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伯庸的2019年閱讀書單

馬伯庸的2019年閱讀書單

注:本文轉自馬伯庸知乎文章,侵刪

又到了一年總結書單的日子。

曾經我會暗中嗤笑一下這個行為。讀書明明是一個連貫的狀態,卻要強行以人類的紀年方式進行劃分,難道你12月31日讀的書,和來年1月1日讀的就截然不同了麼?這和強行把人類分為七零後、八零後、九零後有什麼區別。而且每次只寫十本,難道不是一種傳統的湊整行為?

不過現在的我已經想明白了,只當它是一種儀式感就好。人類的心理,始終未能擺脫童稚狀態,我們像孩子一樣,需要一個信號、一個契機或一套特定動作來啟動自己的情緒,否則便不能獨立運轉。

以我自己為例。我從辭職的第一天起,就給自己提了一個要求,絕不在家裡工作,為此我特意在家附近弄了個小工作室。每天早上,我送完孩子上學,直接來到工作室工作,一直忙(玩)到晚上五點半,接上孩子回家去。一關上家門,絕不碰電腦,盡情休息。就算有著急的稿子要寫,哪怕再次出門去工作室弄完,也絕不在家裡做。我的意志力太過薄弱,只能靠這種強烈的儀式感來切換“工作”與“休息”的狀態。如果在家裡幹活,方便是方便,但很快就會混淆邊界,讓自己無法徹底休息,也無法徹底潛心創作。

所以儀式感這種東西,是一把人類無法擺脫的柺杖。我們姑且遵從習俗,還是以一年作為週期來聊聊吧。


2019年我的閱讀生涯和之前略有不同。年初我出版了一本歸類為非虛構寫作的《顯微鏡下的大明》,對於這一類作品的興趣前所未有地高漲,亂七八糟讀了一堆。杜撰虛構固然可以放飛想象力,但將真實重新梳理呈現的手法,同樣也會令人腎上腺素加速分泌、有時候我翻著書頁,看著一個個細節在抽絲剝繭中浮現出來,彼此碰撞組合,火花四濺,在一雙魔術師般的妙手撥拂之下,轉瞬間一幅壯麗的圖景拼接完成,何等過癮。更重要的是,這一切都是真實發生過的,擁有沉甸甸的質感。它甚至會讓你有一種極端的感覺:“這個真實世界已經足夠荒唐與荒謬了,人們為什麼還要讀小說。”


在我的理解裡,“非虛構”並不完全等同於“紀實文學”。如果以史書來譬喻的話,“紀實文學”更像是《漢書》,嚴謹持正,而頗有拘束;而“非虛構”則屬於《史記》,鮮活靈動,描繪手法花團錦簇,

有時你很難分辨是在讀小說還是史料。章學誠在《文史通義》裡比較班固與司馬遷,說“遷書通變化,而班氏守繩墨。” 這個評價其實也可以用來區分“紀實文學”和“非虛構”。你在讀拉萊·科林斯、多米尼克·拉皮埃爾的《巴黎在燃燒嗎》或者芭芭拉塔奇曼的《八月炮火》,會感覺到有一種縈繞始終的文學氣質,令你沉醉其中。非虛構這座大廈,是由“事實”的混凝土預製板搭建而成,但在凝固的混凝土深處,則還有一根根文學的鋼筋在支撐。


其實不用我說,這幾年“非虛構”題材早已流行開來,無論是國外譯介還是國內原創,都湧現出很多好作品。我必須得趕在這個詞兒變成家喻戶曉的網紅之前,趕緊把話都說完。


而另外一個我關注的方向,則是視角的下沉。以歷史為例,我現在最喜歡看的,是各種專業史,是各種切片式的小專題,是從底層發力向上發揚的研究方法。近年來我越發覺得,與其問道於浮雲,不如躬耕于山根。不深入到最深處去弄清楚原初的驅動力,永遠只能欣賞到表面的浪花。我總會想起勒華拉杜裡在《蒙塔尤》裡說的那段話:“蒙塔尤彷彿成為一座燈塔,至少像是一面龐大的反光鏡,它將光束掃向各個方向,從而照亮和揭示了我們以前人類兄弟的意識和生存狀況。” ——蒙塔尤是一座位於法國南部的中世紀小村子,一位宗教裁判所法官在這裡工作時,留下了一大批案檔卷宗,保存了這個村子的各種細節。《蒙塔尤》這本書,藉助這些檔案把這個中世紀村子狀況做了一次像素級的還原。


