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看了管虎導演的電影《殺生》,我認為這是管虎至今最好的作品。
影片的劇作完成度非常高,情節緊湊,形式感很強,情緒由急入緩,張弛有度,整體節奏控制得很好。
不像《廚戲痞》,基本是失控的,丟了方寸。
殺生(2012)
影片講述了40年代,在西南邊陲的一座偏僻小鎮“長壽鎮”上,發生的一樁離奇的“死亡事件”。
死者名叫“牛結實”,是長壽鎮的村民。
影片以“牛結實到底是怎麼死的”這一懸念為線索,分為“生前”與“死後”兩條時間線,進行交叉敘事,來推進整個劇情。
這是懸疑片的典型套路。
而在懸念的外衣下,實則包裹的是一則禮教殺人的寓言。
在對牛結實死因的探究中,我們看到了“自由”是如何被“愚昧”殺死的。
不免心裡難過,為牛結實。
長壽鎮就像它的名字一樣,有著悠久的歷史。
這裡四面環山,像是被雕刻出來的一樣,小鎮憑空地坐落在這個封閉的山區。
這裡的村民們過著平靜如水的生活。他們遵循著古老的傳統,維護著陳舊的秩序,幾百人活得像是一個人。
而在他們之中,有個異類,便是牛結實。他的腦子裡沒有教條、沒有主義,只有天性。
於是他四處惹禍,做著各種出格的事情,破壞著小鎮的規矩,以至於村民們對他又怕又恨。
直到後來,忍無可忍的村民們竟要合謀將他殺死。
可是,他究竟做了什麼呢?
我們來細看一下牛結實的行為:
他給即將死去的祖爺爺偷偷喂酒,想讓老人家在走之前再痛快一次;
他在小鎮“接聖水”的古老儀式上,跳進聖水裡洗澡,放肆大笑;
他刨開村民的祖墳,把隨葬的金銀還給村民,只因他更在乎活著的人;
他救起了按風俗要隨夫殉葬的寡婦,只因她是一個鮮活的生命;
他後來愛上了這個寡婦,而在這個小鎮上,除了他,再沒有人敢滿足一個寡婦愛的需要。
……
如此種種,他的任性而為,看似放蕩不羈,卻都是天真所致。
只是,在一個不正常的社會里,常識也會成為邪說,凡人也會成為異端。
終於,一場所有人對一個人的謀殺,開始了。
在一幕村民會議的戲碼中,這些村民的偽善,被展現得淋漓盡致。
領頭人問村民們:“大家是不是想殺死牛結實?”
只見村民們七嘴八舌地說著:“殺人?這不太好吧。”“是啊,殺人是不對的。”
領頭人話鋒一轉:“好,那我換一個說法,大家是不是希望牛結實永遠消失?”
村民們終於笑逐顏開:“對,對,對。我們就是這個意思。”
這根本就是一個意思。
道貌岸然已經成為他們的習慣,只要有機會,就要拿出來演一演,來粉飾內心的惡。
其實,他們真正厭惡牛結實的,是因為他做了自己想做但不敢做的事。
這挑戰著村民們的內心防線。
大家都一樣的時候,規矩哪怕再殘酷也是容易守住的,可一旦出現一個壞了規矩反而快活的人,這個人就成了所有人的煎熬。
於是,只有殺死他,才能釋放眼前的痛苦。
後面故事的發展,更是驚心動魄。我從裡面,隱隱看到了文革的影子。
首先,牛結實是被所有人的“某種需要”選中的。
是什麼需要呢?是“敵人”的需要。
在一個壓抑的年代裡,人民是需要“敵人”的。
因為樹立一個敵人,至少有兩個好處:
其一,給壓抑的情緒,找一個集體釋放的出口;
其二,通過對一個反面典型的堅決否定,來彰顯自己崇高的道德感。
歷史上,多數人對一個人的迫害,皆是這種扭曲的心態在作祟。
打倒一個人,你要喊得最大聲,喊到歇斯底里、青筋外露,唯有如此,才能證明自己荒謬信仰的合理性。
其次,這並不是一場公德對個人的審判,而是一場私仇的宣洩。
我們看那幾個喊殺最積極的領頭人,他們和牛結實都是有私仇的。
要麼就是被他搶了自己不敢追的女人;要麼是被他拆穿了性無能的真相;要麼就是被他的誠實戲弄過……
而整個謀殺的組織者“牛醫生”,更把他視作害死爺爺奶奶的仇人(注:其實只是一場意外)。
在非理性的集體行動中,“公德”很容易成為“私仇”的掩護。
就這樣,他們打著“公理”的旗號,走在喊殺隊伍的最前面,心裡懷著不可告人的私慾。
這是何等恐怖的場面。
最後,他們選擇殺死牛結實的方式,同樣很恐怖。
因為他們發現,比“肉體消滅”更為徹底的,是從“心理”上殺死一個人。
他們不僅要除掉牛結實的身體,更要斷送他的魂魄和精神。
於是,整個長壽鎮商量好,一起演一齣戲:讓牛結實相信自己患了絕症,時日無多。先心死,再身死。
這比任何其他的殺人方式,都要殘忍。
他們不用親自動手,而是逼得你無路可走、備受折磨,最後自己動手。
就這樣,牛結實成了“道德神壇”的犧牲品,被眾人興高采烈地獻祭給各自的惡念。
影片的最後段落,牛結實拉著自己藍色的棺材,離開了長壽鎮。
他挨家挨戶地告別,並歸還了自己曾經搶奪的東西。
他懇求村民們,放過自己的孩子,因為“娃兒無過。”
現實,終於逼著他,低了頭。
其實,牛結實早就被一次次地趕走,但他又一次次回來。
因為他並不想一走了之,他對這個鎮上的人們還有感情,這讓他拒絕接受一個人的自由。
調皮的他,曾經把“催情粉”撒進了這座古鎮上唯一的一條河流裡,於是那誘惑的粉便順著水道流進了村民的茶碗與飯碗。
隨後我們看到,村民們壓抑的天性終被釋放,他們跑到街上,醉生夢死,度過了一段放肆的時光。
然而清醒後帶來的,並不是對自由的嚮往,而是對放蕩的羞恥。
人們一次又一次,在心裡,拒絕了牛結實的“自由”。
這座僵壞的小鎮,已經容不下他,或走或死,是他逃不脫的結局。
在這座長壽鎮,“長壽”是村民們唯一值得炫耀的事情,它似乎在證明著“禁慾”的效果。
然而,在這漫長的時間背後,卻是對每一個個體隱隱作痛的迫害,還有比這更殘忍的“長壽”嗎?
在表面溫情脈脈的生活中,藏著的,是伺機發作的戾氣。
然而,這樣的悠久,是不值得驕傲的;這樣的規矩,是應該有人站出來破壞的。
雖然,牛結實失敗了,但是,他還是給了這個本就搖搖欲墜的傳統,致命的一擊。
於是我們看到,在影片最後,躺在藍色棺材裡的牛結實,笑了;逃離了長壽鎮的寡婦和新生兒,笑了;
唯有那象徵著腐朽思想的巨石,終於支持不住,從山上掉落,向著同樣陳舊的村莊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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