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淑敏《花冠病毒》再版:人類面對病毒,沒有終局之戰

“20NN年,一種極其兇猛罕見的嗜血病毒——花冠,突襲有1000萬人口的中國燕市,人類與病毒之間的殊死大戰拉開帷幕。”

武漢解封這天,畢淑敏長篇小說《花冠病毒》新版宣佈上市。新冠肺炎疫情爆發初期,8年前出版的這部書被稱作“神預言”,一時間賣到斷貨,甚至被二手書網站炒到500元一本。

畢淑敏《花冠病毒》再版:人類面對病毒,沒有終局之戰

《花冠病毒》新版。

然而,此前《花冠病毒》卻是畢淑敏5部長篇小說中反應最平淡的一本。它出版後悄無聲息,不但沒有加印,出版商還攢下不少庫存。

從畢淑敏去“非典”前線採訪到書稿完成,歷經9年時間。彼時,“非典”已成國人記憶中的遙遠歷史。

畢淑敏對市場反應有心理準備:“國人多健忘,心存僥倖,以為災難遠去,不屑回首。”她曾設想,自己死後多年,瘟疫再次大流行,也許有人會找到這本書。沒想到,僅僅過了17年,瘟疫捲土重來。

如今,人類與新冠病毒的戰鬥仍然存在許多未知,一旦放鬆警惕可能滿盤皆輸。《花冠病毒》新版上市,又一次發出警示:面對病毒,人類沒有終局之戰。

科幻支點下的現實書寫

今年1月底,瘟疫相關書籍又火起來了。相比《霍亂時期的愛情》《鼠疫》等國外作品,《花冠病毒》中記錄的封鎖城市、民眾出逃、搶購商品等情節,更貼合國內現實,被視為預言書。

《花冠病毒》是一部虛構小說。貼近現實的基礎,來自深入一線的採訪。

2003年5月畢淑敏受中國作協派遣,作為作家採訪團成員,開赴抗擊“非典”一線。那段時間,畢淑敏走訪了抗擊“非典”一線的醫生、護士、病患,去了外交部、軍事醫學科學院等機構,她甚至身穿特種隔離服,在焚化爐前駐留。

採訪團一共8位作家,有的在採訪當年就寫出詩集《保衛生命》,有的在第二年出版了《生死關頭》《抗SARS風暴》等報告文學作品。畢淑敏一直找不到表達支點,遲遲沒有動筆。

實地考察、閱讀資料之後,再進入自己的想象中創作,畢淑敏慣於這樣的寫作過程。採訪回來後,她開始新一輪閱讀,除了哲學外,還有人類災難史、瘟疫史、病毒學、群體心理學、說謊心理學等。像《病毒大辭典》這樣很難啃的書,她也拿來讀。

只寫曾經發生的事情,想象無法展開。2011年,畢淑敏終於找到科幻這個支點,開始寫作。她在書中寫一種將來可能會發生的現實。

“起病並不很急驟,甚至可以說有一點溫文爾雅。最初對人體的進犯,是輕微與緩和的,像一場風寒引起的感冒。之後逐漸發病,輕微的頭痛和渾身痠痛日趨嚴重,發熱伴隨著咳嗽,痰中開始出現血絲。直到這時,病人的全身狀況也不是很不堪,有些人甚至可以堅持上班。正因為這種欺騙性,才使它後續的殺傷力變得極為兇殘。”

《花冠病毒》中關於瘟疫病狀的書寫,源自“非典”,也與新冠肺炎疫情症狀相似。

不過,與許多報告文學作品聚焦醫護一線戰場的紀實書寫不同,畢淑敏把主人公設定為和自己一樣的女作家——擁有心理學背景的羅緯芝,臨危受命,到抗疫一線採訪。

讀者自然能看到醫護人員咬緊牙關醫治病患的場景,但這絕非重點。

讀者在書中,獲得在新聞報道中難以看到的視角。羅緯芝深入燕市的抗疫指揮部,瞭解並參與應對災難政策的決策過程,讓人們看到背後的苦心博弈。

在這之外,畢淑敏讓讀者跟隨羅緯芝,看到了城市面貌的改變。“這一年從春到夏,花冠病毒如影隨形,眾生斂息。城市的草木,由於很少有人把玩和踐踏,反倒出奇的蓬勃興旺。”這樣的環境描寫,我們在如今的全球新聞報道中也常見。

