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題記：
——雪落人間
一位大著沒邊邊的詩人，把媽媽的名字寫進了詩裡。
我羨慕的不得活，這報恩的方式，你的娃沒念過幾天書，也想為你寫首詩。
這等於是自己挖了個坑坑跳進去，爬不爬得上來都是選擇。
為這，被世人所不齒或嗤之以鼻，是值得的。
把你寫進詩裡不難，你的偉大不論怎麼寫都是都是一首詩。
娃只怕寫不好，玷汙了你清白的一生。
是刀山也要走，是火海也要趟。即便學著人家或摸著石頭。
這首詩獻給你和父親及故鄉的山山屲屲。
1.
慶幸還能認得出我，從縣城趕回去時，你已經說不出話了
卡在喉嚨的汙物，你已無力咳出
像前嘴上被蟲吃壞的白楊樹，順著風倒下去，結束頂天立地短暫的一生。
把命賭在雪地上，趕進縣醫院，就是想有一個奇蹟出現
我心裡清楚，這是你在人間，所受的最後一次苦難
平常你總是凌駕於生活之上，在這一刻，生活鎖住了你的牙關。
像老黃牛拉重車，上山的路到了盡頭
我能感覺到，你的力氣已經用完
在你人生的最後時刻，過堂風終於掐住了你的脖子。
隔在奈何橋兩邊，拽不住將要遠行的你，斷線的珠子碎了一地
連著你我的血脈，在這一刻被徹底切斷，像腦梗塞斬斷你的血管
我就成了朽木根部的新芽，這悲涼的人間，必須獨自面對。
2.
二零一一年農曆正月十九日凌晨，你出完了人世間的最後一口氣
也不打算吸一口氣進入，猩紅點點，梅花開在脖頸上
燈塔倒了，我眼裡的燈盞，熄滅了。
在這一刻滅了的，還有灶膛裡的柴火。坪坡川在一場大雪中閉上眼睛
一輩子沒出過遠門，帶你回家的路上，不得不和我的兄弟叫著
——媽，跟著我們回家吧。
立在風中的野草，它們戳破雪的眼睛為你送行。從縣城到坪坡川
你養活的一群野雀兒，幾隻野狗，還有被雪深埋的人間萬物都為你重孝加身
一路上眼淚淹過心，都聽不到你說我的娃是男子漢。
再也沒人把我從雪地裡拉起來
再也聽不到你說地下涼，男兒膝下有黃金
從此以後，跪與不跪，都取決於自己。
3.
如果不把你從老屋的炕上送到縣城，如果我們一刻不離
陪在你身邊，或用我三十四年的陽壽換你平安
捶胸頓首細思量，如果你不生我便不痛，我們也便不相離。
現在想想是我把你害成了這樣。十月懷胎，以命換命
唯有頭先落地，方可感謝養育之恩。我站著踏入人間
這一走差點要了你的命，像苜蓿根，病深深的紮在養育我們的沃土。
4.
記得那一年雪下的鋪天蓋地，十好幾天沒見過太陽
腳上的條絨布鞋出門就溼，每一晚上你都要在灶膛跟前守到大半夜
許是太累，你忘了腳下的冰板，這苦難敲不碎的鏡子總和苦難之人過不去。
打個趔趄仰面朝天，腦後的大包陪完了你的一生
有生之年從未稍離，從未稍離你的後腦
清晨我穿著暖鞋去上學，像把腳伸進了你的懷裡。
我發誓要撫平你的苦難，像你剔除麥田裡多餘的部分
輸給腦梗塞，我心有不甘還不得不食言，為你堆起另一座黃土包
你吃酸菜喝涼水，也沒能讓你的血流快過南藏河的苦水。
5.
把你圍在中間，暖不熱你冰冷的血管
一根根撐天的柱子
撐不開你的一片天，陰雲密佈大雨就開始滂沱。
舉不起你為我們撐了一輩子的天，只能眼睜睜的看著天塌了
而你一個人為我們舉著糧食與水，多大的風你都不抖
多驟的雨你也不顫，你曉得你一顫抖天真就塌了。
6.
為了天不壓在我們頭上，你把要流的淚當成南藏河的苦水
嚥下去，澀是生活本來的味道
把要逐你出門的頂門棍做成羊鞭，甩一響疼痛就退避三舍。
老天爺終於睜開眼，我以老大的身份挺直你的腰桿
可你笑不出來，為了娃能活下去，一把苦吃到頭
不管黃連的日子如何刑訊逼供，你都咬緊生活的鋼牙。
你怕娃沒人疼，當年從鬼門關走一遭，不到七天拆線，就從蘭州跑回坪坡川
可這一次為什麼就這麼狠心，丟下你的娃遠走哩
難道你不疼娃了。媽，你差一點就把黃蓮的日子熬成了蜜。
7.
