浦東開發,可不是把一片農田變城市……

【採訪、整理/觀察者網 朱敏潔】

觀察者網:黃教授,您是親眼見證了浦東開發開放的,當然這段歷程現在仍在進行中,甚至已經進入新的階段。自2018年紀念改革開放40週年以來,中央對上海賦予了更多使命,比如加快建設自貿新片區,開放金融服務,進博會等等,您對這一系列的試驗如何評價?當然,外界擔憂和質疑的聲音還是在,譬如金融開放的衝擊,自貿區如何試驗的問題,您怎麼看,哪些層面還需調整?

黃仁偉:首先,我們要認識當時浦東開發開放的戰略定位,這個戰略定位是把中國最重要的一塊經濟,也是中國計劃經濟的最後一個堡壘向世界開放,同時把上海的最後一塊大空間開放。

在浦東開發以前,上海城市發展主要在浦西,浦東幾乎沒什麼大的發展空間。1990年4月,一個是計劃經濟的最後堡壘,一個是上海發展的最後空間,正式宣佈向世界開放。這一舉動,在鄧小平的整個開放戰略中是最重的一筆,從深圳特區到14個沿海城市開發,到上海浦東,而決定浦東開放開發的時候,就是決定中國搞市場經濟的時候,也是中國和世界市場完全連接的時候。在空間上,浦東是兩個大的扇面,即中國內地和世界市場,兩個扇面在這裡交叉重合。所以,這是浦東開發開放在時間、空間上最重要的意義。

從此以後,中國經濟和世界市場越來越高度連結,這個連結是中國崛起的最重要一步。如果中國沒有同世界有如此巨大的連結,能有如此巨量的國際資金、國際技術進來,同時中國商品大量湧向世界市場,中國很難能達到今天的高度。

浦东开发,可不是把一片农田变城市……

1990年4月18日,李鵬在上海宣佈中共中央、國務院關於開發開放上海浦東的重大決策。《解放日報》頭版頭條

從這一點來說,鄧小平的浦東開發開放決策,對中國命運是決定性的一招。這30年來,中國開放程度越來越大,從一般的商品開放,到生產鏈的連結,再到大規模的體制性參與——WTO,最後到金融開放,浦東又站在了中國金融開放的前沿。每一步開放都有風險,每一步開放都不是絕對有把握肯定會贏;開放就有風險,但是每開放一步,中國在世界上的地位就上升一大臺階,每開放一步,中國的財富、人民的福利就會增長一大塊。所以,風險和中國發展的總量,孰大孰小,我們就能看出來了。

30年來,走了這麼長一段路,浦東上了好幾個臺階,浦東新區,東西聯動,2001年加入WTO,2010年世博會,2015年自貿區,到如今隨著世界形勢發生新的變化,自貿區深度不斷加深。最近,世界形勢發生新的變化,但是每一次大的變化都是浦東向前走了一大步,浦東向前走,帶動全國向前走。

當然,跟90年代比,我們現在條件好多了,但是我們也要看到浦東的任務越來越重,難度越來越大,風險也越來越多。所以,還是要用當年浦東開發的精神,每一次都是一張白紙,每一次都要畫最新、最美的畫。浦東畫好了,在全國可複製,讓先行先試的經驗在全國開花結果。

觀察者網:您提到的世博會、進博會、自貿區等各種開放性試驗、舉措,這是國家在開放層面賦予的任務。那麼,現在除了這些之外,中央還將長三角一體化的戰略任務放在上海肩上,用意何在?這些不同的任務之間是否存在一條連貫脈絡,上海如何來承接好其間的關聯?

