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支菸吧,女孩

來支菸吧,女孩

這幾天我在琢磨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當然你也別問我是什麼奇奇怪怪的事情,問了我也不知道該怎麼編,所以也就沒有寫東西。

前天還是大前天,我和一個作者約了次酒,她問我最近為什麼不怎麼寫故事,我說沒什麼好素材,她說那你寫寫自己唄,我想了很久也沒想明白我自己有什麼好寫的。

那天晚上我帶著七分醉意,翻著我的備忘錄,看到很久之前記錄下來的一段往事。

也不是關於我的。

怕後來忘了,白瞎了當初聽故事的酒,遂提筆寫出來。

也不枉有人曾在暗夜裡為此哭泣。

以上。

来支烟吧,女孩
来支烟吧,女孩

幼時,我們的目光是星辰斑斕,

總以為孤身一人便是千軍萬馬,

著鐵衣、握金槍、指長天、問浮沉。

直至變作孤墳,

下幽冥過黃泉受牛頭馬面引路,

才聽聞:

我們不過是蒼白又簡陋的一生。

1

我認識蔡苗苗的時候,還在綿陽。

彼時我念高中,她還是一個紋身店的員工,就在大觀園裡一家很小的紋身店裡。店的對面是家很難吃的米粉店,旁邊是賣小飾品的兩元店,各種各樣的人有各種各樣的營生,彼此熟悉卻又陌生。

當時我剛從書上刻畫的高原藍天的川藏線上回到綿陽,從此不相信說書人的嘴了,也沒有誰跟我說318上下雨便是泥,不下雨全是灰這事兒。那條路上留給我的痕跡不多,除了遇到一個荷蘭紋身師,帶給了我人生中第一個刺青。

隔了半個多月的樣子,我在綿陽找紋身店補色,找了好幾家店,最後找到那個女人的店裡確定下來,主要還是因為她們家最便宜。

學生時代窮,總得把煙錢留夠。

黃昏時分,店裡也沒什麼客人。

補色的時候,她隨口跟我搭著話,但我不怎麼想理。你要是遇到人搭話用你好瘦哦,跟個竹竿似的,我敢保證,你也不怎麼想理她。

瘦怎麼了,我就是從小怎麼吃都不胖怎麼了?

我不說話,她卻一直在碎碎念些什麼,坦白說還念得我挺煩的,以前我也不知道紋身店還帶相聲服務。

我是個遇鬼罵鬼遇佛槓佛的噴子,始終秉承著唯我修心不修口的哲學思想。

我剛想回頭噴她,撤頭才看清她的容貌,不算驚豔,沒什麼沉魚落雁的傾城姿色,但說句清秀乖巧,也不為過。

於是那句“你他媽有完沒完”生生被我換成了“輕點,有點痛。”

你看,男人看臉這事兒,真不分年齡的。

但流氓絕對是一種天賦,至少當年我就說不出來留個聯繫方式什麼的,那會兒我的娛樂活動只有週末的時候去網吧上通宵以及晚上躲在被窩裡看小說,你總不可能跟人在召喚師峽谷約會。

算了,留個冷酷的印象也好。

2

我和她熟起來是因為補完色的第二天就是週末,我去網吧通宵。大抵十一二點的時候,我感覺到有人拍我肩膀,我嚇壞了,以為是警察或者我媽,畢竟小時候偷偷去網吧留下的心理陰影還是很重。

結果看到是她。

她很熱情:“嘿,你也在這上網啊?”

我也很熱情:“你誰啊?”

她坐在我旁邊的位置上開機:“你這人,昨天才給你紋了身啊,不記得啦?”

坐我對面的一個寢室的弟兄看我被一個姑娘搭訕,擠眉弄眼,估計已經腦補出很多奇奇怪怪的故事了,整得我臉有點紅,衝她笑了笑。

她也衝我笑了笑,然後就指著我的電腦屏幕:“你死了還這麼開心?”

