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BC上爆火的杜甫在20世紀的奇幻漂流

BBC上爆火的杜甫在20世紀的奇幻漂流

這是木氣老師的第 28期分享


✍️編輯 l 木氣
素材來源 l 史料搬運工


“中國最偉大的詩人”,在世界上比肩但丁和莎士比亞,“在東方他是不朽的,在西方,卻很少人聽說過他的名字”……

這些描述讓你想起誰?

它們來自BBC最新紀錄片《杜甫:中國最偉大詩人》,出自哈佛大學漢學家宇文所安(本名Stephen Owen)等大咖之口。

BBC上爆火的杜甫在20世紀的奇幻漂流

最近,在表情包裡很忙的杜甫,在BBC上也紅了。


BBC製作的這部紀錄片《杜甫:中國最偉大詩人》,受到了不少網友的關注。


參與制作的“大咖”也不少:主持人、腳本撰寫人是曼徹斯特大學公共歷史教授邁克爾·伍德,2016年他出品的《中國故事》同樣很紅;扮演杜甫的是“甘道夫”“萬磁王”伊恩·麥克萊恩爵士宇文所安這位中國古典文學界幾乎無人不曉的美國漢學家,也被邀請在片中作解讀。


頓時,那位“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的杜甫,飛躍千關萬山,在異國他鄉大放異彩,也再一次證明了中國文化的超時空屬性。

恍惚間想起一段關於

《茅屋為秋風所破歌》的奇幻往事。


01 窮困裡的詼諧風趣

1920年代,胡適出版《白話文學史》一書,其中提到《茅屋為秋風所破歌》。

胡適說,這首詩“有一種窮困裡的詼諧風趣”,“在這種境地裡還能作詼諧的趣話,這真是老杜的最特別的風格。

BBC上爆火的杜甫在20世紀的奇幻漂流

這兩句話,在1950年代惹來了大麻煩。

何其芳罵胡適毫無心肝:

“把杜甫的一些非常沉痛的作品,《醉時歌》、……《茅屋為秋風所破歌》,都毫無心肝地一律說為‘詼諧’、‘滑稽’或‘窮開心’”

作家劉國正罵胡適居心陰毒:

他受了“買辦思想”的支配,發出謬論,抹煞了《茅屋為秋風所破歌》這首詩裡“提出的嚴肅的社會問題和它表現的偉大思想”,是對杜甫和這首詩的“莫大汙衊”,充分暴露了胡適“思想的反動、居心的陰毒”。

文藝理論家毛星(舒增才),則直斥胡適長了兩隻狗眼:

杜甫這首詩富有人道主義精神,是世界最珍貴的東西。但從胡適的“狗眼望出去”,被他那麼一解讀,這首詩就被貶成“

吃剩拋棄的骨頭了”。

其實,胡適所見到的“窮困裡的詼諧風趣”(南村群童欺我老無力),對詩中飽滿的“人道主義精神”(安得廣廈千萬間)並無任何妨礙。

眾人如此說事,只是時勢所迫,必須這般胡攪蠻纏、借題發揮;這些批判文字,看似是在捍衛《茅屋為秋風所破歌》,實則是在侮辱杜甫。

這首詩成為一根打人的棍子,這是杜甫寫作《茅屋為秋風所破歌》時所沒有料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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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破落老地主

1971年,《茅屋為秋風所破歌》再次倒了大黴。


79歲的郭沫若,在他的新著《李白與杜甫》中,給杜甫貼上了“地主”的政治標籤。其重要依據之一,就是這首《茅屋為秋風所破歌》。


郭的論證如下:


“詩人說他所住的茅屋,屋頂的茅草有三重。這是表明老屋的屋頂加蓋過兩次。一般來說,一重約有四、五寸厚,三重便有一尺多厚。這樣的茅屋是冬暖夏涼的,有時比住瓦房來還要講究,茅草被大風颳走了一部分,詩人在怨天恨人。”


簡而言之就是:從“茅草有三重”,推論得出“屋頂加蓋過兩次”;再推論得出這房子“冬暖夏涼”,比瓦房還要講究;最後得出結論,杜甫是個“地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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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郭對杜甫展開了批判,說他把自己的兒子叫做“嬌兒”,卻把撿走茅草的村童呼作“盜賊”,是

只在乎自己的處境,忘了別人比他處境更艱難。


使人吃驚的是他罵貧窮的孩子們為盜賊。孩子們拾取了被風颳走的茅草,究竟能拾取多少呢?虧得詩人大聲制止,喊得‘唇焦口燥’。貧窮人的孩子被罵為盜賊,自己的兒子卻是嬌兒。他在訴說自己的貧困,他卻忘記了農民比他窮困百倍。”


最後,郭針對那句廣為傳頌“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開了炮。郭說,杜甫這句話根本不是在替普通民眾說話,而是有階級性的:


“詩中所說的分明是‘寒士’,是在為還沒有功名富貴的或者有功名而無富貴的讀書人打算,怎麼能夠擴大為‘民’或者‘人民’呢?農民的兒童拿去了一些被風吹走的茅草都被罵為盜賊,農民還有希望住進廣廈裡嗎?”


