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錯推到孩子身上真容易，對吧？女孩可以裝女人，但不代表她們可以做女人的事情。我是說……你是個人耶，如果一個小孩想嘗試與你調情，你該裝作沒聽見，而不是鼓勵她；如果一個小孩說，來杯雞尾酒吧，你該把酒拿走，而不是跟她乾杯。
水果硬糖（Hard Candy）在美國的俚語中指未成年少女：年齡範圍大致為12~18歲，處於女孩向女人的過渡期，色彩繽紛燦爛，形態青澀堅硬，無邪的甜中帶有一絲天然的酸，代表著女性這一特殊成長過渡期中將熟未熟的特質。
2005年，導演大衛·斯雷德帶來一顆相當硬核硌牙的“水果硬糖”。以100萬美元不到的成本，在全球市場斬獲了高於成本6倍的票房，獲得當年加泰羅尼亞國際電影節“最佳影片獎”、“最佳編劇獎”及“觀眾獎”三項提名，同時也被美國電影協會列入R級（限制級，建議17歲以上觀看）名單。
這顆“糖”是女性之蜜糖，男性之砒霜。它顛覆重寫了“小紅帽”與“大灰狼”的傳統童話，使之成為現代女性挑戰、刺破父權制的一柄利器。但正如尼采所說的：“凝視深淵，深淵也報以凝視”，《水果硬糖》構建的超強蘿莉反殺、咯牙爽口的復仇快感下面，本質仍是女性困境的悲劇。
復仇女神小紅帽
《水果硬糖》海報上，橫放著一副張開的巨大捕獸夾，穿著紅色連帽衫的女主角海莉獨自一人、背對觀者站在上面——她這個“小紅帽”是落入豺狼陷阱的獵物？還是誘惑獵物陷入的獵人？
不明覺厲的懸念海報開啟了一個顛覆性的驚悚故事。
在這裡，“小紅帽”不再是被教導“不能離開大路”（遵守女性道德約束以獲得有限安全）的愚蠢稚嫩小甜心，也不再是被動等待“勇敢獵人”從狼手中搭救的懦弱無助小可憐，《水果硬糖》設定的“小紅帽”海蒂是一個“天生的復仇女神”，她以“小紅帽”的傳統形象對“狼”——“戀童癖”男人傑夫進行引誘，讓對方輕看她從而放鬆警惕，一步步落入她的圈套，最後被她冷酷無情地“精神閹割”。
《水果硬糖》的故事很簡單：14歲的女孩海蒂與32歲的攝影師“戀童癖”男人傑夫在網上聊天認識，隨後兩人流俗地“見網友”，海蒂散發著少女特有的天真迷人，而外形高大英俊的大叔傑夫則表現得寵溺曖昧。出於對傑夫的好奇、崇拜和幻想，海蒂跟著傑夫去了他的住所，在傑夫的引誘下，海蒂脫下外衣請傑夫為她拍照。
隨著荷爾蒙的升溫，危險的氣息也越來越濃烈，而這時故事開始反轉——傑夫喝了海蒂調的酒昏迷，海蒂把傑夫五花大綁，導演了一場“閹割”的殘酷惡作劇，靜靜欣賞著傑夫由詫異到恐懼到掙扎再到絕望，徹底“閹割”了傑夫作為男性的器官和性別“自尊”。
海蒂做這一切，是因為她的朋友唐娜——一個傳統的“小紅帽”，被傑夫和另一個“戀童癖”男人侵犯後殺害了，她異常清醒地看到了“小紅帽們”的命運，所以決定“以彼之道，還施彼身”，把“小紅帽”和“大灰狼”的角色徹底顛倒過來，讓掌握話語權的父權社會在心理和生理上雙重“丟臉”。
“小紅帽和大灰狼”的故事是一個歷史悠久的經典童話大IP。《小紅帽》故事起源未知，最早以文字形式出現是在16世紀“童話的奠基人”——夏爾·佩羅所著的《鵝媽媽的故事》中，故事將“小紅帽”設定為迷人的乖乖少女，她天真愚蠢以至於被“狼”欺騙，讓奶奶和自己葬身狼腹。
夏爾·佩羅對這個故事作了如下說明：
通過這個故事應該明白，小孩們，特別是漂亮的、有禮貌、有教養的小女孩們，切不可聽信陌生人。反之，便會成為狼的美餐。這樣的事情也不是沒有過。我說“狼”，是因為所有的狼都各不一樣：有的狼給人一種老實規矩的感覺——不亂叫，不可憎，沒脾氣，而是溫順，樂於效勞，他們尾隨著街上的少女，甚至跟到了她們家裡。哎！誰又不知道這些溫順的狼其實也是那群最危險的野獸中的一員呢！
這是一個善意的提醒，卻也是一個嚴厲的警告：警告女孩們，特別是外貌出眾的女孩們，為了讓自己不受到侵犯和傷害，一定要“聽話”——童話中對女孩設立的禁止“不可離開大路”，投射在現實生活中則可能是“不能穿著暴露”、“不要打扮得過於招搖”、“不能去酒吧等汙穢場所”......