那天晚上她和我們玩了一晚上,但是我並沒有因為她的加入而開心起來。

帶妹上分確實很有成就感,但要是你比妹菜很多,偏生這個妹還是個相聲演員嘴就沒停過的時候,你就很後悔不應該沉迷網絡。

“爽子,你怎麼死了?”

“爽子,你怎麼又死了?”

“爽子,你怎麼又又又又死了?”

……

我就像是武俠劇裡主角出場前慷慨赴死的嘍囉,看著各路俠客廝殺於華山之巔,俠客武藝精湛,一招一式都是仙佛氣象。只是這些大俠心理很變態,我被弄死又救活,弄死又救活,從降龍十八掌到天山折梅手挨個試了一遍。

關鍵每次還要PUA你:“你怎麼這麼弱小啊?”

我覺得沒有王法,更覺得我男人的尊嚴受到了侵犯,於是那晚上我提前走了,沒有上完整個通宵。

但我又不知道去哪,學校早就關門了,而這個點街上除了酒瘋子什麼都沒有。燈火輝煌卻空空蕩蕩的都市,很容易讓人有一種孤兒的感覺。

我蹲在路邊憂傷地抽完一根菸,想了想男兒尊嚴其實也沒那麼重要,暖和比較重要。

所以我就回到了網吧。

那兩年綿陽好一點兒的網咖就那麼幾家,都在建國門附近,所以我遇到她好多次,像中了東南亞邪術一樣。

於是我們的開黑小團隊裡就多了這麼一號角色。

現在回想那段日子,我和她的交集除了遊戲還是遊戲。我就知道她和我們同齡,比我們大個一兩歲,只不過唸了初中就沒念了,龍蛇犬象,各有天命,我也就沒多問。

3

高考像是一把門,少年們推開門,總以為是前方便是星辰大海,一騎絕塵從不回首。殊不知,我們把所有璀璨,都留在了那道門裡,驀然回頭滿目瘡痍。

我們吃完散夥飯,相約著第二天再去網吧開個黑,然後各奔東西。我給蔡苗苗發消息問她下班沒,下了班過後來網吧最後一戰。

她如約而至,穿著一條白裙子,腳上登雙白布鞋,一恍惚我還覺得這小女子帶著仙佛氣。

但是當她問我怎麼又死了的時候,我還是想把她嘴巴縫上。

晚飯時間,我們邀請她一起去,蔡苗苗遲疑了一下,畢竟她和我們還從來沒有一起吃過飯。

我見她猶豫,說了句:“我們明天就離開綿陽了。”

她聽聞此話,點點頭。

我們隨意找了個小飯館,點了些炒菜又要了幾瓶啤酒,那會兒我們還不是酒瘋子,酒量也就人均四五瓶啤酒的量。

蔡苗苗本來想不喝,可能想著我們大家都要各回家鄉了,於是答應喝一瓶。

那個時候吃飯喝酒沒那麼多騷話,頂天了也就說句誰和誰談戀愛然後偷嚐禁果被家長髮現了這種話,更多的是聊聊未來與理想。

但奇怪的是,蔡苗苗平時話很多,那天話卻很少,只是在一旁聽著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愣頭青說些勝天半子的酒話。

我打趣道:“你平時話那麼多,今天怎麼不說話了?”

蔡苗苗搖搖頭,沒吭聲。我主動把話題往遊戲和紋身上引,想著人第一次跟我們吃飯,也不好太冷落。

就在這時,蔡苗苗接了個電話,剛一接通,就聽到電話那頭歇斯底里的男人吼聲:“你他媽什麼時候回來,是不是在外面找了個野男人?”

聲音大得讓我們本來吵吵鬧鬧觥籌交錯的場景瞬間消失。

蔡苗苗第一時間就站起身來往外走,同時捂住電話讓聲音小點,滿臉通紅。

我哥們兒碰碰我,朝門口努努嘴:“怎麼回事?”

