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願人長久

搬家的時候從家裡翻出一口木箱子,塗著紅油漆,不漂亮並且厚厚笨笨,幾十年前窮人家裡的做工,不精美用料也不貴氣,大家商量扔掉算了。

給我吧。我說,我要。

你真的會要這個?媽非常驚訝。

確定我會要之後,媽很快拿來抹布仔仔細細擦起來。

這是我的陪嫁呢,四十多年了。她一邊擦一邊絮絮叨叨,現在的人沒有要用這種箱子的了,所有的東西都能買到,都那麼漂亮。

怎麼會不要呢,從外婆家帶過來,帶著一個一個家庭的記憶和溫度,想必還有外婆的嫁女的念想和心情。很小的時候她送我一個小板凳,我搬家數次一直帶著,陪伴著我將近二十年,如今我的孩子蹣跚學步,搬著破破的小凳子從一個房間到另一個房間,顫顫巍巍的像個大人一樣學著坐下。

說起外婆,我心懷愧疚很多年。她是我所知道最辛苦最善良厚道的人,如果說一個人的所有悲傷都有相等的福報,那麼她真的被虧待太多。她去世的早,也並沒有常住在一起,我對她的記憶實在是模糊。聽說早年間作為外姓人,家裡又一貧如洗,外公也並不是一個懂事的好丈夫,絲毫不打算幫襯她,她拖著三個兒女,被所有人欺負,一度餓死。兒女成人之後境況好轉,依然貧窮,卻稍有尊嚴,她選擇堅守著幾畝薄田獨自過活。她想讓兒女回家時,有一碗熱氣熱氣騰騰的面、有一鍋鮮嫩可口的玉米、有一鋪溫暖舒適的軟床。她最喜歡逢年過節,所有兒孫歸來,她忙前忙後,燒茶做飯,辛苦但是滿心歡喜。

我記得我去她家,她揭開一個巨大的黑黝黝的櫃蓋,倒自己熬的蜂蜜給我吃,那麼香甜,長存我心。以至於我始終不能接受所有買來的蜂蜜,精緻的包裝,缺少一臺一開蓋會吱吱呀呀響的老櫃子的醇厚,更沒有一個老人更給孫女兒的最深的愛意。那真的是貧窮的外婆能給我的最好的美食。

直到她去世的時候我才初中,恰逢父親手術,父母都不在家,我為了一個十分不重要的考試並未去送終,這成為我內心一輩子的疼痛。回魂夜那天,大家讓我去別家睡,因為她老人家生前最後去的地方是我家,也是她生前最願意來的地方。我不願意,那天晚上雷雨交加,我一個人坐在飯桌上寫作業,一直等一直等,我想等到她,我不怕她的魂魄,因為我特別清楚,即便是她的亡靈,也會對我好。

並沒有等到。並且,她一直不曾走進我的夢中,只有一次,夢中我去上學,下雨了,她來接我,幫我打傘,怕我淋雨一直把傘推到我這邊。都說夢到逝去的人一般會感到害怕,可是夢到外婆我從未覺得驚悚,她始終對我好。她生前最後一次來我家,和我同床睡,極力不挨著我,她說老年人髒,怕我嫌棄她。她並不知道我當時幻想著一些多麼美好的事情,比如說我有了錢,帶她逛街,給她買衣服做按摩吃大餐。現在這一切觸手可及,她卻遠去很多年了。她是一個多麼好的人啊,吃了一輩子苦,未曾享過一點福便離開這個即將要對她溫柔的世界。

甚至,我連一個孝子賢孫都算不上,常年不在家,歲末不能上墳,清明不能掛青。或許真的死去萬事皆空,所有一切只是現世人的一些慰藉。我留下她送給媽媽的箱子,留著她送給我的小板凳,那也是我的一種寄託吧。

子欲養而親不待,或許應當更珍惜眼前尊長。對於外婆,朔風如解意,容易莫摧殘,願她下一世美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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