黃仁偉:鄧小平在選擇浦東的時候就說了,把浦東搞起來,就能帶動長三角,帶動長江流域,再把整個全局帶動起來,這是了不起的遠見。所以,浦東開發開放從一開始就和長三角完全連在一起。我們知道上海周圍有一批“小老虎”,以崑山為首,張家港、吳江、常熟,都是全國百強縣排名前10位;還有嘉興,再遠一點的,寧波、無錫、常州,現在南通也起來了。國際資本進入浦東,浦東裝不下這麼多,這些資本就馬上在長三角一帶紮根。不僅資金進來了,關鍵是整個生產鏈條進來了,在這一片形成了巨大的產業群。現在全世界產業群最密集的地方,就是珠三角、長三角,長三角還更大一些。比如崑山的半導體產業,所有零部件都可以在那裡生產。長三角發展起來以後,約佔全國出口量的百分之二十幾,佔全國引進國際資本近百分之二十幾,全國GDP的百分之二十左右,但是長三角人口大概不到10%,土地面積不到3%。

今後,要進一步帶動整條長江經濟帶,長江經濟帶實際上是由好幾塊組成的,但在世界範圍內來看,它就是一條經濟帶,只是還沒有充分發展。如果都能達到長三角的水平,整條經濟帶的巨大活力就調動起來了。不過,長江經濟帶本身還有另一個任務,就是保護長江。所以,浦東就是要把自己的能量向這片區域、這條經濟帶輸送,向上遊轉化成當地發展的動能,最後打造成全世界最大的製造業地帶。這已經是不可改變的趨勢了。

觀察者網:從這個意義上來理解的話,浦東開發開放好像已經抽象成了一個更廣泛意義上的概念,而不僅僅是上海浦東這個地方。

黃仁偉:從一開始,開發浦東就不僅僅是為了把浦東這片農田變成城市,也不是造幾棟樓把擁擠的浦西居民分過去,不是這麼簡單的事。剛開始,很多人就這麼理解,“寧要浦西一張床,不要浦東一間房”,這是很陳舊的想法。浦東開發是分幾個區塊進行的,陸家嘴金融區、外高橋保稅區、張江高科技園區、還有金橋製造業加工區這四大塊,當時覺得這四塊已經很大了,但短短三年多就裝滿了,還往外溢,那就把浦西的漕河涇、松江都帶進來,還是不夠,再延展到長三角。起初就是這麼幾顆種子,在黃浦江邊上拉了四個點,現在這四個開發區早就裝滿了。

但很重要的一點是,浦東開發開放從一開始就確定了一個高標準,國際資金一定要符合高標準才能落地,同時讓更多的資金從這裡向別的地方流動。看似開發了一個浦東新城區,實際上從經濟學來講,是要素向浦東、上海集聚,並向全國輻射,現在也向世界各地輻射了。過去完全是吸引別人進來,現在也開始對外輻射。整個浦東代表著中國經濟的21世紀,在20世紀90年代打好基礎,21世紀則成為中國經濟的原動力,就像一個發動機產生的能量,向國內外輻射。

觀察者網:談到開放,肯定要談市場準入、營商環境等等,去年10月世界銀行發佈《全球營商環境報告2020》,中國排名躍居全球第31位,比上一年提升15位,上海無疑對此作出重要貢獻;今年1月1日,《外商投資法》正式實施。但不巧的是,新冠疫情爆發後,世界局勢似乎調頭轉向另一個方向。輿論認為公共衛生、地方政府治理是營商環境重要要素,未來上海在營商環境建設方面可以如何加強或查漏補缺?

黃仁偉:中國的營商環境有很大提升。在中國城市排名中,上海是除香港以外,中國內地排名第一的,在深圳、北京前面。營商環境有硬件、軟件各方面組成的,比如說全市的交通、通訊、租房、綠化、水電煤,這些都是營商環境的硬件;人文,政府服務,多種文化共存,外來人員居住的舒適度,這都是營商環境的軟件。把這些全部加在一起,衡量一個城市的國際化水平達到什麼程度。但我估計按照今年全球疫情大流行背景下,上海營商環境還得上一個大臺階。因為全世界別的城市疫情更加嚴重,管理更差,上海相對較早地控制住了可能大爆發的風險。

這可以看出,上海營商環境是一個綜合指標,是開放、城市治理、城市建設和人文精神培養等全面發展的結果。但是,上海有一個弱點是人口密度很高,土地少,按每平方米平均人口來算,比國內任何城市都大,可能世界上也是少有的。如果營商環境不好,其他成本又高,人家就不願待在這裡,都搬走了,上海經濟就倒了。因為成本高,不僅外國企業不來,國內企業也不來,所以要用優秀的營商環境,來降低其他成本,在這一點上海盡了極大努力。