老規矩,這次開列的書單,並非都是2019年的新書,有新有舊。篇幅有限,只有十本,但並不意味著其他書不夠好——比如我今年重讀了《百年孤獨》,但實在沒必要特意把它老人家重新評論一遍——也不意味著這十本就是完美無瑕。準確地說,這不是十本19年讀過最好的書,而是19年最值得說上一說的書。


1 《四時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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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騎桶人算是半個熟人,不過在現實中沒什麼交往,只在一兩次活動上見過,未作深談。網上也幾乎沒聊過,微博倒是加了關注,但我確認沒有他的微信和手機號。


騎桶人大概是中國奇幻作家裡最輕的一個,我不是指體重,而是說他的文字質感。這個“輕”不是“輕浮”,而是“輕靈”。讀他的短篇小說,會讓你隱隱感覺自己快要可以振翅欲飛,脫離重力束縛,翱翔於九天。騎桶人的小說不沉迷於情節,甚至不執著於人物,有的是一幅幅瑰麗奇妙的意象、縹緲綺麗的氣質與深藏於字裡行間的赤子之心。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從現代奇幻出發,一路走回到了唐傳奇。


如果你沒時間的話,我建議不妨先看看他最好的作品之一《歸墟》,非常短,半個小時即可讀完。本來我寫到這裡,曾想引用其中一段,但失敗了,我挑不出任何一段能完全呈現其獨有氣質的文字。直到這時我才驚覺,這篇作品看似散漫,氣韻卻綿密連貫,不容裁斷。你只有從頭順著他紡起的一縷絲線徐徐前進,浸淫其中,直到結尾,才能領略到一整幅綾錦的美妙之處。


這本《四時歌》是他的短篇合集,每一篇都不長,極適合睡前閱讀。每晚一篇,連夢都會產生共鳴。腰封上的文案並無誇張之辭,他的文字當得起這種讚譽。唯獨“中國卡夫卡”這個比喻不太合適,挨不上,就文字質感而言我覺得更像輕靈版的尼爾蓋曼、六朝風的宮澤賢治或“滿船清夢壓星河”的唐珙再世—當然,所有這些比喻都是粗淺而不恰當的。每一個出色的作者,一定是向世界展現出獨一無二、無可複製、難以模仿的風格,沒法用“某某的某某”這樣的形式來概括。


通讀這本自選的短篇之前,我最喜歡的是《歸墟》,沉醉於瑰麗博大的想象與精妙文字。但看完本書之後,我反而更喜歡《漂浮在空中的蘭若》,喜歡它的莫名其妙,喜歡它的散漫隨性,喜歡它在佈局上的殘缺不全。你沒法用一個故事的標準去評價它,只能當詩來讀。這也許才是騎桶人一直致力的境界,把文字變成一片散淡的煙霞:望之絢爛蔚然,伸手過去卻倏然散開。


2 《魚翅與花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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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食是一個容易談的話題,因為人人皆愛;美食也是一個很不容易談的話題,因為人人皆懂。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執著和堅持,一聊起來,往往不是流於“入口即化”的陳詞濫調,就是陷入“豆腐腦鹹甜”的路線鬥爭。這種困境,讓這本書變得難得可貴。


這本書講的是英國姑娘——注意,她來自英國——扶霞·鄧洛普在中國的美食之旅。她在九十年代就到了成都,被這座城市的悠閒和美食徹底征服,從此開始了遍及全國的探索,甚至自己開始掌勺。


和獵奇的外國人談中餐不一樣,鄧扶霞的理解細緻而深入。她對成都的記錄,從門口小攤上的鍋盔到掏耳匠的工具,描寫細緻入微,視角獨特。但比起這些細節,我更佩服的是她的分寸。


這本書沒有侷限於盛讚中華美食文化,儘管這是最安全最皆大歡喜的寫法,而是試圖從食物本身引申出一些話題。這些話題幾乎都是敏感雷區:中西文化衝突,食物哲學、口味差異,衛生觀念,甚至於非典與一些政治理念,很容易便會陷入爭議。


但鄧扶霞處理得極為巧妙,這是一種開放、滿懷善意、毫不做作的坦蕩。她一直在試圖理解所有的一切,有些能理解,比如擔擔麵;有些實在理解不了,比如腦花,也不加以掩飾。偶爾她也會忍不住吐吐槽,說很多中國人對西餐的偏見,不遜於西方人對中餐的偏見。在其中一章《嚼勁》中,她誠實地講述了她父親對鵝腸的鄙夷以及她痛苦咀嚼雞爪的經歷,並藉著“嚼勁”這個話題,聊到了中西口感審美的巨大差異,這種差異是可以理解的,但不該成為鄙薄的理由。太多偏見,其實都是來源於拒絕理解。


