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懷瑾:論語別裁 李斯的老鼠哲學 不在愁中即病中

李斯的老鼠哲學

講到吳起,順便講一段儒家末流支派的插曲。

我們都知道孔子傳道給曾子,曾子寫了篇心得報告《大學》。曾子傳道給孔子的孫子子思,子思又寫了篇心得報告《中庸》。子思則傳道給孟子,孟子不錯,寫了不少論文。至於荀子,也有一部著作傳世,但到底有點摻水了。而且他的學生出了幾個半吊子,像李斯、吳起這些人便是例子。

就李斯來說吧!我們如果講政治哲學史,李斯的哲學是什麼呢?我們可以叫他是老鼠哲學。什麼是老鼠哲學呢?先要了解人類思想與歷史演變有絕對關係,我們只要翻開《史記》一看《李斯傳》,就可知道李斯的老鼠哲學了。李斯少年時跟荀子唸書,他當時很窮,時代到了孟子以後的戰國末期,人都現實了。世界越亂,人心越現實;國家社會安定了,仁義之心、道德之行才比較常見。李斯的思想,後來影響秦始皇,就是被現實所困而來。他有一天上廁所,不是現在的抽水馬桶,是古時農村社會的大糞坑。又深又大,坑上放一塊木板,人就蹲在板上大便,謂之蹬坑。這種糞坑,更重迭遠望如高樓。坑深的,大便落坑,時間長,聲音大,每把偷糞吃的老鼠驚嚇逃散。一天,李斯這個窮小子蹬坑,看到糞坑老鼠,又小又瘦,見人驚逃的倉皇樣子,十分可憐。後來又看到米倉中偷米吃的老鼠,又肥又大,看見人來,不但不走避,反而瞪瞪眼很神氣的樣子。李斯覺得很奇怪,仔細一想,結果給他悟出一個現實的道理來了。原來又瘦又小見人就逃的老鼠,是無所憑藉;而又肥又大見人不避的米倉老鼠,是有所憑藉的。分別在此而已。憑藉,就是有本事,有靠山,或有本錢之類。李斯悟出道理以後,於是向老師荀子報告,不要讀書了。荀子問他不讀書要去幹什麼?他說要去遊說諸侯,求功名富貴。荀子說,你還不行,學問還沒有成就。李斯說,人窮到飯都沒得吃,還去講什麼學問道德?這像什麼話!老師一聽這種話就說,你這個學生這種思想真糟,你去吧!就這樣把李斯開除了。結果李斯碰到秦始皇這樣一個混蛋,兩個搞在一起,於是把一個國家搞得民不聊生。“鼠目寸光”,只搞老鼠哲學注重現實,不知仁義道德為何物的結果,自秦始皇身死沙丘之後,李斯也自家難保。所以在他父子臨刑的時候,他對兒子說:“此時要想和你牽黃犬出東門也不可能了。”

李斯搞老鼠哲學,為什麼會被他弄成功呢?這就要看當時的環境。春秋戰國三四百年動亂下來,民窮財盡,不止經濟上貧困,人才也都完了。真正人才的培養,總要百多年來的安定社會才行。不談別的,就說溥儒的畫吧!人家說真好,別無第二人。我說你認為溥儒的藝術好,但可知他成本多大?滿清以孤兒寡婦率領了兩三百萬人入關,三百年來稱帝,在宮廷裡就培養了這樣一個藝術家。你說成本多大?譬如李後主的詞好。當然好!“車如流水馬如龍,花月正春風。”真好!但成本多大?一個萬乘之尊,玩掉了一個國家,才寫出這樣的詞。別人的確寫不出,在氣魄上,沒當皇帝的人,硬寫不出那種境界。如果是個窮小子站在西門町的大街上,可能便寫“車如流水馬如龍,口袋太空空。”所以說一個國家的人才,要幾百年社會安定的文化才能培養得出來。但戰爭一來,又都光了。因此到了戰國時代,只有蘇秦、張儀這兩個半吊子的同學,玩弄了天下。他們是當時的驕子,如果把春秋時代的子貢、子路這班人才,來與蘇秦、張儀相比,子貢、子路一定連正眼都不看他們。可是到了戰國末期,像蘇秦、張儀等的人才,也過去了,如李斯這些人居然也出來旋乾轉坤,大擺烏龍了。由此可見當時人才之荒的嚴重。歷史是要這樣看、這樣讀的。不能光讀故事,要把環境、地理,一切搞清楚才能瞭解。到了漢高祖、項羽出來的時候,人家說漢高祖是流氓出身。那時候,沒有什麼流氓不流氓,四百多年戰爭打下來,再給秦始皇、李斯兩個傢伙一搞以後,根本天下人各個都是如此,又豈只是漢高祖?文化的重行建立,是在漢文帝、漢武帝的時候,其中有近百年空檔,幾乎可以說沒有文化,所以漢文、漢武對於文化整建的功勳,的確是可圈可點的。吳起也是荀子的學生,同樣是沒有畢業的,都是書不要讀了,追求現實名利的角色;這就看出當時文化演變的衰退情形。吳起後來當大將,有個士兵生瘡,吳起用口替他吸出膿血。這一來,士兵的母親哭了,他說孩子的父親當年生瘡,吳大帥也是這樣待他,所以為吳大帥賣了命;如今又對我兒子這樣,這條命又要賣給吳大帥了。

