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流氓也君子,君子當學杜月笙

1993年,香港有兩部史詩片上映。

一部就是我們非常熟悉的《霸王別姬》,另一部是陳凱歌想拍、但最終沒拍成的、以杜月笙為原型的暴力史詩片——

《歲月風雲之上海皇帝》

當年流氓也君子,君子當學杜月笙

我們講中國記憶,一定離不開解放前這一段。要了解這一段歷史,一定離不開上海這個地方。要了解上海,一定離不開杜月笙這個人。

馬克思說:“歷史是在時間中展開著的人性。”

在這部電影中,我看出的是中國人的人性。

我們曾經寫過的《悲情城市》,是小人物與大時代的關係。而《上海皇帝》,則是大人物與大時代的互相激發。

小人物對抗大時代,是悲劇;

大人物頑抗大時代,更多的是悲壯。

當年流氓也君子,君子當學杜月笙

(一)義之所在,生死可輕

舊中國的20年代,是浪奔浪流的風雲歲月。

以杜月笙為原型的主角叫陸月生,本來只是一個水果攤販。因為一手高超的削梨技術,被人稱為“水果阿生”。

不用我提你都應該記得歷史書上說的:

那個年代的上海,基本上處於“無王管”狀態,什麼勢力都有,軟弱無力的國民政府、劃租界為王的外國殖民者,還有隻手遮天的本地黑幫,哪一方都能魚肉百姓,卻又無法獨霸上海。

生活最苦的,當然是底層百姓如陸月生之流。

他們唯一能被利用的價值,是幫各種勢力做打手。

比如電影一開始,一個賣涼茶的小攤販召集一群人去八仙樓拆臺,分成兩幫,一幫5個,一幫8個,假意爭吵大鬧,目的當然是要人家生意也做不成。

事成以後,每人一個大洋,還要八二分,也就是八毫歸自己,二毫歸召集人。

背後主導這出戏的,居然就是法租界總探長——黃全榮。

當年流氓也君子,君子當學杜月笙

本來打算嚇唬嚇唬八仙樓的把戲,結果賣涼茶的小攤販在八仙樓失足摔死。黃全榮將計就計,順道勒索老闆:

八仙樓要付給巡捕房、法院、租界領事館一共五千大洋,還有衛生部的五百大洋——

領事館曾頒佈法例,租界內發生命案,未經批准不準移動屍體,能夠移動的人只有衛生部。

如果你不給錢,衛生部就把屍體丟在那兒,一個半月,任憑屍體腐爛發臭,讓你生意都做不成。

八仙樓老闆做不下去了,把生意拱手送給黃全榮,自己告老還鄉。

黃全榮笑笑說:“你不在這裡幫手,誰保證這裡繼續好生意下去?呵呵。”

當年流氓也君子,君子當學杜月笙

巧取豪奪,有錢有勢都不如有權,當時的上海,就是這樣無法無天。

總探長在這件事中賺得盆滿缽滿,還當上了老闆,死去的涼茶攤販卻只得三個大洋的撫卹金。

無人敢上門討要公道,推舉了陸月生作為代表,親自上門找黃全榮,一開口就是三百個大洋。

三百大洋當然不好拿,黃全榮開出條件:

如果他可以在桌子上躺著,任由黃老闆的手下毆打他五分鐘,這三百大洋就歸他了。

“五年以來,有七個人躺過桌子,結果七個人都躺著被人抬出去,兄弟,你為人強出頭,值得嗎?”

“大家給我面子才推舉我,如果我空手而歸會很沒面子的,來吧!”

陸月生有句名言:“做人最難吃三碗麵,人面、場面和情面。”說到底,都是義氣一場。

中國人數千年來不講法度規則,但講義氣情面。投以義氣,還以生命。雖然殘酷,但也是中國人的錚錚血性。

“水果阿生”的紅顏知己——孟小冬曾經說:“你遲早給‘面子’二字害死!”