我聳聳肩,表示自己也不知道。我本來想的是她爸,但轉念一想,什麼爸能對女兒說這種話。

蔡苗苗回來得很快,大家雖然很好奇,但也知道不好問,還是各聊各的。

我想了想,低頭用手機給她發了條信息:“怎麼了?”

她低下頭很快回復:“沒事。”

我愣了愣,又問她:“男朋友?”

她這次沒有回覆我,我於是醞釀了一下措辭,小心翼翼地開口說道:“如果有事,你就先去忙?”

她搖搖頭,明亮的眸子裡有說不清的一種難過。

4

很快,大家就又回到了最初的狀態,該吃飯吃飯,該聊天聊天,該吹牛逼吹牛逼。

只十分鐘,一個男人氣急敗壞地衝了進來,我們還沒有反應過來,就見他破口大罵,指著我們對蔡苗苗說:“這他媽就是你說的在加班?你加班加到跟一群男人出來喝酒?”

後面跟著幾句帶有生殖器官、交配動作、兩性關係的經典國罵。

我們都愣住了,小飯館裡其他客人也都愣住了,就連正在剁滷菜的老闆也轉過頭看那個男人。

我上下打量了他一下,個不高,比較瘦,穿著咖啡色還是什麼顏色的T恤,一條沙灘褲,一雙很髒的人字拖,頭髮很凌亂,像是剛起床一樣。

年齡至少比我們大十歲。

我看著不知所措站起來的蔡苗苗,也不知道該說什麼,主要不明白這倆人的關係,她爸?她哥?她對象?她老公?

一桌小朋友,腦袋上不知道多少個問號。

我一個朋友站起來問他:“你誰啊?”

那個男人像條瘋狗一樣,還是很憤怒:“我是誰你媽比管得著嘛。”

我看著他,撇撇嘴:“說話別帶媽。”

飯館老闆反應過來,本來就是小本生意,看這邊劍拔弩張的樣子,萬一打起來那損失就大了,於是上來拉住那個男人,賠笑道:“有話好好說,兄弟,別激動。”

按照經驗,男人,不拉架可能還囂張不起來,一拉架那是必然要牛逼的。

果然,他一腳踹在旁邊凳子上,一陣稀里嘩啦也不知道凳子砸到了什麼。蔡苗苗可能嚇到了,眼淚一直在打轉,但也沒說話。

還有一個經驗,是什麼時候都別去惹剛剛高考完的男娃,你根本不知道這些犢子滿腹的熱血和精力壓抑了多久。

於是已經逐漸消失在我印象中的酒瓶子爆頭就閃亮登場了,是離那個男人最近的開黑小分隊的上單選手。

當然,酒瓶子爆頭是個技術活,你要從視覺效果和實用效果出發,你沒經常在酒吧夜店打架的人,根本就聽不到那聲“啪”的酒瓶破碎聲,只會聽到“砰”的悶聲。

就比如現在。

但儘管如此,那個男人還是被這一下整懵了,估計身體也不好,搖晃了半晌。

上單選手很羞愧地看了我們一眼:“不好意思,沒怎麼用酒瓶子打過架,比較業餘。”

蔡苗苗上前扶住他,他一把推開,罵罵咧咧地上前兩步,於是我們坐著的所有人都站了起來,其中包括一個一米八幾一百七十多斤的開黑小分隊的打野選手。

那男的對峙了幾秒,臉漲得通紅,我們臉也通紅,是喝酒喝的。

他一扭身子,“啪”的一聲就打在了蔡苗苗的臉上,罵了一句:“滾你媽的,以後別回來了。”

然後以迅雷不及掩耳盜鈴之勢匆匆離開。

上單選手吐了句唾沫:“呸,什麼東西。”

到這會兒,蔡苗苗才抱著頭蹲在地上開始哭泣。

5

飯是沒法吃了,至少老闆的眼神裡傳遞出了明確的信息:“你們快點走,行不?”