我在閱讀時很努力地在分析,這本書讀起來為什麼讓人舒服。是那種無處不在的自嘲幽默?是對食物烹飪細緻入微?是對生活細節的精準描摹?還是這種不偏不倚的平和態度?但很快我發現,這些都不是最正確的答案。


這種舒適感,不是計算而來的,與創作手法無關。事實上,當你表現得足夠真誠,足夠坦率,一切舒適都是水到渠成的結果,不需要你去詳加規劃。


比如在《餓鬼》一章,鄧洛普跟著一箇中國朋友去甘肅老家過年。那個村子落後而貧困,她只能跟朋友的母親、妹妹同睡在一張炕蓋一床被子,還要忍受骯髒的環境和村民無窮無盡的窺視。她毫不避諱自己的慌亂與不適,甚至還講到情緒崩潰跟朋友大吵了一架。但同時她也好奇地記錄下這一個西北村子的過年氛圍,放鞭炮,拜廟,婚禮和為盡心竭力準備的年夜飯。在她筆下,我沒有感覺到來自發達國家的觀察者居高臨下的憐憫與獵奇,讀到的是一群貧困落後、缺點很多卻對生活充滿熱情的人——達到這個地步,不需要技巧,因為作者就是這麼想的,也是這麼表達的。


真誠與坦率,掌握了這兩點,其實寫作並不是特別困難的事。


3 《汴京之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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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讀過郭建龍的《中央帝國密碼》系列,財政密碼最好,軍事次之,哲學奉陪末座。我本以為作者喜歡的是橫貫千年的宏大敘事,沒想到他突然收縮了視角,集中到了北宋末年的汴京保衛戰這一歷史事件中去。


徐興業先生曾寫過一本歷史小說《金甌缺》,講的是北宋末年,一共有四冊。前兩冊講宋金“海上之盟”和宋伐遼的慘敗。後兩冊講汴梁陷落以及靖康之恥。小說寫得極好,對於東京汴梁繁華的描摹可謂精彩至極。可惜寫得越好,後面越不忍看。我當年看完前兩冊,已經鬱悶得快要吐血,看完後兩冊,整個人失魂落魄了好幾天才緩過來,後來再沒敢翻看過。


靖康之恥,是我最不忍看的歷史事件。歷史上比它慘的事情有很多,但多少都有點必然的宿命感。崖山很慘,但那是天地傾覆,非人力所能逆轉;煤山也慘,但那是積重難返,是腐朽多年的屋子轟然倒塌。君士坦丁堡也陷落了,但那是日薄西山的最後一抹餘暉,固然遺憾,卻也有其必然性。可靖康之恥不是,汴梁陷落是一次偶然到連侵略者都沒想到的結果,是一群傻逼君臣——不好意思,我覺得別的詞都沒法形容——生生從小敗作成大敗,大敗作成崩潰的成就。一次活活的人禍之厄,從負面詮釋了什麼叫人定勝天。


所以這回又一次撞到《汴京之圍》,我開讀前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設。


這本書很像是一篇新聞特稿。作者在開頭沒有急著拋出大時代背景,而是從一塊叫“艮嶽”的石頭說起,講述它從徐州運至汴梁的艱苦經過,講述徽宗給它的種種殊遇。以此為契機,開始覆盤一個文化輝煌的國家,是如何在三年時間內慘遭滅亡的。以小見大,從一處切片緩緩帶出宏大主題,典型的新聞寫法,頗為抓人。在全書的結尾,艮嶽再次出現,像錢鍾書《圍城》裡那座大鐘一樣,冷漠地見證著歷史的變遷。


從史學價值來說,這本書並未有太多創見。但它的優點在於,選擇了“汴梁保衛戰”這麼一個極具代表性的大事件,一切史料,一切分析都圍繞其為核心與終點展開闡釋,使得讀者的腦海裡始終能有一個大的圖景,不致被作者太過細碎的行文所帶偏。我們可以看到,這次偶然事件背後,其實隱藏著某種必然。畸形的財政結構、積弊的軍事制度、強大的北方政權、無休止的朝堂黨爭……這些線索如同一條條大河,彼此縱橫交錯,奔流千里。最終百川歸流,匯聚成一片叫做“汴梁陷落”的大海。


另外一個好處是,作者像做一篇學術論文一樣,很嚴謹地標出了所有的引文來源,無形中也完成了一項篡要的工作,把與汴梁保衛戰相關的直接史料做了整理。對於業餘愛好者來說,即使不信服其觀點,也可以借這本書的索引去按圖索驥,翻閱原始材料,省卻了不少查找的麻煩。