我們為什麼說到這些,是因為這節書引起的。我們現在再回到原文:找不出伯牛的病在什麼地方,而孔子在伯牛臨死之前,還來握握手,看他一下。看他一下這件平常的事,卻慎重地把它記載下來,編在《論語》裡。可見平凡中有值得研究的地方。

南懷瑾:論語別裁  李斯的老鼠哲學  不在愁中即病中


伯牛的病,是個很大的疑案。我們暫時把它保留在這裡,等到以後再來討論。至少有一個字,我們可以在這裡討論:“亡之,命矣夫!”的“亡”,在古人的解釋,認為孔子當時握著他的手,很悲傷地感嘆,他得了絕症,這真是命!但是我的看法,古文中“亡”字往往與“無”字相通。拿白話文來解釋,是孔子很傷感的說,命真不可信嗎?真沒有命運嗎?意思也是說像這樣好的人,怎麼會這樣短命?

不在愁中即病中

我們在中國文學裡,對於人生常有“貧病交加”的悲嘆。現在上面說的是一個人的病,下面便要說到一個人的貧。世界上貧病交迫的人太多了,這是我們應該用心致力的地方。所謂行仁道,就是要從社會整體的環境來均富。拿現在的政治術語來說,就是要達到全民的富強康樂。

有一個朋友,過去地位很高,也是部長級的,現在有七八十歲了。前兩個月碰面,看他氣色很好,相逢便問年,他很風趣的說:“我是望八之年”。他來個諧音答話,自我幽默一番。這位朋友,現在蠻窮的,他常說人世上的兩個字,自己只准有一個字,決不許同時擁有兩字。什麼字呢?“窮愁”兩字。凡“窮”一定會“愁”,窮加上愁就構成窮愁潦倒。他雖然已到望八之年,因為只許自己窮,絕不再許自己愁,所以能“樂天知命而不憂”。他真的做到了,遇見知己朋友,仍然談笑風生。另外一個人還告訴我關於他的故事說:某老還是當年的風趣。他雖然窮,家裡還有一個跟了他幾十年當差的老傭人,不拿薪水,在待候他。有一天,他寫了一張條子,叫老傭人送到一個朋友那裡,這個朋友知道他的情況,又是幾十年的老交情,他有條子要錢,當然照給。這一天他拿了一千塊錢,然後到一家飯館,吩咐配了幾樣最喜歡的菜;身上的香菸不大好,又吩咐拿來一聽最喜歡抽的英國加立克牌的高級香菸。一個人慢慢享受,享受完了,口袋裡掏出這一千元,全部給了茶房。茶房說要不了這許多,要找錢給他,他說不必回找了,多餘的給小費。其實連那聽外國香菸在內,他所費一共也不過三四百元。茶房說小費太多了,他仍說算了不必找了。他以前本來手面就這麼大,賞下人的小費特別多,現在雖窮,還是當年的派頭。習慣了,自己忘了有沒有錢。所以朋友們當面說他仍不減當年的風趣,他聽了笑笑說,我就要做到這一點,兩個字只能有一個。窮歸窮,絕不愁,如果又窮又愁,這就划不來,變成窮愁潦倒就冤得很。社會上貧病交迫的人很多,要想心理上不再添愁,這個修養就相當高了。

本篇上文提到伯牛的病,下面就提到顏回的窮。

子曰:賢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

改其樂。賢哉回也!

這幾句話看起來非常簡單,但是要自己身體力行,歷練起來,就不簡單了。孔子第一句話就讚歎顏回,然後說他的生活——“一簞食”,只有一個“便當”。古代的“便當”就是煮好的飯,放在竹子編的器皿裡。“一瓢飲”,當時沒有自來水,古代是挑水賣,他也買不起,只有一點點冷水。物質生活是如此艱苦,住在貧民窟裡一條陋巷中,破了的違章建築裡。任何人處於這種環境,心裡的憂愁、煩惱都吃不消的。可是顏回仍然不改其樂,心裡一樣快樂。這實在很難,物質環境苦到這個程度,心境竟然恬淡依舊。我們看文章很容易,個人的修養要到達那個境界可真不簡單。乃至於幾天沒飯吃,還是保持那種頂天立地的氣概,不要說真的做到,假的做到,也還真不容易。顏回則做到了不受物質環境的影響,難怪孔子這麼讚歎欣賞這個學生。三千弟子只有他做得到這個修養,而他不幸三十二歲就短命死了。近代人研究孔孟思想的,認為顏回是死在營養不良。雖然是一句笑話,但是大家對營養還是要注意到才對。

