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絮飄殘已化萍，泥蓮剛倩藕絲縈。珍重別拈香一瓣，記前生。人到情多情轉薄，而今真個悔多情。又到斷腸回首處，淚偷零。”納蘭性德《山花子.風絮飄殘已化萍》
初衣解詩：納蘭性德的妻子於康熙16年5月30日因為產後疾病身亡，時年二十一歲。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納蘭性德還未正式進入仕途，雖然他少年聰慧，文武雙全，但是如同紅樓夢裡的賈寶玉，他生活在富貴錦繡之鄉，生離死別，往往是戲中故事，共情而不會到身臨其境。
但納蘭性德的23歲不同，青春看似蔥鬱得不得了。父親納蘭明珠，為康熙所倚重的重臣，他本人和康熙年齡彷彿，康熙對納蘭一家的重視，肯定含有對納蘭的激賞，君臣固然不可以明於友誼，但從康熙極力將納蘭升為近侍，都可以看到納蘭性德的仕途將來無可限量。
但這一年，他失去了心愛的妻子。戀愛在古代中國是個稀奇事。倒不是說沒有，只是達官貴人之家，國家與宗族為重，婚姻很少能夠滿足個人的愛情意志。但納蘭性德應該是個例外。
他的妻子的父親早已經過世，在清朝門第決定婚姻的大前提下，他娶的是漢旗沒落世家的女兒，只有兩種可能，一種可能是他的父親和對方的父母有過約定，第二種可能是納蘭的前途已經得到康熙的肯定，無需用婚姻來穩定家族權勢，而給了納蘭性德以從容的機會。
無論哪種可能，地位相對低微的盧氏，可以成為納蘭的妻子，這前提是因為愛情而不是其他。這一點自由，是紅樓夢中賈寶玉所沒有的。他不可能娶到林妹妹。
納蘭性德婚姻美滿，只等待事業的衝刺。
但是正是這種婚姻的順遂，也埋下了他人生的悲劇。三年之後，妻子死於產後的併發症。無從得知他妻子在相府的生活和心情是否真的幸福，又或者是否因為被納蘭鍾愛而置身外人所不知道的風雨裡，一入侯門深似海，短短三年，香消玉損，而納蘭性德的悼亡詞橫空出世。
這背後的原因也常讓人揣測。因為我們可以從諸多的回憶詩詞中，看到納蘭一直沒有從喪妻的沉痛裡走出，直到生命的終結。從另一個意義上說，納蘭性德本身就不覺得幸福，妻子死後，這種不幸福感，一直在延伸和消耗他的生命。
這也就是讓人困惑和猜測的地方。這個相門公子，為何感到這樣的不幸和孤單呢？從當代的醫學上來講，納蘭性德很有可能是患上了抑鬱症，但是，這是一種極其偷懶的說法。
設若納蘭從來就沒有感受大家庭正常的溫暖，那麼就可以理解他和妻子的深情，以及妻子忽然離世，對他的刺激。實際納蘭性德從來不缺妻妾。也證明了他和妻子間的感情是排他的。而排他正是愛情的特質，又或者說，愛情的排他原是治療童年的失落。納蘭性德的婚姻非常短暫，在還沒有到考慮人的生老病死的青春年齡就提前來到。或者對於更多的普通家庭的人來講，23歲時失去妻子，因為生活的苦難和壓力會通過時光淡化，成為可以接受的現實，但納蘭性德的才華和感情和生活顯然不屬於正常的平凡的人生，也就因此，喪失了治癒的可能。
沉痛與空虛，將伴隨著納蘭性德23歲的人生，直到生命的終結。
“風絮飄殘已化萍，泥蓮剛倩藕絲縈。”
這是妻子過世後的第幾年春天，已經沒有辦法考證。妻子在上一年的5月30號過世，在第2年的秋天才下葬。這應該是寫在第3年的春暮。
這個中間有一個典故，就是傳說中的柳絮，飛到了池塘中，會化作浮萍生長。這當然是古代人的偷懶和詩意。那些柳樹的種子，只會發芽成柳樹，但是當柳絮飄飛的季節，也正是，池塘村滿，各種水生植物，開始生長的季節。