當然,要說缺點的話,也是有的。作者很多地方的敘事節奏把握的並不好,失於平鋪直述,過於呆板,讀起來像冷靜的流水賬。比如第四章裡的宋軍第一次收復燕京之戰,寫得沒滋拉味,尤其是白溝之敗,只是淡淡幾句話便帶過了。如果不略做渲染的話,讀者只會和作者的筆觸一樣,淡然翻過,無法感應到這其實是一次不祥的徵兆,是幾年後汴梁慘敗的一則恐怖預言。


我能感覺到,作者其實有點刻意收攏,生怕讓主觀情緒破壞掉史事分析的客觀性,實在憋不住了,才特意分闢一章,以“畫外音”之名發表議論。其實我倒覺得大可不必,歷史普及文章和論文畢竟不同,一定程度的渲染鋪陳還是有必要的。


4 《物理學咬文嚼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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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經學到過一個豆知識。鐵路工程上有一個專有名詞,叫做“韝鞴”,念“溝背”,乍一看好似亂碼,其實是德文“活塞”(kolben)的音譯。但這個詞在中文也能說得通,“韝”是皮製的風箱,“鞴”是水從泉眼湧出來的擬聲。兩者結合在一塊,恰好與活塞的意象相同。如此信達雅兼具的名詞,乃是出自晚清中國第一代工程師徐壽之手,可以稱得上是橫跨文、工兩科的一段嘉話了。


有了這麼一段經歷,我對於理科與文科的交集點一直有著濃厚興趣。你問我各種物理定律,我茫然不知,但你問我現代物理學的“物理”一詞何時興起,我可以給你背一段杜甫的“細推物理須行樂,何用浮名絆此身。” 然後說這個詞是藤田豐八在1900年針對Physics的翻譯,當時京師大學堂使用的是“格致”一詞,一直到1918年才改成“物理”。


一個在大學物理系教書的朋友知道我這個喜好,特意推薦了這本《物理學咬文嚼字》。


首先這本書的封面設計和書名特別好,一看就能勸退一大半有興趣的人,編輯用心良苦。好在我雙眼曾被秋水所洗,不受編輯之欺,直覺上就覺得這是本有意思的書——它的內容確實也不孚我望。


顧名思義,這本書講的不是高深的理論,而是一次科學史的文獻考據。更準確地說,是一次物理學名詞的大考據。光譜為何稱“譜”?電荷為何叫“荷”? “維度”、“量綱”、“質量”之類的術語,當初為何選擇這幾個漢字來翻譯,到底有何深意?這些習以為常的術語背後,會有什麼故事,我偶爾會閃過疑惑。只是自身學識未逮,無法深究,如今終於有人願意咬文嚼字,實在是一樁功德。


比如熱力學裡的entropy如何變成漢字的“墒”字,作者冥討窮搜,發現有資料稱是1923年普朗克訪華講學時,由胡剛復教授現場翻譯而成。但普朗克的公開經歷從未提過他來過中國,作者又多方考證,甚至去翻了當年的德國電話黃本,最後找到了一位同名的普朗克教授,是烏克蘭人,號稱德國深度製冷之父。作者甚至找到了關於他的教授升職論文,正是與墒有關。而關於這位普朗克教授的一篇紀念文章中,提過一句他曾去中國建立起聯繫。這一段公案,方才告一段落——可見作者考據之詳盡。


不過這本書並非完全是豆知識考據。作者通過對漢譯的考據與分析,藉此引申開來,講解每一個物理量的真正意義所在,每一篇都文理兼得,頗具用心。


我覺得如果中學物理老師能參考此書,在課堂上稍微用一兩句解釋一下中文術語的寓意,對學生理解概念會更有幫助,說不定能挽救幾個像我這種基本放棄治療的偏科學生。


5 《遠方之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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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我來說,芭芭拉塔奇曼簡直就是非虛構寫作界的神仙。


她的非虛構作品,我差不多讀全了,最喜歡的是《八月炮火》。《八月炮火》那段茨威格式的宏大開頭,我至今每次回憶起來,都渾身戰慄。她最擅長的,就是將繁複冗長的史料去蕪存菁,精煉修剪,在凝實的歷史外殼上,雕琢出一圈文學之美。


而這本《遠方之鏡》帶給我的,則是另外一種驚喜。


我今年年初出版了一本《顯微鏡下的大明》,在書中我搜集了一些明代基層檔案,並試圖從中還原出真實的古代民間生態。而這本《遠方之鏡》的寫法,與我的立意完全相合。塔奇曼找到了一個法蘭西貴族昂蓋朗•德•庫西七世的家族檔案,從這些瑣碎的文獻記載中復現了一箇中世紀貴族的生活。沒想到我的作法竟與古人(芭芭拉塔奇曼去世於1989年,勉強算是古人)暗合,這讓我對這本書一見如故。


