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世間情為何物:摸魚兒與雙雙燕】
宋室南渡之後,女真族統治中原,金朝與南宋對峙一百多年。這一百多年的詞壇,南方有辛棄疾、姜夔,北方有元好問。
元好問出生的時候已經南北對峙,他身上有鮮卑人的血統,故國家園對他來說是北方金人治下的山河,同樣是戰亂的末世,他的黍離之悲不是南宋的滅亡,而是蒙古人滅了他的金國。
跳出漢文化的唯我獨尊,其實在金世宗和章宗統治年間,北方政治安定,文風蔚起。
只是後人大多數時候不會把目光過多地停駐在北方,就像南北朝時候的北方,和後來的金受冷落一樣,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誰讓我們的漢唐和宋有那麼絢爛奪目的光彩,北方文化圈中任是奇絕卓越的人才也難以超拔出頭。
就如同我對元好問,縱然知道他好,可也不如說到歐晏、蘇辛那些有種自己人的感覺。其實還是讀書太少,心胸狹窄。
七八百年過去了,燕趙江南幾分幾合,詞章中詞人的心幽微深曲一脈相傳,更何況如今世事變遷,我們還須藉助海峽那邊的文化人幫助普及詩曲歌賦。
現在三四十歲的人,有幾個人敢說他第一次知道“在水一方,蒹葭蒼蒼”不是從瓊瑤的小說裡,知道“問世間,情為何物”不是從金庸的武俠中?我還記得第一次在元好問《摸魚兒》詞中讀到這句時,心裡的慚愧,彷彿借了人家的東西用了很久,不但據為己有而且渾然不覺,更不曾想過要向那人微微致意。
章宗泰和五年,元好問十六歲,隨繼父到太原趕考。在汾河邊遇到了一位獵人。獵人告訴了元好問一件奇異的故事。
幾天前,獵人捕獲了兩隻大雁,雄雁脫網而出,雌雁則被縛網中。
獵人將雌雁擒回家,雄雁凝望著網中的雌雁,一路跟隨,在空中悲鳴盤旋不去。而雌雁亦在網中嗚咽,不吃不喝。
後來獵人殺死了雌雁,看到愛侶已亡,那雄雁竟一頭從空中栽下,以頭撞地,殉情而亡。
年輕的元好問被深深地感動了,他沒有埋怨獵人的無情。他從獵人手中買下了這對大雁,將這對忠烈的愛侶埋葬在了汾河邊,並用石頭壘起了墓,為他們的愛情寫下了一首《雁丘詞》,用的是《摸魚兒》的詞牌:
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
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
歡樂趣,離別苦,就中更有痴兒女。
君應有語。渺萬里層雲,千山暮雪,隻影為誰去。
橫汾路,寂寞當年蕭鼓,荒煙依舊平楚。
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自啼風雨。
天也妒,未信與、鶯兒燕子俱黃土。
千秋萬古。為留待騷人,狂歌痛飲,來訪雁丘處。
曾經天南地北共度幾回寒暑,歡樂趣,離別苦。是說雁還是說人?
當年漢武帝渡汾河,簫鼓喧天,棹歌四起,何等熱鬧。而今平林漠漠,荒煙如織。雁死不能復生,草木黃落的時候,大雁再不復南歸,縱使有山鬼招魂亦無濟於事。
我讀詩詞素來不喜逐字逐句解讀,但如若不清楚他詞中隱喻的典故,怎能明白元裕之沉鬱的感痛?