這些禁止表面上保護了女孩的安全，實際上卻是對男權統治的妥協。去酒吧的女孩=不正經，穿短裙黑絲的女孩==放蕩，身體發育好的女孩=慾望強，單獨出來和男性吃飯的女孩=同意發生關係......撇去男性群體裡“戀童癖”、“虐待狂”這些極端犯罪分子，令人悲哀的是，男性群體普遍認同這些明顯帶有歧視色彩的公式。
《水果硬糖》的靈感來源於一則日本案例：幾個女學生聯手報復在網上引誘未成年少女的“戀童癖”老男人，她們裝作羔羊引“狼”上鉤，然後在約會地點設伏襲擊。
女孩們對“小紅帽”身份的顛覆引起製片人大衛·希金斯的興趣，經過他的努力最終有了這個“小紅帽反殺大灰狼”的復仇故事，這個“小紅帽”被重寫成了強過惡狼的權力者，她有著與年齡不符的成熟縝密，為了被侵害的可憐朋友，用最殘酷的方式打破男性權威——男性眼中懦弱可憐、任意擺佈的小Candy，不僅堅硬咯牙，還催肝裂膽。
海蒂打破了傳統女性迎合男性統治下的種種禁止：她和傑夫網上約會，她利用少女純真無邪的外表和不諳世事的撩撥，她滿足傑夫認為“小紅帽們”愚蠢、崇拜、懦弱的男性慣性思維，她隻身入“狼窩”......女性觀眾會不由得為她擔心，嘲笑這個女孩真傻真叛逆，不是什麼“好女孩”。
但海蒂接下來對傑夫實施的報復——道德鞭笞和生理恐嚇，不單單是對男權的拷問，更是對習慣於循規蹈矩、安於男權統治的“小紅帽”式女性們的拷問。 男權社會為女性設下道德標準，而一些女性在潛移默化中成為謹小慎微的遵循者甚至幫兇，這是女權抗爭者的困境，也是全體女性的困境。
海蒂這個“復仇女神小紅帽”集合了所有傳統認定為男性才擁有的強者風範：冷靜果斷的頭腦、強壯健碩的身體，堅韌難摧的意志......她是無知女性中的覺醒者和叛逆者，她打破了約定俗成的性別限制，就像專注研究“小紅帽”故事、《百變小紅帽》的作者凱瑟琳·奧蘭絲汀所說： “女性將越來越能從大灰狼肚腹中救出小紅帽，讓她適得其所，甚至讓她披著毛皮———狼的毛皮”。
披上狼皮的小紅帽
與惡龍纏鬥久了，自身也不自覺變成了惡龍。
“小紅帽”脫下偽裝軟弱的紅衣，披上了“惡狼”的皮毛，用“惡狼”的手段對付“惡狼”，也在不知不覺中變成了“惡狼”。
在有意為之的快鏡頭和抖動鏡頭下，海蒂和傑夫的對決拉開，被蒙著頭綁在椅子上的傑夫，沒想到會被一個14歲的女孩牽著鼻子走，被剝奪男性話語權的憤怒壓過了他處境不利的恐懼。他試圖重新奪回話語權，揭海蒂的“原生傷疤”——父母親疼愛姐姐，海蒂缺乏親情關愛——來刺激海蒂的女性歸順的柔弱。
但傑夫失敗了，海蒂的強大遠超出他想象的女性形象，因為海蒂看透了男性的虛偽醜惡嘴臉，所以她質問傑夫：作為一個成年人，引誘侵犯天真無知的女孩們，為什麼能順理成章地把過錯推到受害者身上，難道不是管不住大腦和器官的傑夫們不配為人？
貫穿全片的靈魂拷問，消解了一般父權文本中男性話語的絕對主導地位。在海蒂面前，傑夫漸漸變得弱小可憐，他訴說自己“戀童癖”的起源——小時候和表妹玩被姑媽呵斥，前任女友離開讓他陷入難以解脫的失敗感，他企圖用“可憐之人”來打動柔化海蒂，但海蒂並沒有因此原諒他的“可恨之處”。
海蒂精心設計了一場“閹割”手術，用手術刀、冰袋和假血漿把恐怖氛圍營造到了極點，傑夫以為自己真的變“太監”了，失去男性最具權力地位象徵的器官，他徹底放下了男性的性別和倫理身份，對海蒂懺悔認罪。但當發現這不過是海蒂的惡作劇時，傑夫為自己任保有男性權威而喜極而泣，隨即推翻自己的悔悟，氣急敗壞要殺死海蒂。
