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我一百八十個不同意，石虎，你果真要砍那棵老神樹，那就先砍了我，只要石牛還有一口氣，不阻止你的罪行，我就是你兒子。”石牛瞪著牛眼，氣得四肢顫抖。
石虎要砍村中央那棵全村人頂禮膜拜的神樹，就像一枚炸彈丟進石村的心臟，想當年，翻遍全村糧囤都尋不到一粒種子，大傢伙餓得實在是撐不住了，就先吃掉樹葉，後吃光樹皮，結果人活了，樹死了，歷代石村人都傳頌著關於神樹的故事，如今石虎要砍掉神樹做課桌，石磙罵這是大逆不道，石坤說這是膽大包天，眾人認為石虎這是犯渾，就連孩子們見了石虎都低頭繞行。
石虎蹲在石窯洞口，一滴傷心的淚水湧出眼眶。
“大丈夫頂天立地，好男兒敢作敢當，擦掉那些讓人看不起的淚水，請記住，當你沒有後援的時候，就不要指望那隻拉你突圍的手，一個人勇敢的去戰鬥吧，就算是倒下，也要倒在前進的路上。”耳旁響起班長的話，石虎“噌”站起身，向南邊的小河狂奔。
石牛一腚坐在板凳上，長嘆道：“唉，你說這是圖個啥？”
石虎看著水裡的倒影，耳旁再次響起班長的話。
“沒有人可憐你的委屈，沒有人同情你的恐懼，沒有人分擔你的悲傷，更沒有人排除你的痛苦，找個沒人的地方，把所有的煩惱從身體裡吼出來。”
“啊——啊——嗚嗚——”石虎撕心揭底的吼叫，聲聲悲鳴就像一匹受傷的野狼發出的哀嚎。
石虎的右肩膀出現一隻大手，抬頭望，原來是雷陽。
雷陽在石虎的身邊蹲下來，掏出一隻煙遞向石虎，石虎愣了愣，伸手接過塞進嘴裡。
煙霧散開的瞬間，石虎覺得肺裡有一隻老鼠在橫衝直撞，幾聲艱難的咳嗽嗆得眼淚從鼻孔裡流下來，他皺緊眉頭看著雷陽輕鬆的吐了一口煙。
“兄弟，你痛苦的事情，別人可能很輕鬆，一支菸，有千萬種感覺，他們的心不是你的心，融不到一起，很正常。”
“難道非要看見，才能成為心中的神嗎？”石虎說。
“有一天，他們會知道的。”
“孩子們還在水泥板上學習，這樹，我一定要砍。”
“你有準備嗎？”
“如果哪天我真的去了，逢年過節的時候別忘了給兄弟送支菸，倒杯酒。”
雷陽單手撩起一串水潑向石虎：“蛋子，腦袋給水泡了，說得什麼混帳話，走，回家。”
石村大喇叭裡傳來雷陽的喊聲：“石村的老少爺們，我是雷陽，我想跟大傢伙商量個事，五分鐘後，請自帶板凳到老神樹那裡集合，家裡有香的，也可以帶上，雷陽在這裡拜託了。”
光禿禿的老榆樹前，坐滿了沉默不語的男女老少，石磙叼著旱菸袋坐在人群中間，石坤、四大金剛坐在石磙的兩旁。
石虎被麻繩、鐵鏈五花大綁在石香爐上。李石榴哭哭啼啼站在一旁抹著眼淚。
雷陽眼圈通紅，慢慢掃視完端坐的人們，之後深深鞠了一躬，用沙啞的聲音喊：“這一躬，雷陽感謝石村的父老鄉親。”說完轉過身給石虎深深鞠了一躬，“這一躬，雷陽感謝石虎村長。”
“使不得，使不得啊！”石虎趕緊說道。
雷陽深吸一口氣：“再過半個月，咱們的教學樓就建好了，那時，石村的孩子就跟城裡的孩子一樣，在寬敞明亮的教室裡學習，為了這一天，石村長窮了、黑了、瘦了。”
李石榴控制不住哭出聲來，雷陽回頭看了她一眼，李石榴用手捂蓋住嘴巴，慢慢在石虎身旁蹲下來。
“石虎，我的兄弟，他還要做一件事，就是讓孩子們用上新的木頭課桌，說句心裡話，真難啊，為什麼呢？因為他現在成了孤家寡人。”