學問的鴻溝

說到這裡,峰迴路轉,又轉出一個高峰。

冉求曰:非不說子之道,力不足也。子曰:力不足者,中道而廢。

今女畫。

這節文字,就是說冉求有一次對孔子說,老師!你不要罵我們,老是說我們不努力。我們對於你的學問非常景仰,只是我們做不到,力不能及。孔子說,你這話錯了。做了一半,無法克成其功,這是力量不足的緣故。可是你根本還沒有開始做,怎麼知道無法做成呢?“今女畫”,並不是說“你學畫去了”,是說你冉求,自己把自己劃在一個界限內。孔子的意思說,你不管做不做得成功,只要你肯立志,堅決的去做,做到什麼程度算什麼程度,這便是真正的努力。現在你自己劃了一個界限,還沒開步走就先認為自己過不去,這不是自甘墮落嗎?

接著就講到真正的作學問,孔子說要作到什麼程度呢?

子謂子夏曰:女為君子儒,無為小人儒。

先談什麼叫“儒”?這個中國字,根據《說文解字》的另一種解釋:“儒”是人類社會所需要的人,所以在“人”字旁邊加一個需要的“需”字,便成了儒。我們再看“佛”——“弗人”,不是人,是超人。“仙”——“山人”,有如高山流水。“需人”則是人類需要他,社會當中不可缺少的人,這就是“儒者”。我們都稱孔孟思想為儒家學說,但是究竟要什麼樣子才能叫“儒”呢?孔子在這裡提出來分為兩種:一種叫君子之儒,一種叫小人之儒。如果再進一步參考《禮記》中的《儒行篇》,便有很多儒者類型的標準。一個儒者應當有怎樣的行為,他的作風以及人格的規範,在《儒行篇》中,說得很清楚,也包括孔子在這裡所提兩種儒者之一的君子之儒行。

我們現在來說,什麼叫小人儒?書讀得很好,文章寫得很好,學理也講得很好。但除了讀書以外,把天下國家交給他,就出大問題,這就是所謂書呆子,小人儒。所以處理國家天下大事,不但要才德學三者兼備,還要有真正的社會體驗,如果毫無經驗,只懂得書本上那一套,拿出來是行不通的;不知道天下事的現實情狀就行不通。比如說,這兩天美國總統到了中東,他在那裡講些什麼?知不知道?如果說報紙上有新聞;報紙上登的,和原有的真話,不知相差多遠。根據報紙你就可以評論天下事,這是書呆子之見。君子之儒有什麼不同?就是人情練達,深通世故。如前面所講的,子路的“果”,子貢的“達”和冉求的“藝”,都具備了,那就是“君子儒”。

知人之明

子游為武城宰。子曰:女得人焉爾乎?曰:有澹臺滅明者,行不由徑。

非公事,未嘗至於偃之室也。

子游為孔子弟子,少孔子四十五歲,姓言名偃。他出去做官,在武城這個地方為“宰”——首長。回來看老師,孔子問他在地方上得到人才沒有?講到這句話要注意,從歷史可以看出,中國古代非常重視對後輩的培養。尤其在漢唐,對地方的人才,都經過慎重的選拔,並且視選才為重要工作之一。所以子游這個學生來看他,孔子的第一句話,就問他在地方上發掘到人才沒有。因為任何一個地方,任何一個時代都要人才。所以孔子第一句話就問這個問題。子游說:“有個澹臺滅明。”號子羽,比孔子少三十九歲,相貌很難看。中國人常用孔子一句話,“以貌取人,失之子羽。”便是指此公的故事。在這以前他曾見過孔子,我們這位老夫子,這天不知道什麼事情心情不好,看見這個年輕人怪難看的樣子,並不太注意他,這位年輕人沒有好久就走了。不過他還是願意做孔子的學生,學問非常好,後來成為不得了的人物。歷史上記載:在南方,他和他的弟子們名動諸侯。他到哪裡,各國元首都歡迎他。而且他還帶有點英豪俠氣。子游在武城發現了,又介紹給孔子。所以孔子後來感嘆“人不可以貌相”,以外形去判定一個人才,往往會有失誤。孔子自己承認錯了。錯了就錯了,孔子非常勇於認錯。

子游向孔子報告,找到了一個叫澹臺滅明的人才。此人“行不由徑”——這句話照古人的解釋,是說走路絕不走小路。如比之現在的情況,不走小路,難道走大馬路?不被汽車壓死才怪——子游又說他從來沒有到我房子講過私話。對於漢代以來“行不由徑”解釋為“不走小路”的說法,(朱注:徑,路之小而捷者。)我不同意。古時候“徑者道也”,並沒有說必是小路,人光走大路,不走捷徑是笨蛋。難道是瞎子,小路不敢走,怕跌倒?那麼什麼叫“行不由徑”呢?我們剛才已經講過了,澹臺滅明後來帶了弟子,在南方一帶,遊說諸侯,名動公卿。他到哪裡,各國元首都對他重視。這個人有江湖豪氣,“行不由徑”是說他行事從表面看來,有時不依常規,不循常道,有點滿不在乎的味道,有如子貢那個“達”字的道理一樣。因為他“行不由徑”,所以孔子對他也看走了眼。言偃在這裡講他“行不由徑”,表面看來有違常規,但是他又發現澹臺滅明還有一個很大的長處——很講義氣,絕對無私,不是為了公事,從來不到子游的房裡來。因此,我認為“行不由徑”四字,當作此解。但我這個說法,也是“行不由徑”的。此舉實在並非故意,因為發現這裡面有些混淆不清,只好套用孟子一句話:“予豈好辯哉?予不得已也。”

