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餘華一直都不是一個高產的作家,他的作品以精緻見長。自2008年出版《兄弟》之後,時隔五年,才推出了長篇小說《第七天》,這本書的扉頁上寫著
"《活著》的姊妹篇,比《活著》更絕望"。但讓人沒想到的是,這本書的惡評如潮。有人說這部小說只是社會新聞的堆疊,擔不起"餘華"兩個字,也有人說餘華已經到了江郎才盡的地步,更有甚者,有人說"如果是無名的小作者,沒有任何發表的可能"。
餘華對此很坦然:
"我把《第七天》交給陳明俊的時候就告訴他,等著大家來罵吧。
我十分感激讀者對我的關注,無論是讚揚我的還是批評我的,我都心存感激,沒有他們的關注,我不會有今天。被關注和被批評是成正比的,如果有一天沒人關注我了(包括罵聲),那就意味著我被遺忘了。"
坦白講,在中國當代文學史上,我最喜歡的作家就是餘華,他的小說大多荒誕、怪異、殘忍、暴力中透著溫情,雖然小說是虛構的,但總讓我感受到一種刺骨的真實。
餘華的創作歷程大致可以劃分為三個階段:
- ①20世紀80年代,形式先鋒創作,以《十八歲出門遠行》、《現實一種》為代表;
- ②20世紀90年代,民間生存創作,以《活著》、《許三觀賣血記》為代表;
- ③21世紀以來,社會現實創作,以《兄弟》、《第七天》為代表。
從這三個階段來看,餘華一直在創新。在第三個階段,餘華將關注點轉向現實社會,他的作品包羅萬象,露骨地揭示了生活的荒誕。
《第七天》以死者楊飛為第一視角,從殯儀館出發,用荒誕的筆觸講述了楊飛在七天裡的所遇,並最終抵達了美好的世界。今天我們就從敘述手法、文本風格和現實價值三個方面來分析一下《第七天》這部作品。
- 敘述手法:通過"新聞報道"和"亡靈敘事",使視角在"生前"和"死後"切換,使單薄的人物立體起來。
- 文本風格:人性的溫情和現實的殘酷並存,依舊充滿了餘華式的"荒誕"
- 現實意義:通過亡靈世界的反襯,書寫現實的光怪陸離,追問個體存在的意義
今天我們就沿著這三條思路,重新來探討一下這本書的價值。
01 敘述手法:通過"新聞報道"和"亡靈敘事",使視角在"生前"和"死後"切換
《第七天》起始於第一天楊飛對死亡時刻的尋找,終止於第七天對"死無葬身之地"的抵達。在這七天之中,藉著楊飛的眼睛,在小說裡穿插了很多社會新聞。
乍一看,好像是社會新聞的堆疊,但其實,餘華用出色的敘述手法構建了兩個世界,一個是網絡時代新聞的敘述,這是"生前";而另一個,交給死去但還沒安息的當事人來敘述,這是"死後"。
楊飛在"生前"和"死後"兩個時空來回切換,為我們展現了新聞敘述背後的真實,並且在其中運用了大量對話。這種高度情景化的敘述,讓虛構小說中的人物鮮活了起來。
故事從楊飛到殯儀館火化開始寫起,殯儀館鮮明地分成了兩處,一處是貴賓區域,談論自己的壽衣和骨灰盒有多高級;另一處是普通區域,在比誰的骨灰盒更價廉物美。
有錢的人死後能更好的安息,沒錢的人只能去"死無葬身之地"。
因為沒有錢買墓地給自己安葬,楊飛離開了殯儀館,他一路行走,遇到了前妻李青。
新聞是這樣描述李青的死亡的:女富豪李青因為捲入某位高官的腐敗案,昨天在家中的浴缸割腕自殺。
這樣的新聞往往奪人眼球,但當看客獵奇的心理得到滿足後,沒有人會在意這背後的真相到底是什麼。
隨著李青以亡靈的身份開始自述,我們才知道她為什麼選擇自殺。
李青是一個很有抱負的漂亮女青年,追她的男人很多。她看上了溫和但平庸的楊飛,度過了一段平淡如水的婚姻生活。這樣的生活看似牢固,實則不堪一擊。
在一次出差時,李青遇到了一個和自己志向相合的海歸,他們準備一起創業。為了改變自己的命運,她和楊飛離婚,投入了海歸的懷抱。
不幸的是,她所託非人,很快又離婚了,還陷入了一段糟糕的關係。現實的困頓讓她選擇了自殺,在最後那個時刻,李青一直在想的是楊飛,是他們一起生活過的那套小房子。
當女富豪和情婦這兩個噱頭去掉以後,李青不過是一個有追求的女人,她有能力,也願意為了好生活去努力,可現實總是很骨感。
除女富豪自殺案之外,還有盛和路拆遷事件、男子襲警事件、醫療垃圾事件等等,通過楊飛和這些當事人的相遇,將這些事件像串珍珠一般地串了起來,並給出了與新聞截然相反的亡靈的版本。
餘華給了這些已經死去的人重新發聲的能力,通過亡靈敘事,我們能瞭解事物的真相和立體的人物形象。
值得讚歎的是,餘華並沒有讓所有的亡靈都開口,比如過勞死的市長,他只是挑取了一部分卑微的,在社會中幾乎失語的人讓他們開口說話。
這種處理,讓我們看到冷漠不堪的現實世界和溫情脈脈的亡靈世界之間的對立。當人死亡後,他們擺脫了現實世界的桎梏,訴說出了真相,恢復了人性之善。
