也不想要看過世界的背面。——《房思琪的初戀樂園》第183頁
閱讀小說能讓人不去親歷世界的背面,也能體會那可怖的深淵。
青年作家林奕含將自己被語文家教李國華長時間性侵、深度抑鬱的真實經歷寫成了小說,並在成書後結束了自己的生命。那都是集中營一般的精神屠殺現場,對於現實,卻仍只是冰山一角。
《房思琪的初戀樂園》
出版社: 北京聯合出版公司
出品方: 磨鐵圖書
出版年: 2018-1
怡婷,你才十八歲,你有選擇,你可以假裝世界上沒有人以強暴小女孩為樂,假裝從沒有小女孩被強暴,假裝思琪從不存在,假裝你從未跟另一個人共享奶嘴,鋼琴,從未有另一個人與你有一模一樣的胃口和思緒,你可以過一個資產階級和平安逸的日子,假裝世界上沒有精神上的癌,假裝世界上沒有一個地方有鐵欄杆,欄杆背後人人精神癌到了末期,你可以假裝世界上只有馬卡龍,手衝咖啡和進口文具。
但是你也可以選擇經歷所有思琪曾經感受過的痛楚,學習所有她為了抵禦這些痛楚付出的努力,從你們出生相處的時光,到你從日記裡讀來的時光。你要替思琪上大學,念研究所,談戀愛,結婚,生小孩,也許會被退學,也許會離婚,也許會死胎,但是,思琪連那種最庸俗、呆鈍、刻板的人生都沒有辦法經歷。你懂嗎?你要經歷並牢牢記住她所有的思想,思緒...
閱讀《房思琪的初戀樂園》是需要很大承受力的。像書中所說,所有人都可以做出選擇:視而不見假裝這一切都不存在,或去閱讀來經歷,來抵禦。
詩人史蒂文斯說:“藝術是一種內在的暴力,來讓我們抵禦外在的暴力。”
只要有用心的讀者,她們的書寫永遠不會是白費。
06
J·K·羅琳
J·K·羅琳的前夫是她在葡萄牙結識的一位記者,兩人認識的契機是發現對方都愛讀簡·奧斯汀。他們很快墜入情網、結婚,並有了孩子。但後來丈夫的家暴行為讓她不堪忍受。
1994年,她毅然和丈夫離婚,帶著年幼的女兒傑西卡回到愛丁堡,一邊領著失業救濟金,一邊在家旁邊的小咖啡館裡開始寫小說。
那個時候她的生活非常拮据窘迫,羅琳後來說,那時候她十分抑鬱,甚至考慮過自殺,幸而她還有女兒,這個純潔無辜的小生靈,讓她放棄了這個念頭。她在後來哈佛演講裡說道:“我想我可以很公平地說,從任何標準來看,在我畢業後近近七年的日子裡,我的失敗達到了史詩般空前的規模:短命的婚姻閃電般地破裂,我失業了,成為一個單身母親,也成為了當代英國所能最窮的窮人,只差沒有無家可歸了。”
而她寫出了《哈利波特》,並走了陰影。
第一部《哈利波特》,也是從哈利遭受的家暴開始的,也一直貫穿於好幾部作品中:
弗農姨父一直等到皮爾安全離開他們家之後才開始跟哈利算賬。他氣得幾乎連話都說不出來了。他勉強說了一句:“去——碗櫃——待著——不準吃飯。”就倒在扶手椅裡了,佩妮姨媽連忙跑去給他端來一大杯白蘭地。哈利在黑洞洞的碗櫃裡躺了好久,一直盼望能有一塊手錶。他不知道現在是幾點鐘,而且也不能肯定德思禮一家是不是睡了。等他們睡了,他就可以冒險,偷偷溜到廚房去找點東西吃。——《哈利波特與魔法石》
他(弗農姨夫)像一條大斗牛狗那樣向哈利壓下來,牙齒全露在外面。“啊,我有消息要告訴你,小子……我要把你關起來……你永遠別想回那個學校……永遠……如果你用魔法逃出去——他們會開除你的!” 弗農姨父說到做到,第二天就找了個人給哈利的窗戶上安了鐵條。他親自在臥室門上裝了一個活板門,一天三次送一點兒食物進去。他們每天早晚讓哈利出來上廁所,其他時間都把他鎖在屋裡。三天後,德思禮一家還絲毫沒有發慈悲的跡象,哈利想不出脫身的辦法。他躺在床上看太陽在窗柵後面落下,悲哀地想著自己今後的命運。——《哈利波特與密室》