義氣基因深入骨髓,如果能改,就不是中國人了。

當年流氓也君子,君子當學杜月笙

(二)洞悉人性,利用人性

陸月生從“水果阿生”變成有頭有臉的“生哥”,開始於對兄弟的義氣,成就於對人性的洞察。

舉兩個例子。

一名特務要逃亡南方,找到陸月生,開口就要兩百個大洋。

陸月生感恩特務,說找他幫忙就是給他面子,很豪氣地幹了一杯。

“我不喝酒,要喝也只有兩個時候:很高興的時候,喝;很不高興的時候,也喝。”

但陸月生沒錢,他設下一法:

他將特務帶到黃老闆的賭場,教他寫紙條勒索某賭桌的荷官。

當年流氓也君子,君子當學杜月笙

陸月生假意報告上去,荷官阻攔了他,最後通過作弊手段硬生生送出了兩百個大洋。

荷官還沾沾自喜,以為自己成功穩住了局面。

陸月生洞悉出的人性,是一般人怕惹事、怕擔責,遇到問題寧願糊弄過去,也不願讓事情搞大。

而更普遍的人性,是不願背鍋、只願邀功。

所以陸月生願意投其所好,犧牲自己的利益,獲取他人的信任,贏得義氣。

國民要員宋教仁被殺,陸月生帶上一幫兄弟緝拿政府大員。

這樁事其實吃力不討好:抓成功了,他無法獲得名聲,因為他只是當時不被人看得起的社會流氓;抓不成功,他就會被扣上以下犯上的罪名。

但他還是做了,最後把名譽白送給了總探長黃全榮。

當年流氓也君子,君子當學杜月笙

經此一役,黃全榮果然起用了陸月生作為自己的得力臂膀。

得到分紅的陸月生,做的第一件事,不是吃喝嫖賭,而是先還錢,然後給父老鄉親們送禮物,再將有剩的分給弟兄們。

當年流氓也君子,君子當學杜月笙

人性深不可測,送他一滴水,將來湧出一甘泉。

這道理,人人都懂,但不一定做得到。

正因為洞悉人性,捨得讓利,陸月生才開始在亂世之中站穩腳跟。

當年流氓也君子,君子當學杜月笙

(三)槍桿子裡出大權

陸月生上位,是因為他能不斷解決問題:

解決父老鄉親丟給他的問題(為小攤販討回公道),他得到了底層百姓的擁戴;

解決了黃全榮的問題(追查宋教仁的死亡),他得到了金錢和地位。

但是在舊社會里生存,最大的問題還是沒有武裝力量。

在陸月生取得黃金榮信任的同一時間,各地軍閥混戰打響。在上海附近最有實力的軍閥,則是袁嘯軍。

當年流氓也君子,君子當學杜月笙

袁嘯軍匪派打家劫舍,尤其喜歡搶法國軍隊偷運的鴉片,因為鴉片煙的利潤實在巨大。

黃全榮找到陸月生,讓他無論如何擺平此事。而陸月生也再次凸顯他的梟雄本性:

他一方面單槍匹馬和袁嘯軍談判,答應以後將鴉片的總運輸權交給他,他負責保證鴉片的運輸安全,不再成為懸賞對象,而是乾乾淨淨地坐收巨利;

一方面鼓動黃全榮與法租界領事談判,將鴉片總經銷權授予他們,包銷包運,銷售由陸月生負責,運送則由袁嘯軍負責。

陸月生做成了這樁子大買賣以後,又在家裡大宴賓客,來往過路的,只要進去給陸先生叩個頭、道個喜,都能拿一個大紅包。

所有人見錢眼開,唯有陸月生當年的街訪大頭伯伯搖搖頭說:

“我自己有手有腳,自食其力,不拿這種不勞而獲的錢。”

陸月生現在做的事情,是空手套白狼,很大程度上就相當於不勞而獲,陸月生有膽量,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

但陸月生不知道,有膽之人只能做需要膽量的事。

而中國很多事,並不是僅僅需要膽量。

當年流氓也君子,君子當學杜月笙

(四)重視面子,才能賣出面子

陸月生、黃全榮和袁嘯軍三人,正式結成了同盟,號稱“上海三大亨”。

其中陸月生最有膽魄,被千萬上海人目為“上海皇帝”。

陸月生以為自己從此可以主宰上海,攪風弄月,然而他不知道,這個“皇帝”是百姓給的,萬萬當不得真。

舊中國的無恥政棍是他跨不過去的坎。所謂興,百姓苦;亡,百姓苦。對於陸月生這樣的大人物,何嘗不是?