14世紀的歐洲是一個動盪的年代,古典社會遺留下來的傳統與桎梏還牢固地盤踞在大陸之上,文藝復興與科學的端倪也在此時展露頭角,整個社會面臨著一次伴隨著痛苦與混亂的大轉型。這段歷史很精彩,但因為太過複雜,要寫好卻不容易。我看過相關著作,幾乎都是以宏大的陳詞開頭,先敘大勢,再政治、宗教、軍事一一講述過去,乾貨很多,但實在讀得要瞌睡了。


芭芭拉塔奇曼的切入點非常巧妙,選了庫西七世這麼一個人作為線索。他這一輩子,簡直就是為了給十四世紀做總結而生的,一生經歷了芭芭拉塔奇曼所總結的“瘟疫、戰爭、苛捐雜稅、打家劫舍、腐敗政府、叛亂暴動和教會分裂”,而這恰恰也是整個十四世紀的縮影。即便是他本人的婚姻,也成為大時代所泛起的一朵浪花——這位倒黴孩子娶的是英格蘭國王的長女,可以想象在百年戰爭中庫西七世同學的尷尬。


通過寫一個人,寫出了一個時代的風貌,以小見大,一葉知秋,這是多麼美妙的一件事。比起各種大部頭的中世紀史、教會史,這種寫法無疑要更具親和力。


得益於手中的詳盡檔案和一個歷史寫作者的敏銳眼光,芭芭拉塔奇曼能從極盡瑣碎的數據中分離出更具意味的生活細節,詳盡地描摹出一箇中世紀貴族及與之相關各色人物的日常。我印象最深的是,作者特意用一頁篇幅,講述一位侍衛的遺產清單:床、毛毯、椅子、火腿、空桶、棋盤和頭盔等等……呈現出的是一位沒落騎士社會地位的搖搖欲墜;在另外一頁裡,作者津津樂道地描寫了修道院長舉辦儀式時所攜帶的東西,從麥種、皮鞭到炸肉餅,甚至詳盡到這種肉餅是用裸麥做出新月酥皮,填充小牛肉餡。


所以這本書不止是這一位貴族的生平傳記,同時也是一卷十四世紀的清明上河圖。


6 《送法下鄉——中國基層司法制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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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經想寫一部科幻小說,幻想未來人類會製造出一種AI法律機器,原告和被告各自把證據和訴求輸入機器,機器會根據法律進行公正無私的判斷,從此以後不用人類法官了。我把這個設想講給一個法官朋友聽,他先笑了半個小時,然後斷然否定了我的設想。


“想什麼呢?你以為我們法官工作有那麼簡單嗎?”


我問他法官工作有多難,他沒回答,反手給我推薦了這一本書。我看完以後,果斷打消了這個幼稚的念頭。


這本書很老,但一點也不過時。


這是一本針對中國農村基層做的田野調查。裡面蒐集了大量中國農村的訴訟爭議,以及司法部門因應地域、民族、經濟條件以及文化傳統等多方面因素而產生的某種變化。光聽這個介紹似乎很枯燥,但相信我,除去專業的法學論述之外,這本書簡直就是個民間智慧故事集。


基層治理,尤其是中國的基層治理,遠比教科書上的幾條原則更加複雜。一村一鄉的情況,不比大都市好管。這本書裡把視角放在了一線的基層法官身上,記錄他們是如何去解決摻雜了大量非法律因素的案子。這其中有妥協,有堅持,更有令人歎為觀止的解決方案,很多方案超出了法律服務範疇以及法官角色,但卻行之有效。作者甚至不無幽默地在其中一章裡引用了《地道戰》的臺詞做引言:“各莊的地道都有許多高招”。


書裡有一個案例很有意思。簡單來說,某村的M長期外出打工,妻子Q被同村男子W引誘,通姦一年。M得知後非常憤怒,多次打罵W並威脅其與家人生命安全。W被迫無奈,向法庭起訴M人身威脅和財產侵害。M則反訴W造成“精神和名譽損失”。從法律角度,通姦並非是一項罪名,反而M的威脅是切實的。這件事在當地反響很大,輿論都認為M顯然是個壞人,M的行為情有可原。法官的做法是,說服W接受拘留十三天,然後以此為籌碼去要求M讓步。最後雙方達成協議,W賠償M8000元,M停止騷擾W及其家人,訴訟費W承擔400,M承擔200,順利結案,雙方都很滿意,村中輿論也評價很高,皆大歡喜。


