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被逼死的老人——迅佬(下)

年紀大了,腿腳不利索,前樓後樓,爬上爬下地去各個科室做檢查,一直折騰到了下午。

戴著口罩的男醫生一一看過一沓子檢查單,緩緩開口道:“老人家,你看這些檢查報告,你有點高血壓,心臟啊腦血管啊也有點小毛病,不過都不用擔心,人的身體就像是機器,有的零件時間久了就有點磨損,沒什麼大問題,治不治都行。”

男醫生看了看咳得臉通紅的迅佬,又說:“不過啊,你有肺結核,這得治,而且啊,這個病傳染,你得多注意。不過你也不用擔心,這個病國家有很大力度的免費治療,大部分藥都是免費的。你去防疫站登記,隔段時間去拿藥就行了。自己花錢的只有一些輔助藥物。”

迅佬交錢去藥房領了醫生開的藥,又問清楚了防疫站地址。折騰了好一番才登記,拿到藥。天已經黑了,回去的班車早已經沒了。迅佬站在防疫站門口,不知道能往哪去。

路燈亮起來了,迅佬一邊用手帕捂著嘴咳嗽著一邊發愁能到哪過這一夜。想了半天,想起來白天在醫院的時候看到醫院大廳裡有長排的椅子,而且遮風擋雨的,反正自己這些天夜裡咳嗽得厲害,也是睡不著,那還真是個不錯的去住。

迅佬沿著馬路,一路走一路咳,走累了就在路邊花園坐下歇歇。不知走了多久,終於又回到了醫院。在門口買了碗素面,讓老闆給用一次性碗裝上,提著去了醫院大廳。

大概是走太遠的路累的,咳得幾乎不間隔了,連吃飯都很費勁,吃著咳著,總得停下了喘兩口粗氣才能再吃下一口。吃完麵又把湯喝完,迅佬覺得身上暖和起來了。他靠著椅子背想打個盹,嗓子裡卻總是像有什麼東西在撓一樣,又癢又幹又疼。迅佬怕驚著別人,把嘴捂得愈發緊了。

天剛亮,迅佬就走出了醫院大門。站在大門口往東看了看,天邊一片紅,太陽還沒露頭。馬路上還很安靜,沒有人,沒有車。迅佬想了想,走到隔壁還亮著燈的藥房,買了包一次性口罩。抽出一個,戴上。又慢慢地沿著馬路往車站方向走去。

好在車站不遠,走走停停,也就半個小時左右就到了。迅佬坐上了最早的一班車回了家。

遠遠地隔著大門央趕集的鄰居給自己捎了米麵油,迅佬就再也不出門了,像是給自己畫了個圈,只有這個小院子範圍內才安全。

莊上的人隔著低矮的泥巴院牆看著迅佬的小廚房每日按時冒出一縷炊煙。太陽好的時候,迅佬就坐在院子裡靠著柴火垛曬太陽打盹。太陽落山了小院子裡就一片漆黑,連個燈影都沒有。除了不分白天黑夜的咳嗽聲,迅佬像個幽靈一樣悄無聲息。

連續吃了兩個月的藥,迅佬自己覺得好些了,咳嗽得輕點了,夜裡迷迷糊糊也能睡會了,胸口也沒那麼疼了。這兩個月裡,迅佬只在該去防疫站拿藥的時候進了趟城。出門戴了兩層口罩,一路上使勁憋著儘量不咳嗽,憋不住了就努力壓低聲音咳。怕傳染別人,也怕別人盯著自己眼神裡的疑惑、防備。

上次去醫院檢查加拿藥花了六百多,迅佬心疼得厲害。醫生也說,醫院開的藥都是輔助治療的,國家免費的才是正經治病的,那就只吃免費的吧。

天越來越暖和了,甚至晌午的時候都還有點熱了,迅佬也脫掉了棉襖棉褲。

院牆外的楊樹葉子都長得老大了,一片綠蔭遮住了一片日頭。牆角一叢附苗開出了一朵朵粉嫩嫩的小喇叭樣的花朵。迅佬又擔心自己的莊稼地了。開春耽誤了沒能打除草劑,不知道地裡面的草得長成什麼樣了。

迅佬覺得自己得下地看看。他在該吃晌午飯的時候出門了。這個時間太陽好,暖和,也不會遇到人,大家都在家裡吃晌午飯呢。

麥子已經高得沒過膝蓋了,往遠處看,孃的墳只露個頭了。麥苗梢梢已經露出了麥穗,看著尖尖的麥芒細細的青青的,摸上去軟軟的。

天可真好啊,太陽照得人渾身暖和和的,風也細細軟軟的,吹在臉上就像剛出穗的麥芒碰著手一樣叫人心裡都舒坦。天多藍啊,雲彩薄薄的,遮不住背後的藍。

迅佬站在麥地裡,風輕輕吹著,麥苗輕輕撲打著他的腿。地裡並沒有多少雜草,麥子長得這麼好,再過一個多月新麥子就打下來了。給養老院交的錢,看病花的錢,就能補上了還有富餘。土地可真好,真通人性。迅佬在心裡說,種下去點啥,只要用心,土地總能多少倍地還給你。自己生病耽誤了給地除草,麥子還是長得那麼好,迅佬對土地充滿感激。