“不，他不是一個人，還有我。”石牛站起來可著嗓子喊。
“你先坐下，坐下。今天，集合大家就是來商量這件事，我兄弟說，這棵老神樹對咱們石村有恩，說實話他也不想砍，可又不得不砍，而且一定要砍，他讓我綁在石香爐上，點燃香，不吃不喝餓著燻三天三夜就算是還了神樹的恩情。”
石磙站起身，哽咽的喊了一個好。
幾位老人低下頭抹著眼淚。
石香爐裡，插滿長短不齊的香，石坤招呼著四大金剛拿著扇子一個勁的扇煙，石堂索性扯來電風扇，孫二菊在石灰的陪伴下送來了熱茶，石虎婉言拒絕，石牛提著開水壺站在離石虎一米遠的地方，含著熱淚說：“虎兒，你啥時候渴了，傻牛就時候給你倒水。”
稀疏的煙霧裡，李石榴微笑著盯看石虎，風中飄來悠揚的二胡和厚實的歌聲：
石頭硬來人心軟
光禿禿的神樹哭紅了眼
石橋上先人的腳印開了口
有志的後生敢叫舊容換新顏
一天天一年年，一年年來一天天
一顆紅心啊日月可鑑
人心硬來石頭軟
飢腸轆轆只為把恩情還
鐵樹開花呀人若不動
瞎子我睜開雙眼折斷琴絃啊
一彎新月靜靜地掛在幽藍色的夜空，老榆樹前的空地，燃起一堆篝火，石牛手捧一碗開水等待石虎回應，這是他第五次請求石虎喝水了，三天三夜不吃不喝那不是毀人嘛，就算老少爺們的心比針眼小，那還是能容下石虎吃頓飯，喝口水，人心都是肉長的，可這個倔強的虎兒硬是跟自己較起勁，來者皆拒，傻，真傻。說什麼“君子一言，駟馬難追。”難道非要活生生渴暈餓死嗎？想到這裡，石牛把碗送到石虎的嘴邊，“虎兒，最聽話，喝口吧。”
石虎搖了搖頭。
“我說你怎麼比傻牛還傻呢，你喝一口熱水，又不會有人看見。”
“人在做事天在看。”
“要是老天爺真得能看見，他就該下到凡塵來為你鬆綁，咱喝口水行嗎？”
“說到必須做到。”
石牛仰起臉“咕嘟咕嘟”一飲而盡，拿袖口抹了一下嘴角，“啊呀，不就是砍一棵死樹嗎？為了虎兒，我今天晚上就把它砍下來。”說著彎腰從地上拎起板斧向大榆樹衝去。
“牛叔，你要真想陷我不仁不義，那就砍吧。”
石牛立即像一塊石頭靜止在原地，舉起的板斧慢慢放下，身後傳來李石榴的聲音。
“牛叔，你回去睡吧，我來陪石虎哥。”
石牛的眼睛飛過一絲欣喜，他滿條不紊地邁著四方步，嘴裡唸完“呔呔哩呔呔，呔呔呔呔哩呔呔”，拖出一道京腔：“露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傻牛告辭。”說罷雙手抱拳興沖沖的離去。
李石榴瞪大眼睛，盯得石虎不知道把臉往哪邊扭，李石榴一把捧住石虎的腮幫：“石虎同志，你很可以嘛。”
“馬馬虎虎，呼呼啦啦。”石虎順口說出班長一高興就會說的話。
李石榴一個勾拳打在石虎的肚子上，被鐵鏈硌得眼淚差點掉下來，石虎閉著眼咧著嘴傻笑，笑著笑著，乾巴巴的嘴唇突然感到一縷溫潤，石虎驚恐的睜大眼睛，看見李石榴踮起腳尖吻著自己，慌忙關閉嘴巴將臉扭向一邊。李石榴面色微紅，輕吐一口氣說：“不吃不喝，那我只好這樣餵你，如果口水沒有營養，那我就咬破嘴唇用血，反正這輩子就賴上你了。”
石虎的心彷彿要從繩索裡跳出來，這一刻，他只想把這個弱不禁風的李石榴緊緊摟在懷裡。
“石虎，你欠我的擁抱太多了，趁老神樹還在，敢不敢大聲的喊出來，你愛我。”
石虎的耳根就像燃燒著火苗，烤得整個臉都熱辣辣的，他萬萬沒有想到，李石榴跟曾經的那些兄弟們一樣粗獷直爽，一股熱血直竄腦門。
