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我的父親 成建幗


回憶我的父親  成建幗

父親7歲時,爺爺就走了。奶奶把3個兒子安頓後,獨自到漢口謀生去了。父親寄養在外婆家。外婆家有疼愛之心,但也缺衣少食,父親在那裡放牛、看小孩、學著做農活。12、3歲隨四舅挑著擔子四處賣瓦罐。17歲和母親結婚不到半年便被抽壯丁,跟著隊伍跑了大半年,跑散了,輾轉到奶奶跟前。先後在剃頭鋪、炭鋪當學徒,那時的父親嘴笨、手拙,鋪的老闆和師傅把世上最鄙視人的語言都在父親身上用過了。

解放了,父親進了一家國營煤廠。由於年青、聽話,樣子還算可以,父親被安排到警衛班守門。明顯的變化讓父親感到新舊社會兩重天:有飯吃,有錢賺,沒人鄙視,進出的人都像家人似的打著招呼、說笑。還叫他去掃盲班上課,這下父親可高興壞了,從過去放牛扒著窗口看、貼著牆根聽的渴望,進到了眼前的教室裡,真是夢幻成真,眼睛死盯著黑板看,剛開始嘴巴在動卻發不出聲音。上白班他默唸課堂上教的東西,夜班藉助崗亭的燈光偷著看書。總惦念那時的老師:親切、耐煩,口對著口唸,手按著手寫,有問必答。我從父親各種獲獎的本子上面看到過幾十萬字的學習記錄。一年多的時間,父親就能讀報、寫文章了。有過兩次老師把父親的文章當範文,還貼在了廠裡的報欄上面。

父親開始話多了,臉上時常掛著笑意,他心裡明白:這樣的日子是新社會給的,是共產黨、毛主席給的。因此,寫了入黨申請,用行動向組織靠攏。願望和實際還是有距離,熱情和幹勁代替不了見識和能力,加上我們一個個冒了出來,外婆也來了,母親又沒正式工作,父親只能將更多的精力用在了現實生活上面。心裡的火苗卻始終在燃燒,1960年,一歲多的三弟吊毒瘴,父親弄來點苕,切成片,搭梯上平屋頂去曬,不慎摔了下來,腰傷了,睡了兩個多月 。上班他用塊板子頂著腰,咬著牙幹,搞什麼活動也是堅持走在前面。在我讀初中的時候,父親加入了黨組織。父親曾說過,這樣做主要還是想為孩子們的將來打點基礎。

和母親一樣,父親抽菸:大公雞、紅花、經濟…….不喝酒,沒什麼愛好,從不亂花一分錢。那時的五個兒子太能吃了,奶奶說,煮一大鍋吃了,煮一小鍋也吃了。父親擠出時間曾在工作過的漢西煤堆旁邊,開墾出幾塊地種瓜果蔬菜。規定:蒸飯三層米七層菜;吃飯先吃稀的,再吃乾的。米是一斤票能買斤半的碎米,很少進菜場、商店買菜、打醬油;半個月憑票買點肉,榨點油,弄點瘦肉放到父親碗裡,趁母親不注意,父親又倒在我碗裡。穿衣,基本上新老大、舊老二,縫縫補補是老三,學校搞活動要求穿的白襯衣、藍褲子和自己染的軍裝,幾個兄弟輪著穿。不過,每年春節初一的早晨,我們總會看到枕頭邊上有一套新衣。

那時的學費基本上是從牙縫裡摳出來的,從父母的汗水中擠出來的。每次老師念沒交學費的人裡面總聽不到我們的名字。孩子們讀書,父親幾乎沒有參加過什麼家長會,看到記載成績的手冊,卻總要看上好幾遍。父親總愛跟我們講故事,講過牛郎織女、薛仁貴,講過紅巖、延安求學記、清江壯歌……看我們寫過的作文也有不滿意的時候,反覆說,吃菇子,不要忘了樹根,寫成長,不要忘了黨和國家。有時,父親用極其認真的神態,說出你一想就想笑的話。有次,巷子裡一個生像面黑的小女孩想來一起玩,刻意打扮了一下,塗了點雪花膏,撲上痱子粉,父親看後說,小珍哪,你這臉上真像是家裡的蕎麥巴巴放長了黴呀!四弟這天想溜出去游泳,被父親叫住了,說,過來,看有沒有什麼話要說的,說完了再走。