作者對這個案子的評價是:“此案涉及到的所有人,包括法官,似乎都放棄了制定法的根據,整個案子似乎行進在一條沒有法律航標的河流。” 但同時他也承認,這種做法其實是遵循隱含著某種未能落實到紙面上的某種“習慣與道德法則”,因此才會得到廣泛認同。


類似的案子在書裡比比皆是。法官或多或少都會超出法律範疇,用所謂的“民間智慧”來平衡訴訟,關鍵還行之有效。作者既不贊同也不反對這些做法,他只是單純指出這樣一個事實:在一個非理想化的現實環境裡,司法實踐非常複雜,很難用法條主義一概而論。不知為什麼,我想起了那張揹著國徽騎馬的流動法庭法官的照片。


法學意義我不好說,但是對創作者來說,這簡直就是個素材庫。每一個案例都令人歎為觀止,從而對基層生態有更深一層的理解。尤其是我這幾年一直浸淫於明代民間案子,更能清晰地感覺到與這本書一脈相承的傳統淵源。


至於那本科幻小說……徹底放棄了。


7 《冷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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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非虛構寫作來說,杜魯門卡波特的《冷血》是不可不讀的一部開山之作。


《冷血》取材於一次發生於1959年11月14日的小鎮兇殺案(跟我生日相同,雖然我不知道這有什麼可炫耀的)。卡波特花了五年半時間,對這一起案件進入了極其詳盡周密的挖掘,並用一種與傳統報道迥異的方式把它寫了出來。用卡波特自己的話說,他是打算用小說寫作技巧來寫一篇新聞報道,讓一個真實發生的故事讀起來如同小說一樣,並宣稱這是一種新的藝術形式——非虛構小說。


本著這一認知,我在閱讀時著重於關注卡波特是如何把小說技巧融入真實故事中,更重要的是,他是如何確保真實性的前提下,兼顧文學上的美感。畢竟真實生活不像藝術那樣,可以精心編織戲劇衝突和節奏,一切只能依據真實本身,你沒法進行修改。


我寫過非虛構的作品,我知道對於一個作家來說,修改事實的誘惑有多大。明明這樣一調整,懸疑感覺就更強烈了,明明這句話讓那個人說出口,會更有代表性……但對非虛構作品來說,這是致命的,因為非虛構的生命力正是來自於真實本身。這就好像《藤野先生》裡魯迅與藤野先生的對話 ,藤野先生指著魯迅畫的解剖圖說:“你看,你將這條血管移了一點位置了。——自然,這樣一移,的確比較的好看些,然而解剖圖不是美術,實物是那麼樣的,我們沒法改換它。”


卡波特在《冷血》裡,完美地剋制住了這種創作衝動,但不代表他不會用小說手段來處理材料。這個話題要說起來沒完沒了,只說一點吧。卡波特在一開篇就大膽——在那個年代算大膽了——地採用了小說式的雙線敘事:一條線描寫受害人的日常,一條線描寫兇手的日常,事無鉅細,南希戒指上纏的膠帶,佩利額前的一縷捲髮,甚至還有些人物對話。兩條線並行前進,平靜中卻蘊藏著危機,讓讀者在明知道結局的情況下,也會被牢牢地吸引住,提心吊膽地等著兩條線的交匯。這已近乎電影的敘事手法。當受害人一家死去之後,由破案者接過這條線,繼續與兩個兇手平行前進,直至再次交匯。在我以為大結局來臨時候,作者又筆鋒一轉,花費大量筆墨來探討對兇手的起訴與判決過程,以及一些精神病專家的分析。他的野心顯然不止在於記錄這個案件,也在試圖找出為什麼會有這麼一個悲劇發生,而這實際上又具備了新聞特稿的特徵。


案情本身並不複雜,但在卡波特巧妙的處理之下,令它具備了社會派推理小說的色澤。這讓我想到另外一部非虛構名作《巴黎在燃燒嗎?》,兩位作者採訪了八百多名親歷者,並用各種細碎回憶剪裁組合成了一部諜戰小說一般的紀實文學。不同的人,能從《冷血》中看到不同的價值。對我而言,卡波特的這本書在寫作上真是教誨良多。


順便八卦一下。卡波特老爺子後來寫非虛構上頭,居然把親朋友好友和他的通信拿出來,寫了一部《Answered Prayer》,雖然是小說形式,但完全用的是當時社會名流的真人真事。氣得一群朋友跑過來抗議。放心好了,這一點我是不會學他的。


8 《天氣預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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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一陣北京預報要下大雪,所有人都翹首以待,結果當天放了鴿子。大家紛紛質疑,雪呢?把我的雪還回來!然後第二天大雪天降,朋友圈裡無數歡呼雀躍,各種曬雪景。你會發現一個現象,大家對於天氣預報早已習以為常,但很少有人去關注為什麼。他們是如何預報北京要有雪的 ?怎麼會產生偏差?具體的論證過程如何?不知道,也不關心。


