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張郎郎
大約有六年多時間，我每天清晨去美國國務院教課。
美國國務院
所有的首都一樣，每天早上進城的大小道路肯定都得堵車，變成慢慢移動的超大停車場。因此，在華盛頓許多單位的僱員可以選擇上“早班”。當然許多單位還只有朝九晚五點四十五分那老一套標準上班時間。我的運氣不錯，美國外交學院是附屬於美國國務院系統的。
如果我選擇上早班，也就是從早七點到下午三點四十五分那一班，這樣我就可以躲過了上下班的人潮或車潮。我還可以選擇每天早上去美國國務院，給早班的學生（得有中文基礎的資深外交官）上課。他們的課時是從七點半到九點，算兩節課。那樣，一大早我就可以把車直接開到國務院對面的海軍山上，既不堵得難受，還可以欣賞朝霞中的華盛頓。
我每天早上從大華府地區馬里蘭州的石頭城開到華盛頓特區，可以走“喬治華盛頓紀念公園路”。別看這路名如此冗長，可真是一條相當漂亮的林蔭大道。這條路一年四季無論什麼時候，什麼角度來看均可堪稱為風景如畫。一路綠樹鋪灑下來沿著波多馬克河岸，更別說四季中不同顏色鮮花變幻著點染這條道路的不同地段。清晨上班，陽光透過林間晨霧，把光點拋灑在車窗上，自然讓人們心曠神怡。
美國喬治華盛頓紀念公園路
可是我並沒有時間去悉心欣賞，這倒不是因為我的腦袋是天生的榆木疙瘩——平時我還挺詩情畫意的呢，是因為我那時候實在太忙了，每天早上五點多，睜開眼飛速穿衣洗漱，然後跳入座駕一腳油門直奔高速，天天都是戰備狀態中。衝到學校，每天要在課堂上教學五個小時，三個小時備課。哪兒還有沿途欣賞風景的閒情逸致？每天清晨在高速上狂奔一族中都是像我這樣的人，真把這條大華府地區最美的一條路，在最金貴的時段內美不勝收的景色全給糟蹋了。純屬暴殄天物。
既然我是去國務院上課，為什麼卻要把車停到海軍山上去呢？你想想就明白了，美國國務院就在華盛頓特區裡，寸土寸金哪有那麼大的停車場呀？地下的停車場的車位都留給了那些重要的官員，可以理解，911之後這些外交官去國務院上班，在地下停車可以直接乘電梯去辦公室上班，自然很安全。像我們這些拿了臨時進入國務院門卡的工作人員，就沒地方停車了。好在人家早有安排，我和一位同事——江老師，那段時間每天早上七點以前都要來國務院教課。於是，我們就可以停車在國務院對面的海軍山上了。
那裡之所以叫海軍山，是因為過去曾經是一所巨大的海軍醫院。現在醫院遷走了，地方改為海軍的研究機構，研究什麼保密，而且保密級別不低。海軍山的名稱依然留下來了，這裡的保密級別比國務院還是低了一層。很多時候，我和江老師就輪流開車去上班。一來可以省油、省車，二來我們在高速公路上可以走“二人或以上的車道”，這樣就可以避過許多堵車路段。
當我們開到海軍山的時候，門衛往往是海軍陸戰隊員，荷槍實彈，甚至還有軍犬。好在我們已經習慣了，汽車到門口搖下車窗，亮出我們的門卡，當然車窗玻璃上還有準入的臨時牌子。我們緩緩開過一個大鐵板，估計那是用超聲波或其他透視設備來掃描汽車底部的。然後，我們下車。打開後背箱，請他們檢查。有時候軍犬也爬上車去溜一圈，於是每天的程序就完了。海軍陸戰隊員揮揮手，我們就可以繼續前進了。
美國水門公寓