常理度之,十六歲還是一個半大的孩子,這首詞雖然是他後來改定了,但才氣初顯也已驚動世人。
元好問27歲的時候,蒙古兵攻陷了金大都北京,金朝被迫遷都開封。
元好問為避戰火,退居到河南福昌,在那裡他聽他的朋友李用章說到了另一個故事,這故事和殉情的大雁一樣讓人動容。
北方雖然在金朝制下已久,但禮教風俗依然是中原規矩,大名那地方有一對相愛的男女,不知什麼原因兩人不被家庭認可。
也許未得媒妁之言私定終身本身就犯了天條,那時畢竟是理學盛行的時代,人們早已經沒有了先秦時候自由相愛的機會,連唐時的寬容氣氛也已消失殆盡。
突然有一天,他們失蹤了。人們都以為他們肯定是私奔了,父母親戚竟皆蒙羞。
可幾天後,採蓮人在荷塘中發現了他們,他們擁抱在一起,永遠地,沉在那裡。
到了仲夏,那荷塘中開滿荷花,居然沒有一株不是並蒂開放,而原先潔白的荷花這一年有了殷殷的紅色。
問蓮根、有絲多少?蓮心知為誰苦。
雙花脈脈嬌相向,只是舊家兒女。
天已許,甚不教、白頭生死鴛鴦浦。
夕陽無語。算謝客煙中,湘妃江上,未是斷腸處。
香奩夢,好在靈芝瑞露。人間俯仰今古。
海枯石爛情緣在,幽恨不埋黃土。
相思樹,流年度,無端又被西風誤。
蘭舟少住。怕載酒重來,紅衣半落,狼藉臥風雨。
我不知道元好問有沒有去過這個故事發生的荷塘看過,有沒有真的看過那些憂傷的並蒂蓮,亦或者像他說的,那年的秋天,他攜酒來到荷塘邊,看滿池荷花落盡,紅衣零亂,有雨聲打在荷葉上,滿池淚水,聲聲嘆息。二十七歲的他比十六歲的時候更深婉沉痛。
元好問生活在金末元初的動亂中。
詞中大部分是紀實感憤之作,愛情之作其實在他三百多首詞中只佔了很小的比例,但只要有這麼兩首《摸魚兒》就夠了。
長長的宋詞的河流中,我們看過了太多的輕憐蜜愛,聽過了太多的相思情愁,情不真意不切不是好詞,可在元好問之前沒有人說過生死相許,在他之後人們知道至情至愛必得生死相許。
宋詞中的愛情必得等到元好問來提升境界,淒涼幽怨不是他要的結局,他身上有云朔之氣,說得出狂歌痛飲、海枯石爛這樣的話,情詞題中本該有這樣烈豔決絕的一筆。
突然感傷,想起金庸的楊過和小龍女,他說,世間真正的情愛惟有發生在兩個天生具有至情至性秉賦的人身上。
如果上天讓這樣的兩個人碰上了,他們可以演出一段驚天動地的故事。
平凡如我們,誰還可以為誰一拼生死,遇到了愛上了,你儂我願,愛過了,放開手,各走各的路,愛情可以反覆地開始和結束,人人都有金剛不壞身。社會是寬容了,而我們對自己亦太過寬容了。
為多情、和天也老,不應情遽如許。
請君試聽雙蕖怨,方見此情真處。
誰點注。香瀲灩、銀塘對抹胭脂露。
藕絲幾縷。絆玉骨春心,金沙曉淚,漠漠瑞紅吐。
連理樹。一樣驪山懷古。古今朝暮雲雨。
六郎夫婦三生夢,腸斷目成眉語。
須喚取。共鴛鴦翡翠、照影長相聚。
西風不住。恨寂寞芳魂,輕煙北渚,涼月又南浦。
元好問之後,元人李冶也用《摸魚兒》曲調填雙蕖怨,可見這個故事在金元之際是非常流行的。
《摸魚兒》本來是唐代玄宗朝時來自民間的教坊曲,唱的是捕魚人的生活,但不同於《漁歌子》的清新疏朗,這一曲低沉跌宕,宋人多用來表達沉鬱婉轉的詞意,並沒有專門詠漁人生活的詞。
辛棄疾、晁補之都有佳作,但因為有元好問的這兩首,別人的再好,提到《摸魚兒》,腦中第一時間想起的只是《雁丘詞》和《雙蕖怨》了。
想到詞譜中有《雙雙燕》的詞牌,卻沒有《雙飛雁》,這魚兒枉擔了虛名,倒不如那雙大雁在詞中留下了盛名。