其實到浦東開發開放後期,大概90年代末的時候,就已經出現這個問題,該用的土地用完了,再靠什麼吸引別人呢?當時就提出,要改善營商環境,要做到全國營商環境最好,全球也是領先地位。

香港人口密度很高,除了最近一兩年出問題,過去一直是吸引資本的,新加坡也是如此,上海起碼要達到這個水平。經過WTO、世博會、進博會這幾個臺階,營商環境在每一個臺階都有大突破。比如,地鐵軌道交通,最重要的發展期就是世博會,把上海地鐵的整個網絡都建成了;交通管理,一直是全國各大城市頭痛的問題,也是世博會期間完成,當時幾千萬人流量在上海轉,等到世博會一結束,上海交通管理的成套系統就完成了。相信疫情也是,這次能把整個公共衛生系統完善起來。這些都是營商環境的軟件。

當然,浦東的營商環境在某種程度上又比上海老市區更好一些,因為原來是空白的,比較容易建成。當時,上海大約1500萬人口,浦西所有市區面積加起來500平方公里,浦東所有面積加起來也是500多平方公里,整個市區1000平方公里,浦西大概有1000多萬人,浦東大概300萬,差不多的面積,人口只有浦西的1/3,所以發展空間更大,環境更好,空氣綠化都更優越一些,浦東開發是具備了天時地利人和的先天條件。我們看著它,從一片農田到高樓起來,到基礎設施成系統配套,到管理基本跟上國際先進水平,幾乎所有外國人、外國文化來到這個地方都沒有障礙,心情很舒暢。現在很多人願意在上海,願意在浦東。

浦东开发,可不是把一片农田变城市……

1993年,趙啟正陪同美國前國務卿基辛格參觀浦東開發模型。圖自人民畫報

這又想起我們最初建設浦東的時候,趙啟正是首任浦東新區管委會主任、上海市常務副市長,直接抓第一線的浦東開發。我們一起討論浦東開發、討論陸家嘴建設的時候,專門用了一筆錢設計陸家嘴模型,這筆錢現在看起來很小很小,但當時是很大一筆資金。最後請了法國人設計,基本就是現在陸家嘴的狀態。1992年那時,陸家嘴還沒有高樓,當時這個模型拿出來,就是現在上海浦東的幾個中心,三大高樓加東方明珠,這四個制高點都已經設計好了,對面黃浦江老外灘的大樓高度,大概只有浦東這幾個制高點的1/10。當時,我們看到都不敢相信,黃奇帆、趙啟正就說浦東以後肯定就是這個樣子。包括陸家嘴留出來的那片綠地,當時是要很有遠見才能做這個決定的,為什麼空著不蓋樓,對吧?現在想來,這筆錢花的值不值?1992年的時候,我們哪有錢,就是豁出去了,就是要做一個最好的模型、最好的規劃,要有世界領先水平,即便100年、200年、300年以後回頭看,還是先進的。

有時候,我到陸家嘴、濱江公園那裡去站一站,就會想起這個模型,現在當然已經大大超過模型設計的美了,畢竟感覺不一樣。站在陸家嘴的鼻尖上,我自己腦子裡在想,將這裡作為圓心,畫一個半徑一公里的圓,可以把豫園、城隍廟、外灘、南京路和陸家嘴的大部分地區囊括進去。豫園、城隍廟是19世紀的上海,外灘,南京路是20世紀的上海,陸家嘴是21世紀的上海,在一公里半徑內全部包含。很多人說上海這樣好那樣好,我說你只要站在那個點上,你能看到300年的上海。

我們要站在這個點上去看、去想,要在這個點上告訴世界中國的變化、上海的變化是怎麼回事。就像疫情的問題一樣,我們人在其中不知這個事情有多重,等到別的國家爆發以後,回過頭來才知道這個疫情我們提前了多少個月把它解決了,控制住了,而美國、歐洲到現在也沒見底。