功成身退

這一篇上面都是講學生的故事;下面是對當代一些人物的評論,說明待人處世的學問之道。

子曰:孟之反不伐,奔而殿,將入門,策其馬曰:非敢後也,馬不進

也!

孟子反,是魯國的大夫。在魯哀公十一年這個階段,當時魯國有難,作戰的時候,孟之反為統帥之一。孔子學生冉有也參加戰役為統帥。孟子反怎樣的不伐呢?有功而不驕矜,不宣揚叫不伐。古代“伐”與“矜”這兩個字常常會連在一起用。“矜”是自以為高明;“伐”則為有功、有才,而自我誇耀。“奔而殿”,是說他在這次戰役中打了敗仗,撤退時他走在最後,拒敵掩護撤退。我們知道歷史上記載,魯國那一次是打了敗仗。學軍事的人就知道,打勝仗容易,打敗仗難。軍事中的作戰計劃是有兩套的;這兩套計劃分門訂立。假如當統帥的作打勝仗的計劃,參謀長便應當另作打敗仗的計劃,然後兩套計劃配合起來運用。或者參謀長作打勝仗的計劃,但統帥就不能再作打勝仗的計劃,否則萬一敗了會很慘。戰爭不是勝就是敗,但一個人又計劃勝仗怎麼打,又計劃敗仗怎麼打,心理上也成問題。當然,有特殊的將才不在此限。中國歷史上打敗仗最有名的軍事家應該算是諸葛亮,他六出祁山,每次撤退,一兵一卒都不會少,是古今以來,安全撤退成功的戰略家。

在戰場上打了敗仗,哪一個敢走在最後面?就是平常走夜路,膽小的也先跑了,怕後面有鬼。打敗仗比這還可怕。孟之反則不同。“奔而殿”,叫前方敗下來的人先撤退,他自己一個人擋在後面。“殿”便是最後的意思。“將入門”這句,是說孟之反由前方撤退,快要進到自己的城門時,“策其馬曰”,他才趕緊用鞭子,抽在馬屁股上,超到隊伍的前面去。然後告訴大家說:“非敢後也,馬不進也。”他說,不是我膽子大,敢在你們背後擋住敵人,實在這匹馬跑不動,真是要命啊!

孔子認為像孟之反修養到這種程度,真是了不起。這一節,我們有兩點要了解。第一點,歷史上每一戰爭下來,爭功爭得很厲害,同事往往因此變成仇人、冤家。尤其在清朝時候,有些人奪取了功勞,還把過錯推給別人。因此引起內部的不平。太平天國的失敗,就是由諸將爭功所致。第二點,由此可知魯國當時國內的人事問題太複雜,但孟之反的修養非常高,怕引起同事之間的摩擦,不但不自己表功,而且還自謙以免除同事之間彼此的嫉妒。

《論語》所以要把這一段編入,乃是借孟之反的不居功,反映出春秋時代人事紛爭之亂的可怕。實際上,人事紛爭在任何時代都是一樣的。很坦白地說,在一個地方做事,成績表現好一點,就會引起各方面的嫉妒、排擠;成績不好呢?又太窩囊。人實在不大好作。當時魯國人事上也是這樣情形,孟之反善於立身自處,所以孔子標榜他不矜不伐。同時以另一個觀點來看,孟之反更了不起,不但自己不居功,而且免除了同事間無謂的妒忌,以免損及國家。古人說:“能受天磨真鐵漢,不遭人忌是庸才。”像李陵與蘇武的故事便是如此。當時李陵孤軍作戰,友軍各懷忌心不來相救,因此被逼到投降了。司馬遷為這件事向漢武帝力爭,他說李陵之投降是被逼的。友軍嫉妒他,不支援他,他一人帶了五千士兵,孤軍深入絕域,最後拚得剩下十餘個人,還在奮勇拒敵,這怎麼能責怪他呢?結果漢武帝發了脾氣,司馬遷受了宮刑。後來蘇武回來,就寫信勸李陵回來,李陵回信說,叫我怎麼回去呢?回去以後,那些專門根據人事法規辦案的人,東挑剔,西挑剔,挑剔得沒完沒了。我將無法辯白,實在受不了。前方作戰受苦,回來碰到那些自以為懂法的專家,雞蛋裡挑骨頭,一個字錯了就會有罪,這叫人怎麼受得了?所謂:“刀筆之吏,弄其文墨。”便是此意。

講到這裡,同時想起漢高祖大將周勃的故事。他功勞很大,到文帝時,出將入相,萬人之上,一人之下。後來因事坐牢,而那個監獄的管理員,叫他坐就得坐,叫他站就得站。周勃不免感嘆當年統兵數十萬,一呼百諾,那種威風之神氣。無奈進入監牢,受盡了窩囊,也只好嘆息說:“今日方知獄吏之尊!”