我們把車開到海軍山的最高點，然後繞到背對國務院的山坡上，就可以停下車來。拿出自己的文件包，準備去上班。往西望去，腳下就是波多馬克河，一大清早就有不少人在河上進行划艇訓練，在河面上留下一道道白色的水痕。再望去山下建築群，各式各樣、錯落有致，其中包括著名的肯尼迪中心，而在臨河水邊有一排整齊的大樓就是那著名的水門公寓。當年這裡發生過歷史性的“水門事件”，導致了尼克松總統下臺。並從此任何一件重大政治醜聞，都被稱為什麼門事件。許多歷史上有名的人物也先後是這裡的住客，比如當年抗日名將飛虎隊陳納德中將的夫人陳香梅女士，比如在美國中央情報局潛伏四十多年的著名間諜金無怠先生，也都曾住在這裡。
我們停好車就反身向東走，順著山路下來，到了山腳下，再穿過馬路就走到國務院的西門。自然，我們還要進行一次身份認證的安全檢查。走進門，就看到了各國的國旗。你知道美國是一個單邊國家，只有這一個國家佔據在西半球的溫帶和亞熱帶的大部分地區。歐亞大陸都和這個國家隔著千山萬水。離國務院大門不遠之處，有一面黑牆上面鐫刻著在任期中犧牲了的所有外交官。內容很簡單：姓名、犧牲的時間、地點。我站在這面牆邊，看著這些名字，當代史的一幕幕場景就出現在眼前。可以說，這些外交官也都是軍官，他們都在危險的第一線。
張郎郎作品 泰山鴻毛一樣輕 布面丙烯 微噴 2014 150cmx100cm
我們在國務院教早課，並沒有固定的教室。在哪兒上課得看這次的幾個學生在哪個部門工作，或哪個部門在這個時間段有空閒的房子。我和江老師教不同的班，所以用的教室也不一樣，有時候我們離得很近，有時候離得很遠。比如：有時候我的教室正好在日本處，而他的教室正好在韓國處，我們就離得很近。有時候，我在國務院人權研究中心，他正好要在行政處，我們就會離得很遠。
因為我們每天都來得很早，連一些安檢工作人員都還沒有來上班。於是，我們就不能走常規的路線，就得走24小時都有安全人員值班的線路，繞到各自的教室。往往我需要先下地下一層，因為一樓還沒有開放。從地下一層穿過中心廣場，到了教室所在的建築物，就可以從那兒上電梯達到目的地。有時候，就這樣還是到不了，需要升到頂層再穿過走廊換電梯，才可以到達。這種清晨的穿越，我覺得很像玩一種電腦遊戲。
有幾次，我穿來穿去，也不得不穿過克林頓•希拉里的辦公室。那條線路一定有安全值班員，他們也不覺得奇怪。每天都會有一些特別早來的僱員，都不得不從這裡穿越。當然，我一次也沒有碰到希拉里女士，常規情況下她當然不可能這麼早來上班。不過，我倒是可以看到她的工作環境和辦公室狀況。
人生何處不相逢。有一次我在穿過地下通道的時候，看見前面有個女孩，看她的背影非常眼熟。就趕了兩步，走到跟前一看原來是我鄰居朋友周詩人的女兒。我大吃一驚，她不是在一個電腦公司上班麼，一大早就來國務院幹嘛？她回頭看見是我也驚愕地閉不上嘴。原來她最近換了工作，已經被國務院錄取了，負責維修電腦，所以她也得提早上班。我們一邊走路，一邊聊天。老天在單調的上班生活中，給我們添了點兒活潑的色彩。
1997年，張郎郎和司徒雙老師（左一）及友人。
另一次，我教完課出了教室，在走廊裡前行。突然聽見一個女士在和別人大聲說英文，我覺得她的聲音怎麼這麼耳熟呀？抬頭一看，一位中國女士和一位美國女士聊著天向我走來。我定睛一看，原來這是我中學時候的法文老師司徒雙，而且她父親就是畫家司徒喬先生，也是我父親的老朋友。我怎麼也想不到，會在這裡遇見她。當我猛地和她打招呼，她也驚訝萬分。她萬萬也沒想到在這裡會遇見我。