我們想著:“行。”

一行人出了飯館,看時間才7點多,夏天的日頭才剛剛散去,夜尚未降臨人間,天還是亮的。

其他幾個人商量著再去玩一會兒遊戲,我問蔡苗苗:“你去不去?”

她紅腫的眼睛眨了眨,黯然地搖搖頭:“沒心情。”

我皺眉道:“那你去哪兒?”

她沉默半天,又搖搖頭:“不知道。”

我思想鬥爭了半天,終於還是不怎麼放心她的安全,畢竟電視劇裡這會兒女娃都要尋短見,於是轉頭對那幾個娃說:“你們去玩,我看著她。”

開黑小分隊奔赴戰場過後,我和她倚在建國門那個天橋上,看著車來車往,人來人往,車和車不說話,人和人也不說話。

我覺得很沉悶,問她:“那是你男朋友?”

她點點頭,又搖搖頭。

我愣了:“炮友?”

她瞪了我一眼,沉默良久後,說了句:“那是我男朋友,家裡介紹的,都兩年了。”

我很疑惑:“你家裡這麼急?再說他看上去年齡也不小啊,你家裡怎麼想的?”

她本來低垂的頭仰起來,用背倚靠著欄杆,也不知道是看雲還是在看漸漸落下的夕陽。

隔了一會兒,她像是做了什麼決定,隨即開口說道:“給你講個故事吧。”

我點點頭,滿臉愁苦:“大姐,不然咱找個地方坐著?站著有點累。”

還帶著耳光印的她噗嗤一聲笑出來,像是夏天沒有星星的夜裡綻放的煙火。

我們找了個烤肉攤,坐下來後她開始猛喝啤酒,但她很明顯也不是酒場裡八面玲瓏的女中豪傑,只猛灌了一口就受不了了。

我坐在她對面,看著她手忙腳亂地拿紙巾去擦溢到桌面的泡沫,有點搞笑。

她平靜下來,耳光印被頭髮擋住,想了半天,最後苦笑著:“我也不知道從什麼地方說起。”

我撇撇嘴:“無所謂,你想起什麼說什麼吧。”

她輕輕啜了一口酒,開口說道:“有一個小女孩,出生在……”

我打斷她:“你瘋了,還用個第三人稱,演苦情戲呢?”

她瞪了我一眼,我連忙擺手:“玩笑玩笑,不要當真,你講吧。”

6

風吹過,平靜地撫摸著世人。

“有一個小女孩,出生在安嶽的一個小山村裡,那村子人比較少,大多的人都在外面打工,過年的時候才會有點人氣。”

“她家就生了她一個。家裡很窮,窮到可能幾年都沒什麼新衣服穿,穿得最多的是別人不要的衣服,上學的錢一開始是村上給的,後來也有那種捐款機構會給一些錢。其實那種偏遠鄉鎮的學費很少,家裡也有,只是大人不想出錢。”

“她小時候經常捱打,打她的是媽媽,她也不知道為什麼。直到她八九歲的時候才從鄰居嘴裡知道原因,她爸一直想要個男孩,畢竟農村裡的男丁基本上意味著一切,但是她媽又一直生不出來,原因是生她的時候身體出現了問題,可能也沒辦法懷上了。她爸打她媽,她媽打她。”

“她知道原因過後一直很小心地去做每一件事情,唸書的時候名列前茅,從不出去玩,下課了就匆匆回家,做作業做家務,只是想著不要捱打。”

“但是她爸爸經常會喝酒,喝多了就罵人,罵得很難聽,無論她做得再好,也會被罵被打,她的媽媽每次都在一旁看著,因為如果上前說一句,媽媽也會捱打。”

“她很害怕,很想逃,但也不知道去哪兒,鎮上的小學和初中是她去過最遠的地方。”