天氣預報就是一門不可或缺但存在感很低的學科。我們每天都在各種媒介上關注天氣,但極少有人會想一想具體的預告過程。即使是在近幾年大火的科普領域,連量子力學和古生物都成為熱門話題,可天氣預報卻還是沒有贏得多少關注,實在有點悲催。


這本書講的,恰好就是這麼一個冷門學科的發展史。


和其他所有的科學發展一樣,人類對於天氣的研究也經歷了一個漫長的過程。早期的基督徒們迷惑不解,不明白為什麼上帝總喜歡雷劈虔誠的教堂,而不是那些猥瑣邪惡的酒館。木船的水手在風暴中瑟瑟發抖,靠硬幣來決定未來的宿命。隨著理性主義與科學意識的覺醒,開始有一批瘋子試圖窺視上帝的殿堂,通過一次又一次瘋狂的嘗試,用無數公式與計算把天氣拖出宗教領域。


我特別喜歡看一門學科的發展史,欣賞它從無到有的過程,有一種看著孩童成長的成就感。這本書作者好像一位慈祥的老父親,記錄下了天氣預告這門科學從蹣跚學步到健步如飛的全過程。他的筆調頗具分寸,沒有太過痴迷於理論介紹——這對我這種讀者來說是件好事——而是分解成一個個勇者的傳記,並輔以恰到好處的理論講解。從試圖給風力定級的蒲福,到首創風暴預警系統的勒維耶,他們的故事都充滿戲劇性。這種戲劇性不是來自於情節,而是科學精神本身所賦予的魅力,

當我們讀完他們的故事,回首會發現一條長長的科學脈絡,從遠古綿延至今。


我看完這本書之後,再看天氣預報多了一重感觸,彷彿能看到在衛星雲圖背後,那一段曠日持久的人類與自然的抗爭史。任何一件我們習以為常的事物,都不是憑空得來。


另外這本書的譯筆不錯,文字很是流暢。能感覺到譯者有自己的激情,下手卻很剋制,不會妨害到原文本意。


9 《同類相食與普通法——“木犀草號”悲劇性的最後一次航程及其所引發的奇特法律程序》

馬伯庸的2019年閱讀書單

在過去幾年的年度書單裡,我曾推薦過一本《洞窟奇案》。那是一本法學著作,它虛構了一群被困洞窟的登山者吃掉同伴的極端案件,並附了十四位法官基於各種理念的判決書。這一案件的靈感,來自於1884年的木犀草號帆船吃人事件。


1884年7月,一艘叫做木犀草號的帆船在好望角附近洋麵失事。帆船上的四名船員雖然及時轉移到了救生艇上,但極度缺乏淡水與食物。二十天後,其他三人講年紀最小的實習生理查德帕克殺死,分食了他的屍體,又過了四天,他們被路過的船隻救起,並在返回母港後向貿易委員會坦承了這一事實。


對,理查德帕克。揚·馬特爾的《少年派的漂流》裡那隻老虎就叫這個名字。


基於種種的緣分,我終於在今年鼓起勇氣把這本書看了,而且特意選了一個不靠海的城市。


這本書最核心的部分,是圍繞這一案件討論:如果一個人為了生存而殺死了另外一個人,法律上該如何看待這一行為?


當然我不打算在這裡討論法學與人性,大家可以自己去看。我只是想說,不要因為這本書的名字而放棄,也不要因為讀不下去《洞窟奇案》而放棄。


這本書和《洞窟奇案》不一樣的地方在於,後者是一個虛構案例,只要設定出基本的人物關係與行動就夠了。而前者是一個真實案例,所以圍繞著整個案子有太多周邊與背景資料可以挖掘。這本書除去法學討論的部分之外,簡直就是一部紀實文學。


作者在一開篇就介紹了木犀草號的母港——法爾茅斯,那種感覺就像在看凡爾納的科幻小說一樣,然後採用倒敘的方式,從三名倖存船員的返回開始講起,家人的反應,貿易委員會的調查,警察的疑惑。到了第二章,作者極其詳盡地回顧木犀草號的出海過程,從帆船的製造銷售到船員的生平履歷,尤其是失事全過程的描寫,宛如驚險小說的高潮段落。從第三章開始,才是戲肉部分。


