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刊》頭條詩人

選自《詩刊》2020年第4期

《诗刊》头条诗人 | 熊焱:磁器口

熊焱,1980年生,貴州甕安人,現居成都。曾獲華文青年詩人獎、四川文學獎、2016名人堂年度詩人等各種獎項。著有詩集《愛無盡》《閃電的迴音》,長篇小說《白水謠》《血路》。

磁器口

天空

蒼穹上,星辰各就其位

日月競相生輝。銀河的鏡子裡

全是大地的倒影

有時雷鳴滾動,那是天空對地心的引力

獲得深遠的迴音

有時流星劃過,那是自轉的行星

正在丈量著光年

許多次我乘著飛機越過雲霄

試圖看清世界的軸心。而宇宙給我的

則是一場恍惚的夢境:所有星體的運行

包括一抹氣流細微的戰慄,全都化為了時間

我記得在天空上看雲,彷彿是大海風平浪靜

遙遠的水面上,浮著被撞碎的薄冰

我記得夕陽落下的時刻,輝煌地沉入天際

宛如人生壯麗的告別

而天空下群峰就緒,萬物各有規律

只有一群螻蟻在亂麻麻地穿行,並時有失序

那裡正是漫長的人間

《诗刊》头条诗人 | 熊焱:磁器口

致女兒

每隔一段時間,我就給你量體重、測身高

一斤一斤的重量、一釐米一釐米的高度

總在一個父親的心中慢慢拔節

有一次我們外出遊玩,你累了

我揹著你上山,你突然指著我的鬢邊說:

“你這裡有好多白頭髮,爸爸,你老了!”