講孟之反為什麼要說到這些?這便是讀書不要讀死書,要把書讀活了。讀《論語》是要懂得如何作人做事,並不是為了應付考試。

聖人也有牢騷嗎?

接下來,說到孔子對於時代的感嘆。我們經常批評人家發牢騷,其實,這也是人情之常。雖然有時候歷史上看到發牢騷而獲罪的事,但人人都有牢騷,發出來還好一點,不發出來更糟糕。孔於偶爾發發牢騷,也並不為過。

子曰:不有祝蹌之佞,而有宋朝之美,難乎免於今之世矣!

先說祝蹌,蹌是人名,字子魚,有口才,是當時衛國的大夫。祝是當時的官名,管宗廟、國家祭祀的官,他的資料,在《左傳》魯定公四年“祝蹌長衛於祭”中有詳細的記載。“宋朝”是宋國的公子,公子是世襲的官名,所謂“世家公子”,他的名字叫朝,長得很漂亮。孔子說,假使一個人沒有像祝蹌那樣能言善辯好口才,雖然長得像宋公子朝那麼帥,可是在這個社會上,還是吃不開,行不通的。所以時代變亂中的人物,不但人要帥,還要有口才。在現代社會上說來這還不夠,還要有財。這是孔子對當時時代社會變亂中的感慨,我們也可以當他是牢騷吧!

我們要了解,孔子對當時的社會有些感嘆,在孔子以前難道就都是好的?不!也是一樣的。人與人之間,人與事之間,造成的種種煩惱,千古一律,不但中國,外國也一樣的。所以我們不要以為古代蠻好,現代卻差了。後代的人看我們現在,還認為比他們好。這是世道人心,千古以來一樣的道理。所以我們念古書,並不是要退回去作古代的人,主要的是要懂得如何作今天的人。

上面看孔子發了一頓牢騷,他向現實低頭了沒有呢?他始終不低頭。

子曰:誰能出不由戶?何莫由斯道也!

孔子雖然對時代那麼感嘆,但是他認為還是要走正道才對。一個君子不要對現實低頭,最後的勝利,最後的成功還是歸於正道的。他舉例說“誰能出不由戶?”大門裡的門為戶。他說哪一個要出外的人,能夠不經過門戶出去呢?出了門才走上正路,人一定要走上正路的,走邪門,行左道,終歸曲折而難有結果。

這一段,也是說人一定要有作人的標準。儘管許多人,不走正道而得意一時,最後還是有問題。不過許多人還是隻顧目前,不顧自己的後果。雖然我們看到不少人作惡多端,卻仍然安享天年,但是這筆帳終歸有來世結算的。

百無一用是書生

子曰: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後君子。

“質”是樸素的文質;“文”是人類自己加上去的許多經驗、見解,累積起來的這些人文文化。但主要的還是人的本質。原始的人與文明的人,在本質上沒有兩樣。餓了就要吃飯,冷了便要穿衣,不但人類本質如此,萬物的本質也是一樣。飲食男女,人獸並無不同。但本質必須加上文化的修養,才能離開野蠻的時代,走進文明社會的軌道。

所以孔子提出“質勝文則野”,完全順著原始人的本質那樣發展,文化淺薄,則流於落後、野蠻。“文勝質則史”,如果是文化進步的社會,文化知識掩飾了人的本質,好不好呢?孔子並沒有認為這樣就好,偏差了還是不對。文如勝過質,沒有保持人的本質,“則史”。這個“史”,如果當作歷史的史來看,就是太斯文、太酸了。我們要拿歷史來對證:中外歷史都是一樣,一個國家太平了一百多年以後,國勢一定漸漸衰弱,而藝術文化,卻特別發達。藝術文化特別發達的時代,也就是人類社會趨向衰落的時候。如羅馬鼎盛時期,建築、藝術、歌舞等等隨之漸漸發展,到了巔峰時期,國運即轉衰微了。所以孔子說:“文質彬彬,然後君子。”這兩樣要均衡的發展。後天文化的薰陶與人性本有的敦厚、原始的樸素氣質互相均衡了,那才是君子之人。