“她很喜歡讀書,一半是因為在學校裡沒有人會無緣無故打她,一半是因為得了好成績可以得到表揚。她很想初中過得慢一些,再慢一些,因為她很早就知道,爸媽不可能給錢讓她去唸高中。”

“她現在都記得,初中畢業那天,她哭了很久,同學和老師都以為是她捨不得,但是她知道,不是因為這個原因。”

“她其實有考上高中,錄取通知書被她偷偷從村上拿了回來。她也想繼續唸書,但是她不敢開口跟爸媽說,到最後也沒有說出口,那封紅色的錄取通知書在她坐上大巴來綿陽打工的時候,被撕碎了丟在了車站的垃圾桶裡。”

“她跟著同鄉的女孩子來到了綿陽,一開始是在工廠裡收拾廢棄的玻璃瓶,後來因為她年齡太小被查到了,於是又去了火車站那邊學美髮。火車站那邊很亂,什麼人都有,偷的,搶的,賣的,買的,在她親眼看見有人被捅了一刀過後,她很害怕,於是學了一個月就走了。”

“剛到綿陽的第一年,她做了不少工作,賣衣服、服務員、美容……每一次都會因為年齡小被壓工資。但是她不敢不做,也不能不做,她出了那個家,就真的不想回家了,把所有的錢都寄回去就行了。”

“第二年做了一年的紋眉紋繡,老闆人很好,沒收學費還包吃住,她很感激,雖然工資就一千,她仍然很感激。”

“那個老闆後來開始動手動腳,直到有一次讓她喝酒,她喝了一點過後一直不肯喝,摔下了樓梯。從那以後,老闆態度大變,開始各種不給工資,老闆的老婆還要罵她是個狐狸精。”

“她不敢罵老闆,也不敢罵老闆娘,於是到最後,她也離開了那個地方。”

“那年春節,她回了家,丟了工作,她也沒有可以住的地方,也捨不得花那些錢去住酒店。那年春節,女孩的爸媽給她說了一門親,她見到了自己未來的丈夫,那個男人比她大一輪,她很不喜歡。”

“她不答應也不行,她爸媽已經收了別人的彩禮,就連身份證都被她媽藏起來了。她鬧到村裡,村上勸了一次就沒有再來了,於是元宵節都還沒出,她就嫁了人。其實連結婚證都沒扯,但在農村,辦過了酒,就算結婚了。”

“春節過後,她跟著這個男人又回到了綿陽,男人是給人做氣力活的,沒手藝也沒什麼本事,經常是有一天活路掙一天錢。她在網吧做收銀員,也打掃衛生,也是在那個時候開始打遊戲的,經常在值夜班的時候玩遊戲。”

“到後來,她的男人就不肯出去工作了,錢也是用她的錢,她勸了一次,男人給了她一耳光,然後她就不敢再說了,她發現只要給那個男人錢,他就不會變得暴躁,也不會管她。她不想回家,就像當初不想回安嶽一樣。”

“然後那家網吧倒閉了,她又去找了紋身的工作,還是隻要能不回去,她肯定想盡一切藉口不回去,通宵也好,待在店裡也好,都行。就這樣直到現在。”

“她其實很多時候都在想,是隻有她這樣,還是有很多人都是這樣。”

7

蔡苗苗就這樣講著,我就這樣聽著,沒有插話,不知不覺,落了一地的菸頭。

良久,她不再講話。

我一抬頭,只見到她大顆大顆的淚珠劃過臉頰,往酒杯裡滴。

我嘆了口氣,遞過去一張紙。

她哭起來沒有聲音,要不是微微聳動的肩頭和淚珠,你都沒辦法說她在哭。我想,這是練習了多少次,才能練成這樣。

她平復好心情以後問我:“你覺得這個故事好聽嗎?”