舉兩個例子。

浙江督軍盧永祥曾經短暫統治上海,他的兒子在一所戲院看戲,恰逢女戲角演出失誤,盧督軍兒子帶頭喝倒彩。

偏偏黃全榮就在現場,恰恰女戲角就是黃全榮鐵心力捧的對象。

黃全榮當場發飆,打了盧督軍兒子一巴掌。

盧督軍兒子仗著爸爸的勢力,將黃全榮扣了回去,說什麼也不放。

當年流氓也君子,君子當學杜月笙

陸月生縱然有通天手段,也得罪不起軍政要員。他只能犧牲自己的紅顏知己——名妓老六,去陪督軍一晚,還差點要向盧督軍兒子下跪認錯。

當初要面子,是為了樹立形象;現在丟面子,是保存兄弟情義。

俗語說我們做人要能屈能伸,一部分固然是自己的選擇,另一部分,很多人何嘗不是為勢所逼?

在舊中國,哪怕再有錢,你也不如當官的嘴大、不如從軍的腰粗。

丟面子還是事小,還有更大的事。

當年陸月生援救過的國民黨特務,現在成了大氣候,要回來藉助陸月生的面子,完成一樁大任務——

國共鬥爭期間,很多赤色分子混進租界,他要求陸月生協助他將他們全部驅趕出去。

陸月生覺得這真是天大的面子,於是設下鴻門宴,宴請赤色分子,期間趁機將他們全部軟禁,交給了國民黨特務。

本來說好了,只是趕他們出去,結果國民黨特務出爾反爾,將他們全部活埋——

用黃全榮的話來說:“我們被人家擺上臺了!”

袁嘯軍氣憤不平:“我們現在純粹給人家當尿壺,要用的時候就拿出來用,不用了就一腳踢到床底下!”

當年流氓也君子,君子當學杜月笙

不僅如此,國民黨軍政要員還脅迫陸月生成立“共進會”,發表聲明團結抗共,實際上就是要將所有殺害共產黨的罪名都扣到他們頭上。

屋內盛宴赫赫,各界鉅子雲集,陸月生等三大亨卻如坐針氈;

屋外抗議人群聚集,高唱愛國歌曲,國民黨槍頭對準民眾,肆意掃射。

陸月生親眼見一眾街訪,包括大頭伯伯,死於亂槍之下,激動地走上屋內的舞臺,發表了慷慨激昂的講話,舉起酒杯一飲而盡。

還記得之前我們說過,陸月生不喝酒,只有兩種情況才會喝:一,很高興的時候會喝;二,很不高興的時候會喝。

表面上看,他終於得到了官方承認,賺夠了面子,是開心事;

實際上他已經五內俱焚,喝一口酒吐一紙血。

他愛面子,可是這面子實在是要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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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勢力有了,得講名正言順

得到官方承認的陸月生,弟子三萬,再傳弟子八十萬,儼然可以和舊中國的政府勢力分庭抗禮。

但他很聰明,知道以他過去的名聲,就算現在聲名顯赫,遲早難免被人清算。

老婦失貞,不如妓女從良。

無論是什麼級別的中國人,都不想讓自己揹負一個骯髒的名分。

他穿長袍、戒鴉片,目的就是要讓大家覺得他不再是一個流氓。流氓發跡了,也想著成為君子。

不僅如此,他入駐銀行業,放棄賭場、鴉片、妓院生意,做個正兒八經的商人,成立光明正大的正當組織“恆社”。

可是原來的銀行家都不鳥他、不入股他的銀行,怎麼辦?