有人批評說這種寫法不分輕重,在無關的事情上花費了太多筆墨,但對我來說閱讀體驗卻很爽,很像看福塞斯的《戰爭猛犬》——那是一本講僱傭軍干涉非洲小國內政的小說,但前面90%的篇章都在講主角如何購買和運輸裝備——更重要的是,我們只有充分了解了時代背景和船員生平,才能對這樁案子有一個感性的認知,用流行的一句話說,案子的溫度。《洞窟奇案》我們對虛構的幾個角色毫無觸動,只專注於法學研討,但這件真實案子,無關的東西瞭解越多,越有助於做出判斷。


這麼說有點買櫝還珠,但《同類相食與普通法》的可讀性,是相當高的。如果你願意略過其中幾章理論討論,大可以把它當成一本紀實文學或非虛構作品來讀。相比之下,《洞窟奇案》這個名字起的實在太有誤導性了,好多人當推理小說買的……


10 《說說秦俑那些事》

馬伯庸的2019年閱讀書單

今年7月份的時候,我跑去西安的秦宮挖掘遺址參觀了一回。當時負責接待的是主管挖掘工作的許衛紅老師。許老師性格豪爽、特別健談,不光業務精熟嚴謹,而且還頗接地氣,很懂得如何與我們這些外行人交流。我們參觀的是秦宮六號遺址,說實話,在普通人眼裡那就是一座平平無奇的小土山,既無精美的出土文物,也無漂亮的地宮壁畫,最多隻有幾處柱坑和一堆堆碎陶片罷了。但許老師在現場講解得極好,深入淺出,妙趣橫生,一路聽下來,落日餘暉下的小土山不再平平無奇,腦海中自動腦補出當年秦宮的煊赫恢弘,無數故事自地底噴薄而出。


參觀結束之後,許老師送了我一本她寫的《說說秦俑那些事》,說是講第三次挖掘秦始皇陵兵馬俑一號坑的。我以為是考古報告,心想著哪天閒了再看。沒想到就在從西安飛北京的飛機上,我一口氣把它給讀完了。


它確實是一本考古現場挖掘報告,但文字處理得相當輕鬆,深入淺出,既保留了報告的嚴謹,同時還摻雜了一些基本的常識普及,再加上許老師個性十足的議論風格,可讀性非常強,乾貨十足。裡面提及了大量在挖掘兵馬俑的過程中遇到的細節,作者本人親自參加了多年挖掘工作,分享了許多有趣的親身經歷,夾敘夾議,這是別的讀本里所看不到的。


比如控制環境突變所採取的措施,比如層位甄別發生的錯誤,還有彩俑怎麼被一刀刀剔出來,秦軍軍服的徽章是如何被發現的、出土孓盾上的重英繪彩樣式,最好玩的是還有兵馬俑彩繪的復原工作全過程記錄。一群考古人員湊在一起開會,有人說調和劑成分的分析,裡面含有蛋清,旁邊專家說秦朝能大規模生產雞蛋嗎?其他人立刻搬出各種秦漢墓葬裡的陶雞、雞窩造型和文獻,高高興興討論了一天;為了保護暴露的彩繪,夏天不能開空調,冬天電暖氣也不能靠近。清理人員有一次正對一個兵馬俑做清理,突然大喊一聲:有彩繪!快關電扇!旁邊同伴手忙腳亂把電扇關了。事後才反應過來,其實不用關,拿遠點就是了……但為了創造一個穩定環境,只能忍受酷暑。


還有講到洗土篩選,作者先講述這種工作方法的意義與原理所在,可以在土壤中篩選出植物遺骸與細碎物件,裡面往往都蘊藏著重要的信息。然後很誠實地分享了自己的兩次重大失誤,一次是篩土之後,遺漏了一塊八釐米的殘磚;一次是篩土遺漏了一件銅璏——這是劍鞘上的附件——結果兩次都捱了領導批評,深為教訓。說實話,我讀到這個故事之前,從來沒想到他們會嚴謹到這個程度。


這本書還有一個優點,附有大量寶貴的現場照片,有文物本身的,也有工作照,讓人有一個直觀的認識。讀完之後,讀者不光是對兵馬俑有了更深的瞭解,對於考古人員的辛苦、嚴謹、熱情以及苦中作樂的態度也多了一層體會。


按許衛紅老師在書尾的話說:“希望所有人能讀懂挖掘的精髓,與挖掘人一起分享赴約兩千年的特權。”


可惜的是,這本書出版時一波三折,印數很少,網上很多渠道都買不到,連秦始皇陵博物院都沒有鋪貨銷售。到了今年十月份,許老師惆悵地把出版社庫存的最後108本回購,說自己的這種寫作普及讀物的熱情,不知還能持續多久。女兒說你把書存著,給我做家產存著。許老師回答:“好吧,存著。108,與逼上梁山沒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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