整個國家文化如此,我們個人也是如此。所以我有時也不大歡喜讀書太過用功的學生,這也許是我的不對。但我看到很多功課好的學生,戴了深度的近視眼鏡,除了讀書之外,一無用處。據我的發現是如此,也是我幾十年的經驗所知,至於對或不對,我還不敢下定論。可是社會上有才具的人,能幹的人,將來對社會有貢獻的人,並不一定在學校裡就是書讀得很好的人。所以功課好的學生,並不一定將來到社會上做事會有偉大的成就。前天在×大考一個研究生,拿碩士學位,很慚愧的,我忝為指導老師。還好最後以八十五分的高分通過了。這個孩子書讀得非常好,但是我看他做事,一點也不行,連一個車子都叫不好。書讀得好的,一定能救國嗎?能救國、救世的人,不一定書讀得好。假定一個人書讀得好,學問好,才具好,品德也好那才叫做文質彬彬,“然後君子”,算是一個人才。所以我常勸家長們不要把子弟造就成書呆子,書呆子者無用之代名詞也。試看清代中葉以來,中西文化交流以後,有幾個第一名的狀元是對國家有貢獻的?再查查看歷史上有幾個第一名狀元對國家有重大貢獻的?宋朝有一個文天祥,唐朝有一個武進士出身的郭子儀。只有一兩個比較有名的而已。近幾十年大學第一名畢業的有多少人?對社會貢獻在哪裡?對國家貢獻在哪裡?一個人知識雖高,但才具不一定相當;而才具又不一定與品德相當。才具、學識、品德三者兼備,這就是孔子所講的“文質彬彬,然後君子。”不但學校教育要注意,家庭教育也要對此多加註意。

人性的基本問題

關於“文質彬彬”一節,再深入就要進入個人具體的修養,和人性本質問題。人性究竟是善還是惡?這是哲學上一大問題。中國哲學的基本,幾千年來討論這個問題,都無法下定論,西方哲學也討論這個問題。我們根據孔孟思想,認為人性的本質,本來是善良的。最有名的《三字經》,第一句話就引用孔子“人之初,性本善。”不善都是後天學壞了的惡習氣。所謂:“性相近也,習相遠也。”孟子也曾舉例,說明人性基本是善的。他說,我們走在路上,看見一個小孩子掉下井裡去,第一個念頭,第一件事一定是救人,不管這個孩子是誰,是仇人的孩子,或是自己的孩子,一定只要救人,所以說惻隱之心人皆有之。仁愛、慈悲的心各個都有。其次,人看到悲慘可憐的人,心裡一定為他難過。由此可見人心是好的。

相反的,如荀子主張人性天生是惡的。舉例來說,如果一個母親生了雙胞胎,當其中一個孩子要吃奶的時候,另一個孩子又哭、又鬧,把奶搶過來自己吃,可見人性是惡的。荀子認為人之為善,是後天的教化慢慢塑造而成。在孔子、孟子和荀子之外的另外一說,便是與孟子同時的告子,他認為人的本性,既不好也不壞。他說人性好比木頭,以圓規一量可做成圓形,用矩一量又可做成方形。墨子也是這種主張:他說人性像白絲布一樣,要把他染成黑的就是黑色,染成紅的就是紅色。人性無所謂善惡,善惡都是後來的染色。現在教育上“可塑性”的觀念,便和此相近。於是,人性是善是惡,或不善不惡,哲學上幾千年來都在爭論。中國如此,外國也如此。

但是這些學理到今天還沒有給人類以公認的定論,至少在學術思想上是如此。所以我們常常提到人類的文化非常滑稽。中國人五千年文化歷史,西方人也有幾千年,同樣的吹牛認為人類最偉大,最了不起——自吹是萬物之靈。但在萬物的心目中,如豬、牛、雞、鴨來看人類,說不定認為人是萬物中最可惡的東西,既狡詐又兇殘,因為人類專門殺害它們,吃它們。可是我們萬物之靈的人類,雖然有了幾千年文化,但對幾個基本問題,卻仍然都沒有肯定的答案。例如:我們的生命究竟從哪裡來?人性究竟是善的或是惡的?人類自己認為哲學、宗教、科學等累積的文明,已經征服了太空,這也是吹牛。嚴格說來,人類今天的文明,只能說開始向太空進軍,太空並沒有被我們征服。雖然進到了太空,人類自己切身的問題,仍如幾千年來一樣,還是沒有解決。科學上為什麼要到太空去?主要目的還是要追求生命的來源。今日科學的物質文明雖然發達,但科學的基本精神還是在追究這種問題的根源。不過這個問題的答案沒有追出來,卻把這套探討的技術,發展到物質文明上去了,因此便形成今天文化的趨勢。

我們不要把問題扯遠了,人性的形上形下問題,以後再討論。以上所謂正反雙方的理由都不太充分,而且有問題。現在我們回來單單討論人類本性的這個“質”究竟怎樣?這個問題也很難講。不過人類原始的本性——質——是比較直爽的,我們看一個小孩子所表露的動作,縱然打破了東西,做錯了事,他那個樣子都蠻可愛的,因為他沒有加上後天的顏色,還是人性的本質。假使人長大了,都還是這樣,好不好呢?且看我們流傳的一兩則哲學性的笑話,供給大家做研究性的參考。