那麼輕的風竟還是能傷人的。傍晚時分,迅佬就覺得有點頭痛,暈暈乎乎的,晚飯也沒吃就上床躺著了。迷迷糊糊不知道睡著還是沒睡著,迅佬覺得口乾舌燥,渾身滾燙,知道自己這是發燒了。想起來喝口水,卻發現渾身軟塌塌的沒一點力氣。硬撐著扶著床起來,又扶著床頭箱子去掂開水瓶,瓶空空的,一點水都倒不出來。

靠著牆喘幾口粗氣,迅佬摸索著開了門,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廚房摸去。趴在缸沿上灌了半瓢涼水,覺得涼意順著嗓子往下,一路淌進了肚子,又從肚子迅速蔓延到全身的每一處。像一瓢水澆進了乾乾的土地,一下子就滲進去了。

再摸索著躺回床上,迅佬覺得好受點了,身上沒那麼燙了。心裡安慰著自己:好了,沒事了,睡吧,明個早起去買點感冒藥吃。

沒撐到天亮,迅佬再次被嗓子疼醒,喉嚨裡像是有東西腫成了一大團堵在那裡,又幹又疼,還憋得喘不上氣來。被窩裡像火烤一樣滾熱,那是身上的熱烤的。頭更暈了,千斤重似得抬不起來。

迅佬再次扶著牆一步一步挪到了水缸跟前,喝了半瓢水。看著外面黑麻麻的天,靠著水缸在地上坐著,不知道該怎麼辦。頭越來越沉,越來越暈乎,怕天亮了自己也沒法去村衛生室了。

看著外面的天有絲絲亮意了,迅佬想回屋先拿個口罩戴上,再去鄰居家找人幫忙跑一趟衛生室。使了半天勁,竟怎麼也站不起來了。迅佬心裡又急又怕,自己難道要死在水缸邊上了嗎?

迅佬心裡怕,不是怕死,從娘走了,從這院子裡只剩下自己,迅佬就做好隨時去找孃的準備了。得了病,日咳夜咳的,更是沒一點勁頭了。只是地裡的麥還沒收,捨不得啊。

他怕就這麼死了。都說人死了去那邊要有鬼差帶路,一路上經過每個路口都要打點。所以都要給死去的人手裡放上點零錢,用來打點小鬼。自己要這麼就死了,身上連一分錢都沒有,怕是沒辦法找到娘了吧。

不能這麼死啊,麥子還沒收,門後的罐頭瓶裡還剩四千來塊錢,怕是不夠自己身後事的花銷啊。而且這麼沒聲響地死了,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有人發現,就算被發現了,錢也沒人知道放在哪的怎麼買棺材,到了那邊連個住處都沒有啊。

迅佬抱著堅決不能被關在這院子裡做個孤魂野鬼的念頭,再次掙扎著想起來。扶著水缸,扶著牆,廚房門口靠著根大拇指粗細的竹竿,迅佬伸手夠了過來,撐著竹竿,慢慢朝外走去。

歇了三回才挪到東院剛子家門口,喘勻了氣伸手拍了拍門。剛子一開門被迅佬的樣子嚇了一跳,趕忙招呼媳婦出來一起把迅佬架著送回家,放床上躺好。又招呼媳婦趕緊回家給迅佬熬點米粥,自己騎上摩托車就往衛生室趕。

迅佬放下心來,自己不會當出不了門的孤魂野鬼了。

村醫生給迅佬打了針,聽迅佬說了自己的病,交代剛子兩口子再來要戴口罩。出了門,醫生去了書記家,把迅佬的病情說了一下。問書記:“迅佬這樣沒人照顧不行,你看是不是找幾個人去跟他那幾個侄子說說。”

書記找了幾個迅佬同輩份的老人,去了迅佬大哥家,問他是不是叫他幾個兒子女兒去迅佬家照顧一下。

迅佬打過針吃了藥迷迷糊糊睡著了,不知睡了多久,聽到門外一陣吵鬧。心裡納悶,再仔細聽聽,是嫂子的聲音,正在外邊不知道跟誰嚷嚷:“他這是傳染病!恁誰都別來看他,也不要恁送飯!俺家有人伺候,俺幾個孩子這都回來伺候他叔!不得讓他睡倒了沒人管的!”又聽得大侄子嘩啦啦抖著紙張說:“不是俺們弟兄幾個不給他治,治不好了!恁看看,這麼多樣病!心臟也有病,腦子也有病,血管也是病!沒辦法了!”看來他是不知道什麼時候進屋把化驗單拿出去了。