你說做人要正直，老大做的還不夠好
不畏權貴，老二還在不亢不卑的路上
賢良淑德爾雅，女兒還只是修得一點皮毛
老大性子急，你不放心，
老二性子暴，你不省心；老三太怯懦，你害怕她吃虧
為什麼你就不能像當年，咬咬牙挺過去哩。難道我們已不是你的牽掛。
8.
不能說遠近聞名，但你的孝看得見
黃土地是最具良心的見證者
可你在兒女面前，從來都不談半個孝字
等我長大後才明白，你不談孝道的原因
做成讓我們去學哩。我以為你能做到的我也能
至少娃流著你的血，多多少少也會有孝的成分
可這麼多年，你和我父親守著孤獨的老屋
用雞爪子的手刨食吃，熱一頓冷一餐，就是不願意拉連你的任何一個娃
知書達理用在你身上，像你為了我們省吃儉用的日子，一點都不寬裕。
9.
一輩子最怕的就是給娃多一份負擔，所以你從未主動來過城裡
在你要走的前一年臘月八，堅持將你，從坪坡川的老屋接到縣裡
操辦了一次從未操辦過的，臘月初十的生日
飯吃到一半，你突然說現在的人都流行火葬
我知道你喜歡乾淨、簡單
其實你內心最深層的意思，還是怕給娃添麻煩
我只好含糊地，搖頭或者點頭
像咱們梁頂上的
那棵半大子柳樹，在風中，不定的搖擺。
誰都不會料想，短短三十九天之後，
你遵從了你的諾言，
而我卻要食言，為你堆起一抔黃土的小山。
像我預謀好，為你離去開的歡送會
一場至今讓人後悔的酒宴，一生都無法原諒自己
你走後七年，我從未給父親舉辦過生日，怕預謀再次靈驗。
為看一場煙花，舉家入縣，彷彿就是為你倒在一場雪裡提前做準備
以至於到現在我都不能原諒自己，並且從那以後
正月十五的煙火再沒有亮過，禁鞭令肯定是為了你隨即頒佈。
10.
像你親手喂大的麻驢，總想把嚥下去的苦水
吼出來。你說裝著吧，苦出頭就甜了
只要行的端走得正，好前程就在前頭等著哩。
媽，你說的前程，老天爺賜給我了，能吃飽飯能穿暖衣
我就佩服你是怎麼讓老天爺聽你的話的，賜我衣食無憂平為福
再一次仰天，想把你吼起來，可惜老天爺就是不聽我的話。
11.
姥爺去世那一年，你說把你大送走，就是我們送你的時候
並且你說不會為姥爺流一滴淚，人走了流淚也流不活
一眨眼你就和黃土做了伴，我管不住眼淚，對你再一次食了言。
我的大舅二舅三舅四舅，還有你的兩個妹妹
都沒有在你臨走之前看上最後一眼
媽，我該怎樣把你急著離去的消息告訴他們呢。
12.
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我們也想體會挖屎挖尿的艱辛
從跌倒到閉上眼睛只留給我們三天
並且你還不願意給我們一個端屎端尿的機會。
媽，外面的世界那麼大，你還沒有看過一眼哩
媽，你睜開眼看看
為你披上重孝的不只你的兒女
天大的世界為你穿上孝衫
把你葬在坪坡川是遵從了你的遺願，一輩子看夠了白麵的臉色
多好的地方，都沒有一塊麥地，讓你躺著踏實。
13.
你總是夢到爺爺缺個做飯的
你說將來去了那邊，彌補這一生你沒有盡全孝的遺憾
媽，你神明，知生死還不忘盡孝道。
大年三十我又一次為了光陰沒有回家，初一早上你在電話裡
說又夢見我爺了，這越發堅定了你的信念
把你葬在爺爺腳下，算是欠糧食的債用苦力償還。
生前我們沒有努力，為你端過一碗飯
在你死後
我們為你能夠做飯，做了最後的努力。
14.