也好辦,畢竟是混江湖出身的,不會沒辦法。

陸月生派人燒掉人家銀行的倉庫,第二天放出消息說銀行要破產,導致大批民眾去銀行擠兌。

銀行家走投無路,只好去請“上海皇帝”幫忙。

陸月生派大陣仗在銀行存入幾百萬,表示相信銀行的信譽,又派手下阻攔市民提錢,輕輕鬆鬆化解了一場危機。

存錢以前,陸月生對兒子耳語:

“等會四點鐘,把錢還回中國銀行去!”

原來他也沒錢,不過是在死撐面子。

其實問題不在有錢沒錢,而在看誰能夠死撐場面到最後。

問題解決了,更大的問題還在後頭。

(六)做個君子為什麼這麼難?

抗日成功以後,本來以為當時政府會論功行賞,結果陸月生卻發現自己再次上了無恥政客的大當。

舉兩個例子。

陸月生一直相當上海市市長,結果政客始終嫌棄他的流氓出身,轉手就把市長寶座讓給了留學回來的潘公展。

幕僚說的一段話,戳破了真相:

“抗戰以前,中國經濟命脈在上海,上海經濟命脈在法租界,你在法租界是‘上海皇帝’,所以你用得上。現在抗戰勝利,法租界沒有了,你的利用價值也就沒有了。”

不管你是大人物還是小人物,對政棍都是利用的對象,有的人甚至連利用的價值都沒有。

陸月生決定為自己爭取地位:

他發動恆社的所有兄弟,為自己拉來選票,當上了上海市議會會長。

“市政府想用一毛錢,都要問過我陸某人!”

然而陸月生還是不知道:所謂議會,也不過是政棍玩弄的把戲。當局派人來話,要他自動退位。

“你沒得反抗,這是最高當局的指示。你是流氓出身,由你來當議會會長,會損壞國家形象。”

陸月生聞言,發了平生最大一次火氣:

“叫我出錢出力的時候,怎麼沒想到我是流氓?人家說,淪陷的時候,上海沒有正義;勝利以後,上海沒有公理。你們一勝利就‘五子登科’,搞得人心惶惶。你們才是敗類,你們才是流氓!去你媽的!”

到底誰是流氓?誰是君子!

當年流氓也君子,君子當學杜月笙

第二天,陸月生以高票當選議會會長。

他顫顫巍巍上臺,只說了一句話:

“承蒙各位厚愛,但我年老多病,現在謹向議會請辭!”

說話時,欲哭無淚。

發再大的火氣,還是要顧及國家的面子。

在人生的終點,陸月生一直在等一個電話,那就是來自當局的嘉獎。

“我一輩子為他們辦事,死了連封電報也不打,太沒面子了!

我從上海來到香港,只帶了四十萬美金,花得差不多了,以後陸月生沒錢請客、沒錢撐場面了,太沒面子了!

我這錢用光了,沒能給你們留下點什麼,太沒面子了!

面子!……”

他終於還是給“面子”二字害死了。

當年流氓也君子,君子當學杜月笙

有人說,《歲月風雲之上海皇帝》是“中國版《教父》”。

《教父》裡有個經典場景:

老教父柯里昂對兒子麥克說:“我一輩子都被人操縱,不得自由。我發誓我的兒子再也不要被人操縱,我讓你去參軍、參政,就是讓你能夠成為家族的靠山。沒想到,你到頭來還是走了我的老路。”

《上海皇帝》陸月生,同樣是一輩子被人操縱,不得自由的人。

這大概是舊時代中國人的活法。

中國人無論貴賤、地位高低,都溫柔敦厚,也容易滿足,給一碗飯吃、給一個名分,心滿意足。

這是中國人骨子裡的韌性,也是我們這個民族繁衍千年而不斷絕的秘密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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