迅佬心裡難受,想辯駁,起不來床,嗓子也疼得張不開嘴說不出話。

過了會,大概是左領右舍的走了,嫂子和侄子進了屋。娘倆用手捂著嘴,侄子說:“叔啊,你看你有病怎麼也不說聲呢,俺們弟兄幾個再忙也不能讓你自己去醫院啊!”四處打量下又說:“叔,你這治病的花錢,你都這個年紀了,再一病,記性就不好使了。你把錢給我,我來帶你看病,我聽俺大說你年輕的時候南莊北莊地跑,收了不少銅錢,郵票啥的,你也拿給我,我給你收著,你這要真是記性不好忘了放哪的,不浪費了。”

迅佬煩躁得很,說不了話,也不想說話。閉上眼假裝要睡覺。

侄子還想說什麼,被他娘制止了。

乾癟又一臉精明相的老太太提高了嗓門說:“恁叔乏了,讓他歇著吧。你擱門口看著,恁叔要想喝個水上個廁所的你趕緊進來幫忙。”

娘倆出去了,迅佬睜開眼,看著黑漆漆的茅草屋頂發呆。

大侄子果真就在大門口坐著了,一半天聽得他幾回跟來往的人招呼:“是的呢!恁說我不來伺候誰來伺候!剛睡著,我出來透口氣!等晌午俺娘來給送飯,恁放心!”

晌午,嫂子倒真是送了飯了。娘倆在院子裡稀里誇嚓吃了起來,並沒進來看看迅佬。

他們正吃著,大門響了,有人走進來,“奶,剛子叫我來給迅佬送點麵條,我煮得軟和的,好消化。”迅佬聽出來是剛子媳婦的聲音,心裡一陣感動。又想起來早上麻煩他兩口子,還沒戴口罩,心裡過意不去。

“恁這什麼意思!啊!是覺得俺們家不給他飯吃嗎!心怎麼那麼孬!往俺們臉上潑髒水!滾滾滾!俺家不缺這口飯!”

嫂子連珠炮的一頓罵,剛子媳婦招架之力都沒有,連聲道歉:“奶,恁別誤會,剛子就是覺得麵條好消化......”

“俺家不會照顧人嗎!就恁有面條嗎!”

迅佬在床上躺著心裡又急又氣,眼淚不自覺就出來了。心疼剛子媳婦好心捱了頓罵,對他兩口子的愧疚更深了。這都是自己拖累的啊!

剛子媳婦被罵走了。嫂子又站在大門口扯著嗓子大聲罵著:“我給恁這些人說!俺家有吃有喝,少不了他的!恁誰看不過誰拉自己家伺候去!不伺候就少諞好心!想打俺家人臉呢!門都沒有!”

罵罵咧咧一頓,迅佬聽到她收拾了碗筷走了。迅佬明白以後不會有人來看自己了,嫂子一家也不會給自己端碗飯的。

自己,日子到了。

天擦黑了,迅佬退了燒,渾身痠軟,出了一身汗,這會覺得有些冷,想喝口熱水,吃點熱乎飯。試了試張口,嗓子還是疼,嘶啞著叫侄子名,叫了幾遍都沒人回。迅佬坐了起來,一陣頭暈目眩險些摔倒,坐在床沿上定了會神,迅佬看到那根竹竿就在床邊靠著,伸手拿過來,拄著慢慢挪出了門。

侄子已經走了。迅佬站在黑下來的院子裡,看著黑暗裡更黑的兩間挨在一起的小屋子,那一間是自己的一間是娘原來住的。天上出了滿天的星,這片天啊,和自己小時候的天看起來一點都沒變呢。這個小院子是哥還沒結婚的時候,兄弟倆一起從河灘用平車一車一車拉來黃土,一桶一桶澆上水,一腳一腳踩出泥,一鍬一鍬壘起來,又一抹子一抹子抹平整。多少年了,記不清了,五六十年了吧!時間可真快啊,一輩子好像沒怎麼過呢,就要到頭了。

就是今天了吧,迅佬在心裡跟自己說。

得做個飽死鬼吧。迅佬覺得退了燒又出來吹吹風的自己精神可真好,像從前沒得病的時候一樣。

從麵缸舀了大半瓢面,又從案板下邊的罈子裡摸出來兩個雞蛋。迅佬給自己做了頓麵疙瘩,飽飽地吃了兩大碗。

門後的罐頭瓶挖出來。數了數,還有四千五。莊上人幫忙總得請人抽根菸喝口酒吃頓飯,再加上買招魂幡、白布這些,兩千塊錢不知道夠不夠,要不就留兩千五吧。兩千塊錢也能買個棺材吧,有地方躺就行了,這輩子都沒享過什麼福的窮命,還能奢望死了過什麼好日子嗎。