男權思想如此根深蒂固，傑夫這樣的“戀童癖”只能用法律制裁，而不能期待他會因為感化懼怕而良心發現。但根本問題來了，為什麼海蒂會選擇用極端方式復仇？因為雖然“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但網住傑夫這樣的禽獸的時間太漫長了，在善於鑽漏洞、潛伏在網絡灰色地帶、精通為自己開脫的罪犯面前，法律顯得如此蒼白。
而比法律的蒼白顏色更可怕的，是社會投來的形形色色的有色光——歧視、侮辱、解讀、談論......每一種都是傷口上撒鹽，但那些隱形的“加害者”無知無覺，林奕含借“房思琪”之口說出這種感覺：“社會對性的禁忌感太方便了，侵犯一個女生，全世界都覺得是她自己的錯，連她都覺得是自己的錯”。
所以《水果硬糖》讓14歲的海蒂走上一條“以暴制暴，以惡止惡”的極端復仇道路，在影片的最後，“大灰狼”和“小紅帽”在屋頂上對決，海蒂早已設好了讓傑夫“上吊自殺”的工具，這時傑夫的軟肋——他的未婚妻安吉爾駕車駛來，海蒂仍給他一個“非此即彼”的必選題：自殺或者在安吉爾面前扒下他的“畫皮”。
最終不願意身敗名裂的傑夫選擇了自殺，但這只是海蒂對他的再一次“玩弄”——繩子很長，他沒被吊死，反而落在了草地上。而輕鬆背起小書包離開的海蒂，又恢復了蘿莉軟萌的模樣，但在這甜美的糖果表象下，是對未死的傑夫更殘酷的懲罰——海蒂的話暗示了她將把傑夫交給法律處置，對於看重名譽勝於生命的傑夫，這是一種“生不如死”的折磨。
海蒂復仇手法之極端殘酷，內心之縝密黑暗，讓很多人（尤其是男性觀眾）不寒而慄、心生反感，這也是為什麼《水果硬糖》極富爭議、口碑兩極分化嚴重的最大原因。“惡狼”的行徑令人髮指，披上狼皮懲治“惡狼”的“小紅帽”，無疑也讓人畏懼膽寒。
似爽實悲的黑色童話
《水果硬糖》以“小紅帽”全面碾壓“大灰狼”的勝利告終，多數女性觀眾為之歡呼喝彩，多數男性觀眾則反感戰慄。
毫無疑問，《水果硬糖》是部女權主義電影，它設定了海蒂這個擁有超越性別能力的“超級蘿莉”，化身“復仇女神”去懲治變態人渣，抽絲剝繭，全面瓦解男性從生理到心理的性別驕傲，
本質上是一部女性向的“爽片”。“小紅帽“作為童話故事，原本是豐富想象力、世間美好的集合。經過《水果硬糖》的顛覆重寫後，它變成了一個陰暗、醜惡、壓抑、沉重的黑色童話，海蒂復仇的”爽“也流著黑色的血液，全片沒有血腥暴力的鏡頭，卻始終籠罩在令人窒息的低壓下，海蒂這個“女權英雄”的形象也只能存在於這樣的童話裡。
《水果硬糖》有突出海蒂“強”的刻意感，硬凹反而凸顯了現實社會里女性群體的弱：相較於男性，女性體能上確實相對弱勢，加之在父權社會佔據絕對話語權的傳統下，女性要保護自己必須設下禁止——而不是像海蒂一樣強大的可以打破禁止。
再者，從精神到身體完全強大的海蒂，才有資格作為唐娜的保護者，而現實生活中，向唐娜一樣的“小紅帽們”是從古至今一直龐大存在的群體：缺乏有效的性教育，缺乏法律周全的保護，缺乏對女性這個群體的自我清醒意識......
對應強大得足以顛覆男性話語的海蒂，女性社會地位的困境愈發凸顯。當整個社會鼓勵、支持被侵害的“小紅帽們”站出來維權，形成保護未成年人的共識，不再聽信罪犯把過錯推給未成年女孩，編造“忘年戀”洗白的綺夢時，才是真正意義上的“小紅帽復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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