講到浦東也是如此,別的體制下能不能開發出這樣的一個浦東?用開放、用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和全世界市場相連,這一整套的戰略也好、政策也好、體制也好,是我們中國獨有的。它當然不同於過去封閉的計劃經濟,也不同於西方所謂的完全自由的市場經濟,人們都把自由市場經濟奉為經典,是經濟發展的模板,都得仿照,但現在證明典型的那套西方自由市場經濟,問題還是很多,這次疫情就暴露出來了。

中國體制的優勢,無論是在開放過程中,還是在治理過程中,都能體現出來。國務,很多人對這個問題還是半信半疑或者根本不信,現在隨意舉一些大大小小的事情就能證明。就像世博會,要是沒有這一套體制運行,那時候肯定亂的不得了。但是我們在6個月內,井井有條把它辦下來。

浦東開發過程中有幾個大的界標、大的臺階,每一個臺階就有大規模的新事業。比如,現在虹橋的進口博覽會,規模不比世博會小,四葉草展館,一片大葉子就是一個大展館,裡面展示的都是進口商品,這和浦東早期開發開放就不一樣了。早期主要是引進外資、出口導向,商品出去資金進來,這是當時開放戰略的模式。現在是資金雙向流動,商品雙向流動,進出口平衡,引進外資和資金輸出平衡,這個開放戰略就跟原來不一樣了。現在中國市場之大,讓所有外國企業都無法離開,誰離開,誰在世界市場上的排位就沒了。

所以,有人要脫鉤,要搬離中國,這都是一廂情願。他要離開中國市場,他在世界市場上的排名馬上就到後面去了,未來利潤、資金都積累不起來。

浦東開發開放走過30年,現在再回頭看,原來我們已經在改變了。浦東的開發戰略,甚至已經發生巨大變化。一開始看浦東,覺得高樓起來了是巨大變化,但現在高樓沒有原來起得那麼快了,因為基本已經擺滿,但是實際上這裡頭的變化,是結構的變化,市場分量的變化,這些都是改變世界的東西。

浦东开发,可不是把一片农田变城市……

陸家嘴 圖自浦東檔案館

觀察者網:您講到雖然高樓起得慢了,但是內生的涵義已經發生變化,這應該是我們現在再來思考浦東開發開放的時候,非常重要的一個點。

黃仁偉:早10年或者早20年,大家看到是有形的外表變化,今後10年20年外表變化沒有以前那麼大了,但是它在世界市場、中國市場上產生的能量、巨大的動力,還會膨脹,還會發展。

觀察者網:目前疫情仍未結束,全世界已經在探討“疫後時代”。不久前基辛格罕見發文稱,新冠大流行將永遠改變世界秩序;也有聲音認為,“逆全球化”潮流將來勢更兇猛等等。對中國而言,需要檢視與世界關係,上海作為中國與世界連結的重要一環,無疑也需看清其中的危機和機遇,所以該如何看待疫後開放的問題?

黃仁偉:疫情階段,開放是受影響,首先是人員流動停滯了,特別是有些國家對中國產生了一些抱怨。開放面臨著巨大挑戰,全球化受到重大威脅,這是一個事實。但是,大家很快就會發現,沒有全球的經濟連結,所有人的生活都不能順利開展進行,物資缺乏,不知如何獲得新的生活生產資料。比如,美國人需要大量進口商品,但總是製造類似冷戰的行為,打壓、遏制中國,對中國製造歧視、負面的東西,最終後果還是掉在普通美國人身上,甚至許多大公司的利潤也會削減,華爾街也要面臨困難。

所以,打斷全球化鏈條的進程,回到美國所謂的孤立狀態,不符合美國的利益,當然也不符合其他國家利益。

我們自己要心裡要清楚,疫情造成的隔離狀態以及全球化的部分倒退,是一個暫時現象。只要疫情好轉,恢復是很快的,即使疫情不好轉,大家也會盡力維持原來的連結,也必須要這麼做。如果美國人真的要全部切斷聯繫,未來遇到的困難要比現在大得多。切斷與世界的聯繫,沒有一個國家可以生存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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