畢淑敏《花冠病毒》再版:人類面對病毒,沒有終局之戰

人類隔離,地球空氣變好。

美國科普作家卡爾·齊默在《病毒星球》一書寫道:“很多病毒都能在條件適宜時突然爆發。但像麻疹或水痘這樣的病毒,一旦發作,就不會從我們的身體中徹底消失。它只是低調地潛藏起來,不溫不火地傳播……”

《花冠病毒》將病毒潛藏的威力放大,增強了科幻文學中的末世氛圍。

其中,由於死亡人數不斷增加,燕市殯儀館火化能力達到極限、冷凍櫃滿員,受病毒感染的死亡者屍體無處安放。這樣的場面是人們現實中難以想象的。書中這個民生與醫學雙重問題,最終通過徵用酒窖改建屍體庫解決。

社會關懷一以貫之

《紅處方》寫戒毒,《血玲瓏》寫骨髓移植,《女心理師》寫心理諮詢,畢淑敏的小說作品,往往主題沉重、關懷社會。她也因此贏得了廣大讀者。

《花冠病毒》雖被列入科幻範疇,但其中對於生命的關切,是在畢淑敏作品中一以貫之的。

畢淑敏從16歲當衛生員開始,接受了嚴格的醫學訓練。在職業中,她培養了嚴謹、認真、冷靜、務實等醫生準則,而在寫作時,則融入了人道主義情懷,對生命領域的關注和好奇。

“這一次雖說走得並不遠,只在本市內,但隔離讓這個距離相當於萬水千山。不知何時才能返回家園,多麼想和母親再依偎一下,但母親累了,躺下了。”小說開場,羅緯芝接到奔赴抗疫一線通知後,一串心理活動描寫,就把許多讀者帶回隔離期的心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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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擊新冠肺炎初期的艱難,不容忘卻。

書中呈現的一些社會現象,與如今的現實如出一轍:“學校無法復課,製造業停滯。人員不得外出,死水一潭。人們產生了深刻的焦慮,離婚率大幅度上升。”

不過,小說裡的燕市疫情設定得比現實更嚴重。這讓畢淑敏能發揮更深遠的想象:“整個社會開始瀰漫起生不如死的頹廢意味,既然很可能在某一個瞬間,被不可知的花冠病毒順手牽羊領走,何不趁著自己還能支配身體的機會,濫情放縱?”

《花冠病毒》貫穿著對人性的觀察和感悟。巨大疫情中,每個主要人物的選擇,體現了不同的人性面向。其中,既有科研人員以身試毒、研製新藥,也有“賣國賊”盜竊毒株、為金錢服務。

找到靈魂的解藥

對於絕大多數讀者來說,沒有感染病毒的切身經歷。書中,主人公羅緯芝不幸感染病毒,命懸一線。讀者也跟著她經歷了一場生死之戰。

羅緯芝面對死亡時,一系列動作與心理描寫,讓許多人印象深刻。

有些描寫來自畢淑敏的採訪經歷。一位罹患非典小護士的求生故事,讓她始終難忘。

小護士躺在病床上喘不過氣,最焦慮的是,每天要給父母打電話報平安。 為了讓父母放心,她只好拼命吸氧,積蓄一點點可以不用氧氣講話的力量,隨即立刻撥通電話說:“我現在特別忙,正在搶救病人。”