我笑了笑:“挺無聊的。”

她點點頭:“是啊,挺無聊的。”

那天怎麼分別的我忘了,只記得我問過她還回不回去,她說回,她只要還給錢,她丈夫也不會多說什麼。

我沒有問她為什麼不反抗,反抗父母,反抗婚姻,反抗那些生命裡安排的苦難,實際上直到現在我想起這段往事的時候,也沒有答案。

可是人世間從一開始,就不是所有問題,都有答案。

我還記得那會兒她跟我說特別喜歡看我們成群結隊去打遊戲的樣子,特別喜歡聽我們講學校裡的那些破事。或許是因為她沒什麼朋友,也離開學校很多年,所以喜歡在我們構造的場景裡去看自己夢裡的樣子。

第二天我離開了綿陽,回到射洪,忙著打暑假工,忙著旅行,忙著戀愛,忙著憧憬大學生活。

大學的時候偶爾打遊戲還會遇見她,也會一起開幾把黑,但是她上線的時間一般都比較晚,畢竟大學晚上會斷電,所以常常都只能玩個一兩把我就下線了。

她的QQ從來就沒有上線過,至少在我想起她的時候,點開她的頭像從來都是灰暗的,也沒有社交動態,我一直懷疑她這個QQ只是用來打遊戲的。

彈指一瞬,沒有人不會變成故人。

到了最後,我幾乎快忘記蔡苗苗這個人了。

直到三年前在成都,我重新遇到了她。

8

那時,我還住在九眼橋,已經出過了書,也開始在寫公眾號了。

只不過那個時候我喝酒沒像現在這樣不要命,偶爾才去喝一次,儘管我就住在夜夜笙歌遍地紅男綠女的九眼橋。

那次是我陪著幾個來成都玩的發小兒在九眼橋喝酒,那幾個娃早我兩年成酒瘋子,我們在一起喝酒從來都是直接走生死局的路線,不需要姑娘,不需要客套,不需要遊戲,不需要其他,直接就是對吹。

反正有一兩個酒缸似的神仙人物量大,也不怕喝多了沒人收拾。

這會兒有個姑娘來敬酒,這種長袖善舞舉手投足都是江湖氣焰的人,一般都是酒吧的營銷,那會兒我喝得有點醉意,完事兒抬頭看她,覺得眼熟。

但沒問。

畢竟這年生整容的錐子臉也好,經常在同一個酒吧喝酒也好,臉熟正常得很。但你要問出口就輸了,真是熟人還行,不熟的話指不定您面前這位高人能在心裡唾棄你半天,完事兒還要去別的卡座向其他人說你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也煩。

喝過了酒,我出門買菸,沒想到她追了出來,拍拍我的肩膀,第一句話就很熱情:“嘿,你也在這喝酒啊?”

我那會兒是真沒想起蔡苗苗這三個字,又沒和我有什麼刻骨銘心的情感糾葛。

我愣了很久,也很熱情:“你誰啊?”

她自嘲地笑了笑:“也是,這麼多年沒見了。”

我聽見這話非常擔憂,生怕是我不要臉不要命的時候虧欠的姑娘,變得有點小心翼翼地看她,慢慢地才和記憶的臉重疊:“蔡苗苗?”

她直接上來就是個鎖頭殺:“行,還乖,沒喊錯。”

我把她推開,認真地看了看她,從前的直髮變成了大波浪,皮褲、黑色網襪、皮靴、上面是一件帶有鉚釘的黑色小皮衣,妝容很濃,硬生生地擊碎了我對她所有的記憶。

帶著仙氣的菩薩或許幾年之後也能變成揮舞著三叉戟的撒旦。

時間真是一把恐怖的刀子。

我問她:“你在這酒吧裡賣酒嗎?”

她說:“什麼啊,不是,剛才是遊戲玩輸了,才過來敬酒的。幸虧輸了,不然哪能碰見你?”