02 文本風格:溫情和殘酷並存,依舊充滿了餘華式的"荒誕"
《第七天》作為《活著》的姊妹篇,秉承著餘華一貫的特色:荒誕。
餘華式的荒誕就是將生活裡的"不可能"擺到你眼前,成為可接受的"可能"。
《活著》的荒誕就體現在福貴整個人生中集結了無數的悲劇,身邊的人一個接著一個離他遠去,他並沒有崩潰,仍然活了下去。
而《第七天》的荒誕是在於餘華通過無數的巧合,讓死者和楊飛多多少少都搭上了一點關係,把所有人物圈在一起,形成了"合邏輯"的故事。
在荒誕的筆觸下,既有對殘酷現實的諷刺,也有對人性中溫情的描繪,呈現了一幅千姿百態的社會生活畫面。
①現實裡的絕望與殘酷
第四天的時候,楊飛遇到了鼠妹,一個因為男朋友給自己買了ipone4s而自殺的女孩。
她和男朋友伍超都是生活在城市底層的小人物,每天面臨的是最基本的溫飽壓力。鼠妹願意為了男朋友去做坐檯小姐,伍超為了讓鼠妹安葬願意賣掉自己的腎。
鼠妹自殺的原因很簡單,男朋友欺騙了她,這讓她無法忍受。當她在網絡上公佈打算自殺的消息時,網友沒有一個人站出來勸阻,反而以一種戲謔的方式給鼠妹推薦自殺的地點。
當被欺騙的不滿和對冷漠社會的絕望這兩種情緒結合在一起時,鼠妹選擇了自殺。
伍超得知鼠妹自殺的消息後,悲痛萬分,決定為她做最後一件事,給她買一塊墓地。他賣掉了自己的腎,並不幸感染而死。
鼠妹去了安息之地,亡靈們在殯儀館送走了鼠妹,就像送出嫁的新娘。
"鼠妹拖著婚紗似的走向安息之地——我看見她走去,沒有看見爐子房,看見的是她走向萬花齊放之地。"
然後,亡靈們返回"死無葬身之地"的時候,遇到了剛死不久的伍超,這對戀人無論是"生前",還是"死後",都沒有一個完滿的結局。
我們只能用一個詞來形容這對戀人:遺憾。
餘華就像一個冷漠的旁觀者,將所有殘酷赤裸裸地擺在讀者眼前,字裡行間的絕望就像一朵食人花,吞嚥著你的感情,讓你不得不信確有其事。
②人性中的溫情與善良
在《第七天》中,餘華還深刻揭示了人與人關係之間的異化,楊飛的原生家庭並不和諧,家人們之間只知道互相索取,但楊飛的養父楊金彪,給了他無盡的愛。
楊金彪是全書裡最讓人感動的人物,他就像《海上鋼琴師》裡撿到1900的黑人,用全心全意的愛澆灌著與自己沒有血緣關係的孩子。
為了撫養楊飛長大,他終生沒有娶妻,力所能及地給予楊飛最好的。在楊飛的親生父母找上門來時,出於對他前途的考慮,讓他回親生父母的家。
楊金彪教育出來的楊飛,必然也是善良寬容的,他盡心盡力地奉養楊金彪,努力工作,給他買大房子。
可惜歲月不饒人,楊金彪得了癌症,為了不拖累楊飛,在感知到死亡的來臨時,他一個人默默地離開了。
楊金彪的善意是刻在骨子裡的,他與楊飛之間有著世間最美好的親情。這種人性的溫情與善良,我們在書中的許多人物身上都能找到。世界如此殘酷,可仍然有真情在,這是我們活下去的一個重要原因。
03 現實意義:書寫現實的光怪陸離,追問個體存在的意義
餘華在《第七天》裡,對"死無葬身之地"的描繪極為溫情:
"那裡的樹葉會向你招手,石頭會向你微笑,河水會向你問候。那裡沒有貧賤也沒有富貴,沒有悲傷也沒有疼痛,沒有仇也沒有恨……那裡人人死而平等。"
通過"生前"和"死後"環境的對比,我們不難發現,現實刺骨冰冷,死後的世界反而像個美好的烏托邦。
就像魯迅在《野草》中說的:"於浩歌狂熱之際中寒,於天上看見深淵,於一切眼中看見無所有,於無所希望中得救。"
這個烏托邦,就是無處容身的孤魂野鬼的救贖。但往深處想,沒有人知道人死後會是什麼樣子,那麼餘華虛構出這麼一個美好的死後烏托邦是為了什麼?
所有的作品都為了現實而寫的。《第七天》中映射了現實世界底層人民的境遇,活著的時候過不上好的生活,死了之後還不能安息,這不禁讓我們思考存在的意義。
在痛苦的日子裡,我們的存在是為了什麼?
羅曼羅蘭說:"世界上只有一種英雄主義,那就是看透生活的真相後,依然熱愛生活。"
《第七天》也同樣告訴了我們這個道理:就算處在水深火熱之中,也要努力地活著,努力的活著,本身就是一種存在的意義。
結語:
要對一個活著的時代說話,對於任何一個作家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餘華藉著亡靈的口吻來對著時代說話,幫助人們重新確立存在的價值,這是很難能可貴的,從《第七天》帶來的現實意義來說,這本書就不是一個敗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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