是啊,歲月一直在馬不停蹄地催促我

我悲哀的,不是生活對我的磨損

而是我已年歲漸老,可你卻還未長大

因為我們一次次寫下母親

雨夜孤燈裡,他向我講述身世

語調低沉,面容平靜

偶爾,他會陷入長長的停頓

正如窗外的河流走得悄無聲息

他一歲半時,母親便離開了人間

父親終身沒有續絃。父子倆相依為命的歲月

就像月光照見白雪上茫茫的寂靜

他已記不起,關於母親的任何細節

但他感到母親的愛一直在伴隨他

成為血液中的熱情,成為永恆的時間

後來他寫詩,在詩中一次次地寫下母親

但那不是因為懷念,而是因為愛

因為生命延續,母親是無邊無際的大地

我比他幸運,我的母親還活在人世

但我們獲得的母愛,都是一樣的長遠

在今夜,在遠方的細雨和孤燈裡

我們只是萍水相逢,卻因為我們在詩中

一次次地寫下母親,從而信任彼此

就像江河信任大海,就像世界信任母親

《诗刊》头条诗人 | 熊焱:磁器口

午後登高

日頭偏西,我已人至中年

喧囂的人群中我走得很寂靜

小時候我住在大山裡,每天都要翻山越嶺

我常常站在高處眺望天際,一次次幻想

我要早日走出這綿延的群山,抵達人生的金頂

抵達天空的閃電和雷霆。想到激動時

我便縱聲大喊,聽著山谷中傳來回聲

彷彿是遠方對我的邀請

二十歲時我衝出了大山,闖入一馬平川的都市

鱗次櫛比的高樓也是一座森林,我從晨風走到月色

從花叢穿過荊棘,只為在枝丫間找到避風的巢穴

我從二樓攀到五樓,再從五樓攀到三十樓

這懸空的生活,是大地的倒影

是奔忙的螻蟻穿不過世界的掌心

而我從來不敢弄出很大的聲響

生怕驚嚇了樓下的居民和樹上的鳥鳴

如今我已人至中年,在偏西的日頭下

在喧囂的人群中走得很寂靜

但我無法確定,這疲於奔命的年紀

是否還能攀上人生陡峭的峰頂

我唯一能確定的,是午後的太陽不斷向西

群峰將會接納落日悲壯的沉沒

正如大地將會接納我永恆的長眠

漫長的差旅

我獨自在街上逛了一圈,回到房間時

一輪凸月正從房頂上升起,隔得那麼近

明亮中帶著微塵,親切得就像一張親人的臉

坐在背窗的椅子上,我讀一部小說

那在故事中長途漂泊的人

彷彿是我,正奔走在另一個時空裡

讀到動情時,我卻總是走神

宛如一場短暫的夢境,而時間

又好像走過了很多年

五歲的女兒打來視頻電話,狹窄的屏幕上

她噘著嘴,問我為何總是在出差

我竟一時回答不上來。窗外的南京城燈紅酒綠

偶爾有尖銳的汽笛,像燒紅的鐵正在淬火

只有月亮無比安靜,那麼悲憫地望著我

再過幾個月,我就年屆不惑

這年齡,正是人生中疲於奔命的苦旅

我給遠方的父母打電話,他們住在鄉下

那裡月光明淨,一片星光和蛙鳴

我愧疚我走得太快,也走得太遠

而生活總是催著我馬不停蹄

在今夜,在異鄉孤獨的旅途中

夜深了,月亮還掛在窗外

只有它陪著我,明亮中帶著微塵

親切得就像一張親人的臉

《诗刊》头条诗人 | 熊焱:磁器口

磁器口

洶湧的人群拾級而上

彷彿嘉陵江的水位在向上抬升

石板路上了年紀,已說不清古街坊的歷史

低矮的木瓦房外,閃過一襲圓領的長袍

那是宋朝漫長的背影

嘈嘈切切的市聲人語,正是沸騰的火鍋

而街道兩旁的麻花、冰棍、餈粑、糖油果子

烈火中混合著花椒爆炒的辣椒……

彷彿是我童年的味蕾

我熟悉這場景——

近得就像我年少時趕集的記憶

遠得又像我在人生中記住的第一個夢境

我隨著人群接踵摩肩

就像江水一滴滴地挨在一起

歲月駕舟而行,當我從水滴裡起身

在碼頭上岸時,我已人至中年

鍾家大院的書場正在上演著川劇

高亢的唱腔彷彿是故鄉的口音

正在一遍遍地喊我。而我已離鄉太遠

只有碼頭口的江水在替我

一遍遍地回答這命運的哽咽

一支金光閃閃的鋼筆

後來,我穿過樹林回到家裡

月光跟在我的後面,就像一截少年的尾音

在之前,我和父親在坡地上爭吵

他訓斥我,用鋤頭憤怒地刨土

我頂撞他,用鐮刀揮砍著一叢樹葉

我的母親無法勸解我們,只能焦急地

把挖出來的土豆一個個地裝進簸箕

天已傍晚,夜蟲們陸陸續續地拉響琴絃

我家的牯牛掙脫了韁繩,隱入樹林

我衝上去追趕它,再也壓不住胸口起伏的悲啼

那一年我十三歲,剛在鎮上的中學唸完初一

我想要父親給我買一支金光閃閃的鋼筆

他拒絕了我,還怒斥我在攀比

九月開學的時候,我意外地發現

行囊裡有一支嶄新的、金光閃閃的鋼筆

我和父親,都對此絕口不提

那是一種無聲的誓言

在那些離鄉的日子,我用那支筆

給父親寫下一封封家書

彷彿是在給他,遙寄異鄉的月光和雪

再後來,那支筆不見了

就像一個夢境,已緩緩走遠

如今我年近不惑,父親則年過古稀

我們分隔兩地,卻不再寫信

而天高地闊,一輪明月如洗

始終懸在我和父親之間

《诗刊》头条诗人 | 熊焱:磁器口

歲月來信

我在鏡子中籤收歲月的來信:

在三十歲的春天,鬢邊的幾粒白髮

是歲月蘸著秋霜寫下的文字

筆鋒如刀,有著北風的料峭

郵差是過隙的白駒。他很快又送來了信件

依舊是蘸著秋霜寫的

筆力卻在一寸寸地加深,一寸寸地

從紙背後透出寒意

那時,我正熬著三十歲的夏天

信越送越多,時間的大地上一片茫茫的霜跡

一直通向遠方的落日和長夜

我在鏡子中一一讀信

措辭那麼簡潔,宛若大音無聲

而宇宙間群星運行,光陰一去千里

我已人到中年,命運賜予的

我都平靜地收取,就像大海接受星光的關懷

就像大地接受流水的撫慰

我將給歲月回信,踏著那片茫茫的霜跡

遠處,鐵器正在起鏽,石頭正在生苔

一條小路彎彎曲曲,一直通往墓園

創作手記

詞語精確的可能性

熊 焱

對有抱負的詩歌寫作者來說,寫詩,是精神孤獨的苦修。在此,精神的孤獨是指在創作的時候,你與這個世界的庸俗和常規格格不入。你站在孤島上,四周是大海的汪洋,海水正在漲潮,在潮水退下的時候,群峰將會聳立,每個山峰之間,全是懸崖萬丈的深淵和峽谷。你需要獨自走向天邊的晨曦,一路尋找那些精確的詞語。

精確,意為精妙而準確。精妙在前,準確在後,這就意味著,準確只是寫作最基本的門檻,更需要的是在準確的基礎上體現精妙,體現出語言表達中帶給讀者的那種微妙的、意料之外的愉悅。這就要求我們要在創作中時刻保持語言的自覺意識。

卡爾維諾說:“這是一場禍害語言的瘟疫,它體現在喪失認知能力和直接性,變成某種自動性,往往把一切的表達都簡化為最通用、劃一和抽象的陳套,把意義稀釋,把表達的稜角抹去,把文字與新環境碰撞所引發的火花熄掉。”如果說,這種語言的瘟疫正逐漸侵蝕著當下詩壇,也許有人會罵我危言聳聽、大放厥詞。但不可否認的是,當今詩壇所面臨的一個重要困境,就是千篇一律、面目模糊的同質化寫作太嚴重。陳詞濫調、人云亦云、流行話語如同洪水猛獸。因此,我們要走出語言表達的舒適區,打破常規的思維習慣,勇於挑戰,呈現出獨立的語言創造力。

在這裡,涉及到一個老生常談的話題:語言的陌生化。何為語言的陌生化?我嘗試對它進行定義,包含著至少兩個方面:一是語法的不規範性。這絕不是說不遵循語法規範,而是要打破語法的常規表達,重構一種新穎的、鮮活的、異質的話語能力。這裡強調的是句子結構的創新性,不是字詞的生僻費解和詰屈聱牙。事實上,哪怕是用普通的字詞、常見的意象,在搭配句子與段落時,通過結構的創新,同樣可以呈現出令人眼前一亮的新意。二是語義的神秘性。好的句子不是簡單直白的,而是在字裡行間提供多維的向度、豐富的彈性、含糊的巧妙,我們也許不能逐字逐句地拆分和解釋,但能體會、感受到這其中微妙的、捉摸不定的奧義,有一種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美妙,甚至有時還會給人帶來一種匪夷所思、目瞪口呆的夢幻感。而要呈現語言的陌生化,就需要大膽放開想象力,突破千人一面、中規中矩的大眾經驗,超越語言現實的羈絆,找到精確的詞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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