還是老虎可愛

有一個老和尚,收養了一個很小的孤兒,才兩三歲就帶到山上。關著門不使他與外界任何人接觸,也不教他任何事,到撫養成人了,有一次老和尚下山去,一個朋友來訪,問這個小和尚,師父哪裡去了?這個小孩傻傻地說師父下山了。來客奇怪地問,你是他的徒弟,怎麼什麼事都不會?小和尚說,什麼叫做“會”呢?客人就教他見了人,要怎麼講禮,要怎樣講話,師父回來時應該怎樣對師父行禮。客人把這許多事都教給了小和尚,這小和尚已經是二十多歲的青年了,越學越會。客人沒等他師父回來就先離開了,等到師父回來時,小和尚到山門外老遠去迎接,行禮問好。師父看見,奇怪極了,問起這一套舉動是哪裡學來的。小和尚說出經過,這個師父氣壞了,找到那位朋友大吵一頓。他說我二十多年來,不讓他染汙上任何是非善惡的東西,保留一副人性原本的清白。結果給你這一搞就搞壞了,我二十幾年來的心血白費了。我們聽了這個故事,其中所包括的內涵很多,不妨從各方面去理解。

第二個故事大家都知道的,一個老和尚也是這樣收了一個小孩。到了二十幾歲,要帶他下山,但很為他擔心。就告訴他,你沒有到人世間看過,現在我帶你去。在城市中很熱鬧,五花八門,不過什麼都不必怕,只有一個東西——老虎,你要注意,那是會吃人的。小和尚問老虎是什麼樣子,老和尚就把女人的樣子告訴他,說這就是老虎。老和尚帶他走了一趟,回到山上以後問徒弟,到了鬧市裡最喜歡的是什麼?小和尚認為一切都很好,沒有什麼特別可動心的。老和尚又問那什麼東西最可愛呢?小和尚說,最可愛的還是老虎。

這兩個故事都涉及了人性,所以討論到《論語》上的這個質字,一定要說怎樣才是人的本質,也是很難下定論的。

如果質勝文,缺乏文化的修養就不美。倘使文勝質便很可能成為書呆子。學識太好的人,也很可能會令人頭大。談學問頭頭是道,談作人做事,樣樣都糟,而且主觀特別的強。所以文與質兩個重點要平衡。

另外他又說出一個道理來:

子曰:人之生也直,罔之生也幸而免。

這是講到質與文以後,孔子說,人生來的天性,原是直道而行,是率直的。說到這裡就很妙了,人喜歡講直,站在心理學的觀點來看,一個儘管很壞的人,但也喜歡他的朋友很老實,不但老實人喜歡老實人,連壞人也歡喜老實人,從這裡就可以體會到,人應該作哪一種人才對。人都喜歡別人直——誠實,即使他自己不誠實,至少對於老實人,肯上他當的,還是喜歡。從教育上看,任何一種教育,都是教孩子要誠實,不要撒謊,可是人做到了沒有?不可能。

就我來說,十幾年前,我有一個孩子還小的時候,每逢晚上,來訪的朋友太多,簡直沒得休息,有時感到很煩,有一天實在疲勞,也知道有位先生一定會來訪,我就交代孩子:“我去樓上睡覺,有人來訪,說我不在。”結果這位客人來了,我孩子說:“我爸爸告訴我,他要睡覺,有客人來就說不在!”應該罵孩子嗎?不應該,我們要求他要誠實,他講得很誠實,他很對,不對的是我們,那麼人到底應不應該率直?呆板的直,一味的直,會不會出毛病?這都是問題。所以人生處世的確很難,有時候作了一輩子人,自己越作越糊塗。但根據孔子的話,人生來很坦誠,很率直。試看每一個小孩都很誠懇,假定在幼稚園發現了一個會用心機的孩子,那這個孩子大成問題,不是當時身心有問題,就是將來長大了會成為問題人物,但絕大部分的小孩都不會用心機。不過人慢慢長大了,經驗慢慢多了,就“罔”了。

這個“罔”字做什麼解釋呢?平常用到迷惘的惘,在旁邊多了一個豎心旁。罔字的意義,代表了虛偽、空洞。“罔之生也”,一個人虛虛假假地過一輩子。虛偽的人不會有好結果的,縱然有時會有些好際遇也是僥倖意外免去了禍患,並非必然。必然是不好的結局。這兩句話是說人天生是率直的,年齡越大,經驗越多就越近乎罔。以虛偽的手段處世覺得蠻好的,但是結果一定不會好,縱然好也是“幸而免”。可是“幸而免”是萬分之一的事,這種賭博性的行為,危險太大,是不划算的。

樓下黃金樓上人

說到這裡,孔子又轉了另一個道理,他認為要把學問作好,不是一件痛苦的事。

子曰: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

這在教育上是一個大問題,世界上誰不想作好人做好事?都想做。有很多人知道應該怎麼做,道理都懂,可是做起來就不是那麼回事了。前面我也曾經提到,許多人“看得破,忍不過。”比如說:算了吧!生活簡單一點吧!這是看破了,但到時候卻忍不過。看到不義之財,第一個念頭是不要;多看一眼,眼睛就亮了;再看一眼,眼睛就發紅了。