“天遠雁翩翩。雁來人北去,遠如天”(《小重山》)
“離腸宛轉,瘦覺狀痕淺。飛來飛去雙語燕,消息知郎近遠”(《清平樂》)
元好問幾首可數的情詞中,都有雁燕的形象。雖然燕不如雁,但燕又何嘗不是雙飛雙棲,冬去春來,故園念舊,這小小的生命也有伶俐感傷的情懷。
“燕燕于飛,差池其羽,之子于歸,遠送於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不知怎的想起《詩經》中那雙悲傷的燕子。這是《詩經》中我讀來最悲傷的句子之一,古詩就有這樣的力量,直直的坦白,比興起賦都是自然,卻有最直接的效果。
年輕的衛君說他和那個即將遠嫁的人就像一雙燕子,前後相隨。可是現在他卻再不能伴飛在她的身邊,他遠望著她,越走越遠,慢慢地一點一點消失在眼光再也追隨不到的地方,淚落如雨。
可是他們不能就此撒手,都是肩負著使命責任的人,身後有家國,有子民。感情由不得放任,生命由不得放任,除了淚水,沒有什麼是屬於自己的。這悲傷的淚水汪洋恣意,打溼了飛翔的翅膀。
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這小小的精靈在唐詩宋詞裡結伴飛來飛去,絲毫不覺詞人的愁心。
“淚眼倚樓頻獨語,雙燕來時,陌上相逢否?撩亂春愁如柳絮,依依夢裡無尋處。”
春將盡,人未歸,在你飛回來的路上,可曾遇到我的心上人?
“袖中有短書,願寄雙飛燕。”
不能和你結伴同行,就拜託燕子傳書吧。大雁的飛翔是離別姿態,而雙燕翩躚,總期望帶來團聚的消息。
小桃謝後,雙雙燕,飛來幾家庭戶。
輕煙曉暝,湘水暮雲遙度。
簾外餘寒未卷,共斜入、紅樓深處。
相將佔得雕樑,似約韶光留住。
堪舉。翻翻翠羽。
楊柳岸,泥香半和梅雨。
落花風軟,戲促亂紅飛舞。
多少呢喃意緒。盡日向、流鶯分訴。
還過短牆,誰會萬千言語。
終於到了南宋,有人專門為燕子畫像了。吳文英詞中第一次出現《雙雙燕》,但這一曲實為史達祖所創。
史達祖是南宋中期著名詞人,一直做韓侂冑的門客。韓專橫跋扈,史達祖傍依權門,品行有虧。
但他的《梅溪詞》有好作品,其中最著名的就是他的《雙雙燕》,被後人贊為有史以來最好的詠物詩。
再沒見過詞章中這麼形象逼真的生靈了,這是一對真正開心的燕子,春意正濃,它們從南方回來。分花拂柳,軟語呢喃,尋找舊巢。春雨漫撒,泥土中甜蜜而熟悉的氣息。這雙燕子太貪戀春色美景了,把傳遞音信的事都忘記了,只害得等待消息的人,日日盼望。
過春社了,度簾幕中間,去年塵冷。
差池欲住,試入舊巢相併。
還相雕樑藻井。又軟語、商量不定。
飄然快拂花梢,翠尾分開紅影。
芳徑。芹泥雨潤。
愛貼地爭飛,競誇輕俊。
紅樓歸晚,看足柳昏花暝。
應自棲香正穩。便忘了、天涯芳信。
愁損翠黛雙蛾,日日畫闌獨憑。
極喜歡“又軟語,商量不定”一句,想起杜甫的“繁枝容易紛紛落,嫩蕊商量細細開”。
在每一個春日的傍晚,在每一次綻放得前夕,可以有一個人在身旁與你細細商量,微雨中的燕子和江畔的小花可不比人快活許多。
可惜,現在我們幾乎已經沒有機會能看到這樣生動活潑的景緻,屋簷下沒有燕巢,天空中沒有排成人字形的雁陣,並蒂連開是掛在牆上退色的國畫,生死相許是來來往往的生活中漸行漸遠的背景音樂。
閱讀更多 淥水早讀 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