“我就知道你不敢，呵呵，石虎，你敢砍全村的樹，卻不敢面對愛你的人。”
“誰說我不敢，我敢。”
“語言代替不了行動，行動是最美的語言，來啊，你喊啊，喊啊！”
“李石榴，我——愛——你！”
整個石村迴盪著石虎熱氣騰騰的呼喊，李石榴幸福的抬頭，看見一顆流星拖著長長的尾巴劃過夜空。
東方微露魚肚白，老村長石磙帶領著一支“送糧隊”浩浩蕩蕩而來，他們的手裡提著各類水果，端著不同食物，石磙在前面站定，顫抖的右手從褲兜裡掏出一張對摺的白紙，打開呈到石虎的面前，那一刻，石虎的淚珠在眼眶裡打了幾個滾，硬是沒有流下來，只見那張潔白的紙上，摁滿了鮮紅的手指印。
“虎兒，你都看見了，這是大傢伙的意思。”
“嗯！”眾人齊呼。
“一個個天不亮就來敲我的門，嚷嚷著必須把你鬆開，逼我寫請願書並共同摁上手印，如果你再不答應，那可就說不過去了。”
李石榴接過石磙手裡的請願書，打了個哈欠說：“同意，同意。”
“我不同意。”
眾人尷尬地對視，幾個年輕婦女開始把東西往地上放。
“你不同意，也得同意。石坤，帶著你的人，把他解了。”
“好嘞。光頭們，跟我上啊！”
四大金剛“嗷”一聲站出來。
“都給我站住。”石虎大吼一聲，“男子漢說到必須做到，這才過了一天，我不能食言，打自己的臉。”
“你這是在打全村人的臉，別管他，給我拿下。”
石坤來了勁：“哥幾個，咱有怨抱怨，有仇報仇啊，石虎他總是欺負我們，今天，咱們要欺負他一回，來吧，還等什麼呢。”說著向石虎撲去。
石虎突然爆發一聲猛虎下山般的咆哮，把石坤等人震得呆若木雞，抓握鐵鏈、繩索的手陸續鬆開。
“爹爹，如果你還把石虎當成兒子，那就不要動我，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就算是死也要遵守承諾，爹爹，鄉親們，我求求你們，都回去吧。”
“我們不走。”石堂喊。
“對，我們不走。”眾人齊吼。
石坤呲著牙狠狠抓撓右眼眉，對走過來的石磙問道：“爹，咋辦？”
石磙仰面朝天喊：“老天爺，你都看到了吧，石虎這小子的翅膀硬了，他不領情，沒法子，我們就陪他一起捱餓，一起還救命老榆樹的恩情。”
風吹老榆樹，周身的紅布條紛紛起舞，她前面的空地上站滿了石村的男女老少，他們面色嚴肅，眼神沉重，時間就在他們的靜視裡偷偷溜走，這個時候，再說一句話就是多餘。
三個小時過去，石磙突然搖晃了一下，石坤趕緊上前攙扶。
“啊——”石磙甩開石坤大吼一聲。
“幾十年來，我們一直崇敬、膜拜、感恩這棵老神樹，其實，她早就死了，只是活在了大家的心中，今天，石虎為了讓孩子們用上新課桌，要砍了她，我想，她一定很高興，她會說，我不想站在這裡等著變腐朽，我願意碎裂後讓孩子們撫摸，大家說，是不是？”
“是！”眾人齊吼。
石虎的耳旁就像放置了一個蜂箱，陣陣嗡嗡聲使他頭暈目眩，石虎猛搖一下頭，強喊：“不是。”
石磙大手一揮：“拿下。”
四大金剛不管石虎的反抗掙扎，三下五去二解去鐵鏈和繩索，也許是興奮過度，“嗷”一聲把石虎舉在半空中。
石谷喊：“老村長，把石虎哥抬哪兒呀？”
石坤一腳輕踢在石谷的小腿上，“笨，當然是我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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