被如此這般曲解與構陷,杜甫生前絕對想象不到。


在那個鮮有當代人的新著作問世的時代,郭沫若這本書《李白與杜甫》,“一下子發行到四五十萬冊”,杜甫“破落老地主”的形象也因之廣為流傳。


BBC上爆火的杜甫在20世紀的奇幻漂流


曾幾何時,杜甫是被郭沫若心奉為偶像的。


至晚在1962年,他還讚揚過杜甫,說他和李白,是中國詩歌史上的“雙子星座”。


1962年是杜甫誕生一千二百五十週年,杜甫被列為世界文化名人,全國各地都舉行了隆重的紀念活動,文化界名流學者更是紛紛撰文紀念。


據不完全統計,這一年報刊雜誌上發表的有關杜甫的文章有三百多篇,涉及杜甫的各個方面。


其中郭沫若在紀念杜甫誕生一千二百五十週年大會上的開幕詞《

詩歌史上的雙子星座》對杜甫在中國文學史上的地位給予了極高的評價,謂杜甫是"偉大的詩人"、"愛國詩人","和人民打成了一片","同命運,共甘苦"。這一論斷在很長時間裡一直為學界所沿用、發揮。


不到10年的時間,這偶像就墮落成了虛偽的腐儒和惡劣的老地主,原因不在於郭的認知發生了變化,而在於時代的洪流要他發生這種變化——早在1942年,“我喜歡李白。但李白有道士氣,杜甫是站在小地主的立場”這樣的頂層論斷,就已從政治界傳入文化界。


1958年,看來,高級知識分子的住房困難問題,是古已有之的”的頂層論斷,也曾通過杜甫草堂之遊傳遞給了文化界。郭沫若直到1971年才意識到

頂層論斷的不可抗,多少有些後知後覺。


這種後知後覺,或許是因為他很清楚,“士”可以用來指代所有民眾的,《韓非子》裡就有“耕戰之士”這樣的表述,“士”並不專指高級知識分子。


《茅屋為秋風所破歌》在1971年的這番遭遇,也波及到了語文教科書——教科書迅速將“群童”改注為“窮人家的孩子”,將“寒士”改注為“讀書人”。




BBC上爆火的杜甫在20世紀的奇幻漂流

1975年,《北京大學學報》刊文《杜甫的再評論——批判杜甫研究中的尊儒思潮》,署名“梁效”。


這篇文章徹底否定了1962年中國文化界對杜甫誕辰1250週年的紀念活動,說那場活動的本質,是“兜售尊儒黑貨達到了高潮”。


對於杜甫,文章的定性是:


在杜甫身上,我們再一次看到儒家思想對維護反動統治的作用。


很難想象,杜甫如果活著,他會怎樣看待這些評語。


03崇高與厚重,全世界都能讀懂


杜甫去世半個世紀後,韓愈偶然翻開杜甫的詩集,如獲至寶,他驚歎的發現盛唐時期竟有如此光焰萬丈且憂懷家國的詩與詩人。


只是,在那個時候無人識得,就像杜甫駕舟歸家時寫下的那句詩:


百年歌自苦,未見有知音。


但是歷史是公正的,今天杜甫作為“中國最偉大詩人”在異國他鄉大放異彩。


BBC上爆火的杜甫在20世紀的奇幻漂流


反響勝於雄辯。杜甫之所以打動如此多西方人,絕不僅僅因為他是一位中國大師——

而是他的追求,穿透地域、文化、民族,真正的愛天下人。

一句「安得廣廈千萬間...何時眼前突兀見此屋,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初中語文課本詩句,無條件利他的追求,放今天,簡直會被多數人笑掉大牙。

但他敢於說出來,也切實做到,用生命捍衛道義浪漫。這種博愛,這份至高追求,將所有一切世俗狹隘擊得粉碎。

當前疫情背景,太多人基於各種理由將世界割裂,他們或按國籍,或按城市,或按民族...製造對立。某些國家的總統煽動民意,指責他國擴散病毒,讓世界一再分裂再分裂。

但此刻,杜甫的精神追求如一束亮光,穿透密佈的烏雲,展現對普天之下所有普通人最誠摯的關懷。

大道至簡,世界大同,好的審美作品,光芒璀璨的精神追求從來不因國別地域不被認可——

杜甫,因其崇高的信仰,不分西東、無問古今,方才不朽。這位唐代大師在1200多年前,已然展示對天下眾生的無私關愛,令人敬仰。

最後想再貼一遍他的「茅屋為秋風所破歌」,致敬人類共同的大師,感慨自己之渺小:

八月秋高風怒號,卷我屋上三重茅。茅飛渡江灑江郊,高者掛罥長林梢,下者飄轉沉塘坳。


南村群童欺我老無力,忍能對面為盜賊。公然抱茅入竹去,唇焦口燥呼不得,歸來倚杖自嘆息。


俄頃風定雲墨色,秋天漠漠向昏黑。布衾多年冷似鐵,嬌兒惡臥踏裡裂。床頭屋漏無干處,雨腳如麻未斷絕。自經喪亂少睡眠,長夜沾溼何由徹!


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風雨不動安如山。嗚呼!何時眼前突兀見此屋,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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