原來她先生和她都是北京外語學院的校友，畢業後司徒雙到外語附中來教法語。而完先生被分到外交部，後來升為中國駐摩洛哥的大使。司徒老師和完大使結婚後，變成了大使夫人，就不在外語附中教課了，跟著完大使去了許多國家。在完大使常駐巴黎的時候，司徒老師就趁機在法國某大學，拿下了西洋美術史的博士學位。就是在摩洛哥常駐的時候，她認識了當時美國駐摩洛哥大使的夫人。一來二去變成了朋友，這次來美國探親訪友，特別來華盛頓看看這位前大使夫人。這位大使夫人正好就在美國國務院上班，司徒老師在參觀國務院時順便看看老朋友，居然就在這裡遇到了我。
司徒老師告訴我，她現在還住在方莊外交部宿舍的老房子裡，回國探親的時候一定要去她家喝茶聊天。她還保存著我母親給她母親的書信，都是很珍貴的。我連忙答應說一定會去的。這次邂逅讓我暈了好幾天，這簡直就是一個想不到的穿越夢。
張郎郎作品 藤黃花紅酥手 布面丙烯 2017 70cmx100cm
我在國務院上早班課的時候，每次組新班的第一節課，都是我們一起討論用什麼教材。雖然都是資深外交官，也都有不錯的中文水平，但是在深造的時候，就顯現出他們的中文水平還是不同的。所以在選用教材的時候，往往會討論很久，讓這些臨時同學都得覺得合適才行。每次都是四五個學生，一方面要上課，另一方面我們也設法解決他們衍生出來的其他需求。
有一次，新組的班一共有四個人。有兩個將派往成都領事館，另外兩個一個就在國務院的人權中心工作，另一個在國務院中國處工作。這四位外交官中文水平都相當不錯。一位要去成都的外交官是西藏學專家，他希望安排的一些關於西藏學的課程，這就超過了我的教學範圍，而且也是其他學生無法同步的，我告訴他：“你可以找外交學院的藏語老師，她對西藏情況比我瞭解多得多。”他告訴我，那位老師已經在教他藏語，而西藏的歷史、文化和深層結構等問題，就很難向她請教了。他一邊說，一邊給我拿出一篇文章複印件，那是杭州大學的教授劉明先生寫的文章。他說：“劉明先生很有見地，我已經和他通過信件，向他求教了不少問題。你能不能幫我和他聯繫？”
2000年，張郎郎在美國普林斯頓大學
我一看劉明教授的簡介，不禁喜出望外，就告訴他：真是無巧不成書，劉明先生是我小學、中學的雙料同學，還一起參加過象棋訓練班，你算找對人了。我們上課的時候，你可以帶來他的文章，我們一起研究解讀。我還可以給他打電話，向他請教。
另一位要派往成都的是準備去到那兒當總領事，他告訴我他太太很想在成都學畫畫，不知道我在成都有沒有辦法幫她找到合適的學習途徑。正好我有位表妹在成都，認識一些畫家和美術教員。我就委託她幫這位總領事夫人解決了學習繪畫的問題。
這些早班學生，每個人都有不同的學習習慣。在組班的時候，有的學生喜歡老師用英文加以解釋，那樣他們才能真正吃透。有的學生就喜歡老師用中文解釋中文，這樣才真正能讓他們可以進行不同語言的思考方式。於是，我和江老師就進行調換學生，前者就上江老師的班，他的英文水平很高。後者就選上我的班，我的中文水平還可以。
張郎郎作品 向何處，去悠悠 布面丙烯 2019 100cmx75cm
所以說，我當年的理想是成為一名外交官，沒想到如今沒當上外交官，卻當了外交官的老師。我們上課時教學相長，在教學之外，也有許多聚會和交流。早班的這些學生，許多漸漸都成了我長久的好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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