歷史上有個故事,是說三國時的管寧與華歆,管寧是有名的高士,後來他一生不下樓。最初與他的同學華歆一起讀書,兩人一起挖地。管寧挖到一塊黃金的時候,視黃金如泥土一樣地丟開了,看都不去多看一眼。而華歆走去多看了一眼,才不再去管它。就這樣管寧和華歆絕交了,或許有人會說管寧未免太不近人情。但古代歷史記載簡單,事實上他們兩人同學,感情如此好,管寧已經觀察華歆很久了,再加上這一件事情,他斷定華歆是不安於淡泊的。果然後來華歆扶助曹丕篡漢,成了千古罪人,雖然文章非常好,但是他變成了反派的文人,也就是前面所說的小人之儒。所以管寧當華歆地位高了,他就永遠不下樓,意思是你雖然有了政治的權力,但我就不踏在你的土地上,這就是華歆看得破,忍不過的道理。

還有“想得到,做不來”,有許多事情我們都想得到,但做起來的時候,就硬做不來。也就是說學問、道理雖然懂得,身體力行時,卻做不到。所以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對做學問必須養成習慣,一日不可無它。第一篇《學而》中說,“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那個“習”字就是要“好之”。“好之者不如樂之者”,愛好它,喜歡雖然喜歡,並不認為是生活中的一件樂趣。以現在最流行的打太極拳來說,決沒有打麻將那麼受人歡迎。因為打麻將的人視此事一樂也,坐在那裡快樂得很,而打太極拳,知道對身體有利益,是知之者,天天打,是“好之者”,可是摸兩下,覺得今天好累,明天再打,那就還不是“樂之者”。欲期學問的成就,進入“樂之”的境界,就太不簡單了。我們對於部下或者子女的教育,就要注意這一點,看他樂於哪一面,就在哪方面培養他。就算愛打麻將,也可以培養他,當然不是培養他去打麻將,而是將他打麻將的心理轉移到近似的正途發展。這才是師道的原則,不但對人如此,對自己修養學問也要如此,但是孔子下面又說一句話:

子曰:中人以上,可以語上也。中人以下,不可以語上也。

這是說人的智慧不能平齊,姑且把它分作上、中、下三等的差別。中人以上的資質,可以告訴他高深的理論;至於中人以下的資質,在教育方面,教導方面,對他們就不要作過高的要求,不妨作低一點的要求。但中人以下的人,他們的成就,又不一定永遠在中人以下,只要他努力,最後的成就,和中人以上的會是一樣的。這在歷史上可以舉很多的事例來說明的。凡當過老師的,作過領導人的,都能體會孔子這一段話是絕對正確的。

我誤聰明

上面的話,都是孔子從“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的話一直講下來的,是教育的道理,也是作領導人的原則。大凡領導人的時候,對部下先要認識。看他的能力若是中人以下,卻把較高的任務交給他,那一定糟糕。教育的原理也是一樣,對自己子女的教育更要注意,千萬不要“兒女都是自己的好”,對自己的兒女也要看情形,“中人以上可以語上也,中人以下不可以語上也。”教育後代,只是希望他很努力,很平安的活下去,在社會上做一個好分子,這是最基本的要點,並不希望他有特殊的地方。像蘇東坡,名氣那麼大,在文人學者中,他實在好運氣。比蘇東坡學問好的人,不是沒有,可是蘇東坡在宋朝,名聞國際,幾個皇帝都愛他。當時日本、高麗派來的使臣都知道,甚至敵國的人都知道,當時金人所派來的使臣,第一個問起的就是蘇東坡和他的作品,他的文章、詩詞,中外傳揚。後來他在政治舞臺上受到重重打擊,便寫了一首感慨的詩說:“人人都說聰明好,我被聰明誤一生。但願生兒愚且蠢,無災無難到公卿。”我們從蘇東坡這首詩上看到人生。他無限的痛苦、煩惱。所以學問好,名氣大,官作高了,沒痛苦嗎?痛苦更多,這是我們從他這首詩瞭解的第一點。第二點,從這首詩看蘇東坡的觀點就很可笑了,試看他前兩句,不但他有這個感覺,大家也有這種感覺;第三句也蠻好的;第四句毛病又出在他太聰明瞭。世界上哪有這種事?!生個兒子又笨、又蠢,像豬一樣,一生中又無災無難,一直上去到高官厚祿,這個算盤打得太如意了。這是“聰明誤我”?或是“我誤聰明”呢?就人生哲學的觀點來看,如果當蘇東坡的老師,這一首詩前三句可打圈圈,末句不但打三個××,還要把蘇東坡叫來面斥一頓:“你又打如意算盤,太聰明瞭!怎麼不誤了自己呢?”

以上中間這一段,幾節連起來,是講人生作學問的道理,跟著說的牽涉到政治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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