天之驕子走了，天就沒有晴過，傷心了好幾日
淚水落成雪花，為你披上重孝
聽說你要與黃土作伴，天老爺又聽了你的話，一把把黑雲推散。
我懷捧遺像，在前面為你開路
怕冰倒雪滑你不好走
所有莊間人都來為你送行
媽，陽間的路不好走，用八抬讓你死後舒坦一回
風吹熄了為你引路的燭火
還是天老爺吃勁你，撒一把星星在你周圍。
太陽睡醒之前，娃親手把你埋在冒疙瘩嘴上的麥田裡
好多天以後，依然想不通，我咋就那麼狠心，
將第一鍁土撒在你頭上。
那麼多人給你跪下，跪下來給你磕頭，風終於在你死後向著你吹了一回
你一輩子最喜歡的花花綠綠，全展示在花圈紙火上了
一輩子最愛聽的戲，全包含在悠長哀傷的嗩吶聲裡。
15.
我們跪成一座絲柏林，群山跪成一道永恆的風景
我們是看到你想起了自己心懷愧疚的人
我們是無法償還你的恩虧了你的人，眼睜睜看著你離去。
統統的給你下跪，磕頭的動作剛好能夠掩飾內心的不安
你言傳身教，我們依舊沒有學會
至此我才明白，人一輩子最無助的事，是後悔。
媽，你終於高高在上了，高過了騎在你脖子上的生活
用你獨到的眼光望著村子的去向，那些年
被你無數次割倒過的野草，立起來把你圍在中間，遮風禦寒。
16.
踉踉蹌蹌回到家，端茶倒酒扣謝鄉親
你跌倒後，莊間人
就是我們的近鄰給我搭了一把力，送你入土為安
摸一摸你睡過的上房炕已經涼了。彷彿你在給我燙傷的食指
泌唾液，清涼透徹心脾，分不清夢裡夢外。 還是不相信，我怎麼就成了
門口朽掉的老杏樹根部長出來的新芽，需要獨自面對人世。
17.
在你生前走過的地方，再也聽不到你為鳥雀們優美婉轉的哼唱
廚房裡的鍋碗瓢盆，莊背後的背篼推耙糞篼
由於你走的太猛，讓它們不知所措，空洞是你為它們留下的僅存的念想。
從填炕窯到燒柴臺，它們都因你不辭而別，精神萎靡
陪了你一輩子，現在你不想活了，它們還有個什麼盼頭
在陽光照不到的地方，綠毛苔蘚悄悄頂一頭白霜。
18.
看著快要燃盡的供燭，想起了你已經燃盡的一生
用最亮的光照亮我們的遠方，你在黑暗中獨自摸爬滾打
把我們呵護成一個個紅口白牙，乾癟的倭瓜是頒給你的獎章。
霜染了你的發，歲月壓彎雙腿，歲月的毒水把你的纖手泡成雞爪子
罪魁禍首是我們，是我們不爭氣的逆子
媽，寧可扶著一根紅柳棍，你也要挺起腰身硬給娃看。
人一輩子寧可折，也不能彎著脊樑活。你的話娃沒忘
看著門背後的紅柳棍，想起你們
相互扶持的歲月，我們還不如一根棍棍為你做的多。
19.
媽！你的一生沒有被苦難擊倒過
你是生活的強者
凌駕於苦難之上，你是苦難的王。
20.
把你的名字寫進家譜太簡單，你死都死到王家屋裡了
把你的名字刻在碑上也不難，揹著幾座大山走了一輩子，死後實在沒必要用一塊石頭壓著
在娃心裡你就是一首詩，賢良、慈悲、強幹，任何華麗的詞語都不足以形容你。
大字不識一個，你說過的話，是一首詩永遠無法到達的高度
千年的字紙會說話，把你寫進詩裡，娃就是想讓你一直活在娃的心上
活成一座佛，用我的血肉為你點亮長明的燈盞。
你不只為娃活，你為所有的親朋四鄰騰出路找活法
活了57週歲，埋在坪坡川冒疙瘩嘴上的麥地裡
為白麵吃盡了苦頭，從此以後，再也不用看饃饃的臉色。
21.
在詩裡，誰用心靈觸碰你的名字，就是和我一起為你增加陰壽，彌補陽間的不足
媽，你一生說的平為福，我終於懂了
你一生的悲苦，這首詩裝不下，你一定要記好了
王喜，筆名夢兮，甘肅會寧人。2015年始業餘習詩，有詩歌見於《詩選刊》》《星星》《延河》《甘肅日報》等刊，獲首屆金東艾青微詩歌大賽獎等。系中國詩歌學會、甘肅省作家協會會員。出版詩集《在人間：給文森特·威廉·梵·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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