風絮飄殘已化萍，這是柳絮的第二生。當然寄託了納蘭性德對妻子轉世的願望。死，在震盪震撼之外，已經被無奈的接受了。
就是暮春初夏的小景，柳絮飛到池塘，化作了點點的春萍，而從池塘裡的生出新的小荷葉，嫩嫩也開始了它的新生。
“珍重別拈香一瓣，記前生。”萬物又重新開始輪迴，但是，那前生的記憶歷歷分明，是我的，也是你的。請你不要忘記啊，而我是不會忘記的。
這裡其實已經有足夠的悽惻與空虛了。妻子已經死了，她或者已經轉世，或者已經將我忘了吧。但是我的記憶和相思不死，過去歷歷分明。
”人道情多情轉薄，而今真個悔多情。“這真的是一個哲學問題。
有人說納蘭性德迎娶了新人，卻放不下對妻子的愧疚。比如說在盧氏之外，他娶了官氏，這或者是一種家族的需要，需要有人打點他的家庭事物，又比如說在官氏之外，他又有了江南才女沈婉。但是納蘭性德，卻再也找不回在妻子身上，自己那種深情。所以納蘭性德是後悔自己對妻子的行為不夠忠貞。但實際上妻子已經離開他多年，這樣的說法是為勉強。
張愛玲說古代的男人沒有專一的必要。這是社會風俗至此，納蘭性德應該不是因為此愧疚。因為在盧氏之前，他如同寶玉納襲人先有了妾，並有了長子。
那麼該怎麼理解這樣一句話呢？
這寫的是夫妻之情，兩個人相濡以沫，反而看起來平淡尋常，早已經融入了生活。而納蘭性德的妻子雖死，但是她已經永恆留在了納蘭性德的心中，和他一體，表面看起來，對妻子的死亡已經淡化了，但是隻有他知道，是一體的。
正是因為放不下，忘不了，他才意識到自己是這麼的深愛著她。但是這世上她已經不在了。
這就是無法化解的沉痛和虛無感。只剩下一種徹頭徹尾的孤獨。
”又到斷腸回首處，淚偷零。“這才是真正的人生，因為還是渴望相守相處，但是已經永遠再也沒有這種機會了。只是每次看到了彷彿的場景，就會牽起不滅的記憶，而淚水潸然。
floating on water
我說過這首詩描寫的是納蘭性德的沉痛與空虛，還有孤獨感。他已經明確的意識到妻子已經死了，這個世界上再也回不來了。雖然，他請求不要忘記過去，但是他真的相信有重逢有來生嗎？他是一個隨著時光漸漸成長的人，願望不等於相信，願意相信不等於篤信。而留下他一個人，獨自要挑起並不溫暖和幸福的生活，回憶並不能帶來足夠的溫暖和力量，只能加重沉痛與虛無感，銳化孤獨感。
沒有辦法知道納蘭性德的童年和少年，在表面衣食無憂之下，是處在怎樣的心靈的寂寞和孤獨裡。但是從妻子死後，他自己對這個世界已經灰了心，彷彿只是燒殘的火燼，再也沒有那種飛揚和投入的熱情。雖然他圓滿的完成了康熙交給他的任務。他也知道，如果自己一如既往的做下去，他的富貴生活，功名前程是不愁的。
但是在另外一方面，他對好友顧貞觀時常流露出厭倦世事的狀態。心靈和環境一直處在錯位的狀態，這也加速了他生命的凋謝。
因為沒有飽滿的熱情，如何能夠挑戰風雨的人生？在30歲那年，一場寒疾在7天之內斷送了他的性命。人們更傾向於他已經喪失求生的慾望。
只是以他的空虛和敏慧，他能夠在茫茫的黃泉路上找到他的妻子嗎？我更擔心他，荒涼無助。
有的時候，靈魂上的信念，是必要相信，才會必有所應驗！
初衣勝雪為你解讀詩詞中的愛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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