我們都知道——後來,哈利進入了代表著“勇氣”的格蘭芬多學院。勇氣是哈利最寶貴的品質之一。
作者希望她的勇氣可以與讀者永遠相伴。
07
《渺小一生》
在暢銷小說《渺小一生》中,我們能讀到在同性之間的暴力。
裘德是小說主人公之一,當時40歲,因車禍而腿部殘疾,經常疼痛發作。因為童年各種遭遇,敏感,自卑,沒有辦法跟任何人談起過往經歷。凱萊布則是裘德交的第一個男朋友,他從小就厭惡多病的父母,當他發現裘德的殘疾時,便開始把恨意轉嫁到裘德身上。
凱萊布第一次打他時,他驚訝也並不驚訝。那是七月底,他半夜12點左右離開辦公室去凱萊布家。那天他用了輪椅(最近他兩腳不太對勁,他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但兩隻腳幾乎都沒了感覺,像脫臼似的,他一試著走路就會摔倒),但是到了凱萊布家,他把輪椅留在車上,緩慢地走向前門,每走一步都得把腳抬得異常的高,免得絆倒。
他一進公寓,就知道自己不該來。他看得出凱萊布心情很糟,感覺得到空氣因為他的怒火變得悶熱又汙濁。之前,凱萊布終於搬到了花店區的一棟大樓,但是東西大半還沒拆箱。此時他整個人煩躁又緊繃,牙齒磨得嘎吱響。他帶了吃的去,於是緩緩地走到料理臺放下來,故作輕鬆地講話,想轉移凱萊布的注意力,免得他注意到他的步態,絕望地試圖讓情勢好轉。“你幹嗎那樣走路?”凱萊布打斷他。他真不願意向凱萊布承認自己還有其他毛病,他無法再一次鼓起勇氣了。“我這樣走路很怪嗎?”他問。“對,看起來就像科學怪人。” “對不起,”他說,“我自己都沒注意到。”離開,他心裡的聲音說,馬上離開。“唔,別再那樣走了,看起來很可笑。”
這並不是唯一的一次。
裘德的遭遇不堪忍受,卻因為自卑——被凱萊布加強的自卑而進一步淪落。暴力之後是道歉、和好。然後是下一次暴力。家暴如此循環往復地發生,也越來越肆無忌憚。
他進入黑暗的公寓,正在摸索電燈開關時,忽然有個什麼朝他腫起的那邊臉撲來,即使在黑暗中,他還是看得到自己新裝的那顆牙齒飛了出去。是凱萊布,當然了,他在黑暗中聽得到也聞得到他的呼吸。凱萊布打開電燈主開關,公寓裡大放光明,令人目眩,比白天還要亮。他抬頭,看到凱萊布正低頭盯著他。即使喝醉了,他還是很鎮定,而且現在因為怒氣而清醒了一點,眼神平穩而專注。他感覺到凱萊布抓著他的頭髮把他提起來,感覺到他打向他沒受傷的右臉,感覺到自己的頭被打得往後一晃。
可裘德覺得自己應該讓凱萊布變得更好。
這種反常的依賴也因為同性戀所處的邊緣地位而增強。歧視也是暴力,各種暴力糾纏在一起,結局是毀滅性的。
這些文字已足夠觸目驚心。家暴是犯罪,它也決不只是家庭、親密關係中兩個人的問題。
作家的揭露並不是無力的,它並不直接改變現實,卻可以在人們內心深處中埋下勇氣的種子。能改變現實的是讀者自己。
每一個“自己”都是有力量的,很多悲劇都有可能提前遏制。
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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