再翻翻抽屜,衣服口袋,又掏出來一百來塊零錢,夠了,夠打點小鬼的了。

得把這些事交代清楚啊!翻箱倒櫃找出了以前記賬用的本子,裡面還夾了支圓珠筆。迅佬想了想,鄭重地寫下了“遺囑”兩個字。

交代了自己把錢就放在床頭,勞煩村幹部出面,老少爺們們看在同祖同根的情分上拿兩千塊錢給自己買口棺材,把自己埋在娘旁邊。剩下的除了買點必要的東西,就請老少爺們們吃頓飯吧。自己年輕的時候收到些個銅錢啥的,都放在枕頭下了,老少爺們分了吧,也算是自己的一點謝意了。

迅佬又想到了他的麥地,那麼好的麥苗啊,終究還是沒等到吃新麥子!唉!罷了,又在紙上寫道:“麥子熟的時候請村裡出面收了,賣的錢,也給幫忙的大傢伙平分了。”雖是這樣寫,心裡還是沒底,不知道這季的麥會不會被嫂子和幾個侄子收了去。迅佬心裡明白,嫂子那樣對自己,也是打自己那幾畝地的主意呢。當初娘剛沒,她就鬧過要把孃的兩畝地分了,要不是村裡出面調解,恐怕她早就佔了去了。

寫完,又認真檢查了一遍,想想大概都交代清楚了。迅佬把這頁紙從本子上撕下來,拿面和成漿糊,牢牢地貼在大門上。明天一早經過的人就會看到,就會有人給自己收屍。

好了!那就放心地去吧,去找娘吧。

院子裡找了根長竹竿,進屋,迅佬昂起頭,舉起竹竿,使勁往屋頂捅。人死了魂得往上飄,屋頂得有出口才行。使勁捅了幾下,茅草屋頂戳開了個巴掌大的窟窿,迅佬扶著竹竿,昂著頭看著那個洞露出一小片天,兩顆星在窟窿裡閃。可以了,變成魂了本事就大了,有點口子就能出去。

箱子裡取出前年過年做的一套新衣服,整天干活,怕弄髒,沒捨得穿,這下派上用場了,裡面還包著一雙早些年娘給做的布鞋,都是新嶄嶄的。

打水,細細地洗把臉,把頭又梳了梳,換上新衣服新鞋。

院子裡的柴火棚裡提出開春時候買的兩瓶農藥,嘿,當初耽誤了打藥沒用上,還以為浪費了呢,還是用上了。

回屋,上床,擰開藥瓶蓋子,一股刺鼻的味道燻得迅佬睜不開眼。這麼難聞,一瓶就夠了吧。

昂起頭,猛灌了一口,真難喝啊,嘴裡嗓子裡立馬著火了一樣燒起來。喝吧喝吧,喝完了就好了,就不咳嗽了,不發燒了,不會沒聲響地死在院子裡做個孤魂野鬼了!

咕嘟咕嘟幾大口猛灌,瓶子空了,仍到地上去。趁著能動趕緊把打發小鬼的零錢攥到手裡,躺下。

從嘴到肚子裡火燒火燎的,疼,想吐。不由自己地吐了,兩大碗飯都吐出來了,這下是不是又成餓死鬼了呢?

飯吐完了開始吐白沫,漸漸的,身子不聽使喚了,抽搐起來。就那麼躺著,抽搐著,任由一股一股的苦水散發著刺鼻的味道從嘴裡冒出來,順著嘴角流到被子上,衣服上。唉,衣服還是弄髒了啊,不能幹乾淨淨地走了。

肚子可真疼啊,像被什麼東西拼命撕扯著、被刀剁著一樣,身體已經動不了了,手指都抬不起來了。快了吧,快結束了吧,快有鬼差來接自己了吧。

腦子裡放電影似得,什麼都想起來了:小時候和哥一起下河摸魚,提回家,娘笑著給做成魚湯......大死了,哥扛著招魂幡走在前面,娘被兩個嬸子架著哭得走不動道......自己從外地回來給娘扯了塊花布做衣服,娘沒捨得,給了嫂子......娘老了,終日坐在院子裡曬太暖,一群花母雞在娘腳下咯咯咯地啄玉米粒,自己進了家門,喊聲娘,娘抬頭對自己笑......

娘對自己笑呢,朝自己伸出了手來,娘來接自己了呢,真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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