小時候,一有什麼頭疼腦熱的,總是父親或揹著,或牽著,或抱著我們到廠醫務室看病,從頭到尾都是父親陪著。天涼了,父親半個月一次帶我們到廠裡澡堂洗澡,開始5個兒子不知如何動手,父親象洗藕似的,洗一個,往邊上丟一個,洗完了,又一個個地揩、擦,然後又幫著一個個地穿衣,我們身上冒著熱氣,父親喘著粗氣。也是半個月左右,父親都要用人家送給他的一把舊理髮剪,為我們五個剪頭,從小到大我們都沒進過理髮店。週末休息,從未見過父親閒過:用煤灰做煤球,給木桶、木盆、布傘上桐油,到河邊洗蚊帳、床單,修補家用的各種工具等。我們總認為父親是這世上最能幹的人,沒有他不會的。

父親人受累,心更累。那年,兩個大的孩子下放到大悟山溝裡,不到一年老二當兵去了遼寧;不到兩年,我將要抽回武漢石化,在公佈的前夜被改變為大悟磷礦,父親知道後,連夜託人帶信叫我還是去。去到那裡不到兩個月,父親來了,說是要到工作點去看下,我不讓,他還是去了,那天半夜裡我聽到父親在哭,這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聽到父親的哭聲。

下面的幾個也慢慢到了要結婚的年齡,街坊裡面有人看中了家裡的老三,父親知道那女孩,不喜歡那女孩,硬是讓他給打破掉了;他看上了廠裡一個同事的女兒,親自為家裡的老四做媒,結果和同事成了親家。說到結婚,父親宣佈,傢俱都有一套,房子按順序來,一個在家頂多住兩年,然後自己想辦法。都這樣做了,也都是在家裡辦的婚宴,其中最讓父親得意的是,老四結婚的時候,借用老五未來老親孃的場地,由家裡老大和老二主廚,辦了20多桌子的酒席,來過的人都伸大姆指。

孩子們也算是爭氣。77年恢復高考,我考上了大學

77年恢復高考,我考上了大學,回到了武漢,娶了讓父親特別滿意的妻子,進到了政府機關上班,住上了新房。幾個兒子幾乎都上過大學,大多是黨員,有教書的、坐辦公室的,也有開車的、做木匠活的。娶的媳婦,養的後人也都沒有話說。有時和同事、街坊們一起吃飯,父親也開始喝幾口酒,滿面紅光時,也忍不住說幾句得意的話。

父親這輩子當最大的官是股長,在有限的範圍內還小有名氣,局裡、公司裡、廠裡,還包括街道、部隊裡都請過他講話作報告,人們喜歡聽他講話,習慣在黑板報前看他寫的詩文,熟悉他的人都不喊他的姓,而是喊“老高”。有次我幫他修改了首詩,其中有句叫著:光煤無泥合不成球,憑感情辦事不算跟黨走。一直流傳至今。退休後,經常有地方請他去講黨課,為講好每一課,在準備當中至少有一個月睡不好覺,一遍遍寫,一遍遍改,一遍遍抄,直到滿意後,才拿出去講,每次講回來,父親都很興奮。

父親是個孝子。以前祖母住在大伯家裡,我們家一有點好吃的,一定把老人家接來,一聽到有個三病兩痛,一定要前去探望,求醫買藥,有時還塞零用錢。祖母因肺病去世了,父親一直內疚自責,怪自己照看不夠。為滿足祖母回鄉土葬的遺願,父親都想過揹著老人過武漢關卡的主意,最終還是實現了祖母的遺願。當年,外婆來我們家的時候,是父親上的戶口。後來外婆得了癌症,照料得最多的父親:喂水餵飯、端屎倒尿,隔兩天擦洗一次身子。外婆臨終前說得最多的話是父親是個大好人。

其實,在家裡最辛苦的是母親,給母親關懷體貼最多的是父親。每次下班回來,總是從母親手裡搶活幹,母親累在床上哼哼的時候,總是父親給她按摩,說些好聽的話;一到夏天,母親的小腿總愛潰爛,總是父親給她塗洗、換藥,直到痊癒;見到母親都好吃的東西讓出來,父親就發脾氣;父親每回買菸總買兩份,錢不夠首先得保證母親的:兩人有時難免爭吵,甚至摔過東西,事後總是父親主動認錯。一天 再累,臨睡前,兩人習慣在一起說說話,談得最多的是孩子們的話題。

剛過上舒坦一點的日子,父親就被查出患隔膜肌腫瘤。父親一直很淡定,住在醫院還在想著為兒女們節約,怎樣不跟他們為難,知道時日不多了,叫我們找來個三輪車,幾個晚上,載著他與曾經的同事、朋友、老街坊和居委會的人們打招呼,說些感謝的話。自己還到附近像館裡照了張像。

父親走得很安靜。母親和我們幾個圍在他的床邊,互相看著,看著,忍受不住了,我走到外面透了口氣,在草坪上摘了一朵小黃花送到父親的眼前,父親眼皮動了一下,沒做聲。在相互凝望當中,父親慢慢地閉上了眼睛。

這一天是1994年3月25日,這一年父親66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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