畢淑敏深受震撼,把這段經歷寫到了羅緯芝身上。在採訪中,她還從醫護人員得知,當病人沒有特效藥時,只能調動生命中的積極因素,提振防禦的免疫體系,才有可能在搏擊中走出一條生路。

畢淑敏《花冠病毒》再版:人類面對病毒,沒有終局之戰

與病毒抗爭,需要病人的信心。

藉由羅緯芝患病、痊癒後的心態變化,畢淑敏也說出了她對死亡的看法。

羅緯芝曾經對死亡有很深的恐懼。在從瘟疫痊癒後,她對死亡有了全新理解:她依然不相信任何宗教,但她相信元素週而復始、生生不息。每個人的肉體潰滅後,那些原子嫋嫋飄然而去,開始了新一輪輪迴。

她相信,在遙遠的將來,那些曾經屬於她的元素,也許又如七巧板一樣拼湊起來,變成一個新的羅緯芝,穿行於世。在距離死亡最近的時刻,她找到了自己靈魂的解藥,不再害怕死亡。這個變化,讓羅緯芝感到欣喜。

“讀這本小書,有一個小小用處——倘如某一天你遭逢瘟疫,生死相搏,或許你有可能活下來。”畢淑敏在全書開篇的扉頁上,寫了這樣一句留言。

羅緯芝面對死亡的內心剖析,正是這句神秘留言的答案,是畢淑敏給每一位讀者的心靈撫慰。

“我們沒有贏”

即使從醫生轉換身份變為作家,畢淑敏也沒有忘記治病救人的宗旨。“她有一種把對人的關懷和熱情悲憫化為冷靜的處方的集道德、文學、科學於一體的思維方式、寫作方式與行為方式。”王蒙用一個長句評價畢淑敏的寫作。

而《花冠病毒》的寫作,當然不止於心靈撫慰。它的終極意義在於,作者將病毒概念提純,全書主題在於揭示人與病毒長期相處的現實。

不同於SARS與新冠病毒,將病毒源頭追溯至野生動物,《花冠病毒》將瘟疫的源頭定性為,遠古病毒從冰川融化中釋放出來。冰川融化,屬於氣候變化的自然結果,肇始於人類活動。

這和《血疫:埃博拉的故事》相似。正如《血疫》一書作者、美國非虛構作家理查德·普雷斯頓所說,有些病毒非常古老,躲在熱帶雨林中,是人類的活動擾動了它們。

畢淑敏帶著普度眾生的宏願、苦口婆心的耐性,將人與病毒如何共處這一話題貫穿始終。其中,全書第23章,專門探討了人與病毒之間的關係。

“從一定程度上來說,在地球上,面對微生物,人類更像是客人。”

“隨著人類的腳步無所不到,隨著風馳電掣的交通速度,病毒病菌插上了現代科技的翅膀。”

“將來終結人類文明的,也許就是這小小的病毒。”

“花冠病毒已經肆虐幾個月了,原以為到了夏天,炙熱的陽光會把病毒殺死,或者像以前的埃博拉或SARS一樣,莫名其妙地轟轟烈烈來,又莫名其妙地偃旗息鼓走……花冠病毒從容不迫,有條不紊。”

如果沒有這場席捲全球的疫情,畢淑敏寫下的這些文字,很可能會被一些讀者歸為說教。

畢淑敏《花冠病毒》再版:人類面對病毒,沒有終局之戰

疫苗仍在加緊研發。

然而,曠日持久的全球疫情阻擊戰,已經說明了一切。

《花冠病毒》結尾,老教授研發的藥品即將運用在病患身上。她感慨地說:“這一次抗疫,也許將不再大量死人,但我們並沒有贏,病毒也沒有贏,打個平手吧。我擔憂,在不遠的將來,人類和病毒必將再次血戰。”

《花冠病毒》是源自歷史的寫作,反映了我們正在經歷的當下現實,或許還將是未來瘟疫戰爭的預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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