我正準備回她,這個時候,她掏出手機來接了個視頻,嬌滴滴的聲音讓我渾身起雞皮疙瘩:“老公,我一會兒就乖乖回家。”

屏幕的那邊是一個已經禿頂的中年人,說了什麼我也沒聽清楚,我清楚一點,這個男的,並不是綿陽那個男人。

只見蔡苗苗把屏幕忽然對準我:“你看,哪有什麼帥哥啊,就這一個男的還長這樣?”

我:????

掛了電話,我問她:“你離婚了嗎?”

她翻了個白眼:“證都沒扯,談得上離婚?老孃早就沒在綿陽了,那個傻逼提起就是氣。”

不知道為什麼,我失去了繼續詢問的興趣,笑了笑,對她說:“我還有朋友,先進去了。”

說完也沒有管她,扭頭就走。

9

那天蔡苗苗就在我們旁邊的卡座,我還能聽見她叫另一箇中年男人老公的聲音,說不出的嗲,卻感覺噁心。

她過來敬了很多次酒,我發小兒問我倆什麼關係,我正不知道怎麼說的時候,她想都沒想就說我是她弟弟。

我發小兒不懷好意地問道:“是能睡覺的弟弟嗎?”

若是從前,她多半扭頭就走,可這會兒她一個眼波婉轉,輕佻地看我一眼:“你看他那小身板,能禁得住我折騰?”

我眯起眼睛,多的是一種厭惡,這種不加掩飾的風塵氣息混雜著酒吧裡酒精與嘔吐物的氣味,讓我想要逃離。

酒過三巡準備散場的時候,我本來還沒醉,主要是心情不好,但是蔡苗苗看著我們這桌一起來,連忙跑過來扶住我,高聲說道:“弟弟,你喝醉了嗎?”

我本來想搖搖頭,結果她低聲在我耳邊說了句:“把我帶出去。”

我愣了一下,也沒再開口,只見她跑回卡座,也不知道在那個中年男人耳邊說了什麼,然後響亮地親了他一下,就拎著包包向我走來。

出了酒吧過後,我的發小兒都已經先行離開了。

我問她:“你為什麼要讓我把你帶出來?”

蔡苗苗說道:“那個男人想上我很久了,哼,想送幾個包包就把我騙到手?我給你說……”

我很不耐煩地擺擺手打斷她:“你住哪,我送你回去吧。”

她問我:“你住哪?”

我說就九眼橋對面,她想了想,說:“要不今晚我睡你那?”

我一臉奇怪的表情看著她,說了句:“我和別人合租,不合適。”

她撇撇嘴:“但是我住犀浦,很遠,這麼晚了你也不怕姐姐出事啊?”

我盯著她看了很久,最後嘆口氣:“你自己去酒店吧,我就先回家了。”

她像是想起了什麼,抿嘴笑了一下:“你放心,你長成這樣,我們真的只能有友情,不用怕我把你打來吃了。我就是遇見了你,想和你聊會兒天。”

我就很惱火,我很想告訴她我那會兒都有十幾個讀者喜歡叫我老公了,但她話說成這樣,我還是和她去酒店開了房。

10

在酒店的房間裡面,我坐在椅子上坐立難安,我也不是沒經歷過酒店開房這種事兒,也不是什麼半卷青書半殘燈的出家人,但心裡會有些奇怪。

蔡苗苗卸了妝,束起頭髮,我才恍然能看出當初那個開黑小分隊的ADC清秀的模樣,但也不知道她從哪搬了一箱啤酒,邊搬邊說:“來,咱今兒不醉不歸。”

她坐在床上,我坐在椅子上,偌大的落地窗外,是夜色下撩人的成都。

她乾淨利落地咬開啤酒蓋,咕咚咕咚地直接灌了一瓶,沒有半點泡沫灑出來。

我始終無法把眼前的景象與當初給我講故事的小女孩小口小口啜啤酒的樣子重疊起來。

我開口問道:“這幾年,你怎麼過的?”

她眼神迷離:“不知道,也沒有回想。”

我抽出一根菸丟給她,她嫻熟地點上過後,問我:“你呢?”

我說還行,寫公眾號,賣點文字。她問我叫啥,我給她說了過後她麻利地關注,又翻看了幾篇,嘴上帶著一種奇怪的笑意。

我撓撓頭:“瞎寫,別笑。”

她抬起頭:“不會,你出息了,比我出息多了。”

我和她碰了一下杯,問她:“你現在在做什麼?還在做紋身麼?”

她叼著煙,擎著酒瓶,半仰著身子,沉默很久,開口說道:“紋身也沒做了,剛開始到成都的時候還會做,那會兒我的一個客戶,很有錢,經常約我出去玩,還給我介紹客人。我就跟他出去玩了幾次,紋身做不下去了,來錢太慢了。”

我盯著她柔嫩的腰肢與潔白的腳踝,長長地嘆了口氣。

她聽聞我嘆氣,笑著說道:“怎麼了?”

我搖搖頭:“沒怎麼。”

她又喝了一口酒:“以前多笨啊,我這麼仙女,還覺得錢不好賺,現在稍微說幾句曖昧一下,就有男人送包又送衣服還給你送錢。”

我不置可否,只好低頭喝酒,像從前那樣,聽她一個人絮絮叨叨,說她的追求者們多有錢,多為她不顧一切。

我開口問道:“你有談過戀愛嗎?”

她看著我,點點頭:“談過吧,和成都紋身店裡另一個紋身師,只不過才一個月,我就看到他和他客人在店裡就做起來了,虧我還每天給他做飯吃呢。後來這些男人,今晚給我打視頻的,還有酒吧裡那個,都有家室,我也不知道這是不是戀愛,我只知道,有錢就行。”

我問道:“一直這樣下去嗎?”

她回我:“我也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到最後,她說話聲音越來越小,直到酒瓶落在酒店地毯上發出沉悶的聲音的時候,我轉身才看到她已經睡著了。

她睡覺的樣子像個嬰兒,蜷曲著縮成一團,略帶疲憊的臉上掛著一絲笑意,長長的睫毛上似乎有晶瑩,像是在哭,又像是沒有。

她像是變了,又像是沒有。

我扭頭看著窗外,萬家燈火。

最後迷迷糊糊在椅子上也睡著了。

11

白天我醒來的時候,蔡苗苗已經走了,我的身上蓋著一床毯子,桌子上面放著外賣盒裝的粥,昨晚喝掉的半件酒被她整整齊齊地放回了箱子裡。

我打開手機,昨晚才加的她的微信上有一條消息。

時間是凌晨5點多。

內容是:“爽子,其實我不開心。”

我點開她的朋友圈,什麼內容都沒有,只有2015年的時候,發過一條:

“我走了,不必回來了。”

定位是綿陽火車站。

我打開窗簾,豔陽高照,大千氣象。

12

從那天過後直到現在,我也沒有再見過蔡苗苗,沒有共同好友,也不知道她住哪裡,中間一次聯繫都沒有,她也從來沒有給我的朋友圈點過贊評論過,就好像從來沒有出現過一樣。

我忽然記起,幾年之前,我曾經送過我弟弟去綿陽上學,然後順道去過大觀園那邊。

當年那個網吧改成了酒吧,那家紋身店也拉下了捲簾門,上面寫著“麵館轉讓”,那家小飯館變成了賣衣服的,唯一沒變的,是那座蔡苗苗倚過的天橋。

歲月裡,是那張帶著耳光印的像是夏天沒有星星的夜裡綻放的煙火的笑臉熠熠生輝。

就連一座城市,也會忘記我們曾經來過。

何況我們自己。

来支烟吧,女孩
来支烟吧,女孩

.快清明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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