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城巴黎:街頭讀書的“漂亮朋友”

申賦漁 | 封城巴黎:街頭讀書的“漂亮朋友”

圖 | “漂亮朋友”居住的布爾索街

從我的小巷出來,往左走到盡頭,是一個三角空地,上面長了兩棵梨樹。一棵花開滿枝的時候,另一棵依然光禿禿的毫無生命跡象。每次我都疑心它是不是死了。可是當前面一樹的梨花漸漸凋落,變成一樹嫩葉時,這一棵忽然就開出了美得讓人心慌的碎白的花。在封城的這段日子裡,我只要出門,就到這裡來看一看。今天再去時,所有的花都謝了,兩棵樹上滿滿都是綠葉。春天已經來過了,春天就要過去了。


梨樹的底下,有兩張長椅。上面長年住著兩個流浪漢。一個喜歡喝酒,旁邊總擺著一兩隻空的啤酒瓶。另一個喜歡看書,幾乎總是捧著一本在看。兩張椅子遙遙相望。他們已經相識多年,偶爾會說說笑笑,不過大部分時候各忙各的。


秋天的時候,梨樹結出了果實,很小。地上已經落了許多,沒有人撿,不知道甜不甜。他們仍然安靜地住在這裡。白天把鋪蓋捲起來,隨意地扔在椅子上。讀書的流浪漢基本不離開,總是坐在這裡。另一位卻是經常外出閒逛。我在好幾個不同的地方遇見過他,不過晚上他一定會回來。


然後,就開始下雪了。


有一天早上出門,遠遠看到消防車、救護車停在路口。到近處一看,那位平時愛喝酒的流浪漢躺在地上,兩個醫護人員正在進行搶救。只搶救了一會兒就放棄了。他已經死了。夜裡凍死的。另一個流浪漢坐在一旁的椅子上,默默地看著。


消防車把去世了的流浪漢帶走了。讀書的流浪漢也離開了另一把椅子。

幾天之後,梨樹上貼了一張紙,上面寫著:“不久前一位先生在此去世。他五十多歲。我們無法聯繫到他的家人。如有知情者,請予以轉告。對他的去世,我們表示哀悼。”這張白紙的旁邊,扎著一束開得正豔的紅玫瑰。


兩把椅子後來就一直空著。


封城之前,我每天散步都要從梨樹下走過,飛快地穿過羅馬地鐵站,走進布爾索街。這條小街的兩旁長著櫻花樹,美麗又安靜,我很喜歡。兜一大圈之後,我再從巴蒂尼奧勒路回家。我不喜歡走回頭路。雖然這條路過於吵鬧,但是路上有一家土耳其烤肉店,號稱“巴黎第一”,相當誘人。幾乎每時每刻都有人在門外排隊。我買過兩次,味道很不錯,肉脆而香,餅綿軟又有咬勁。


忽然有一天,我看到原先住在梨樹下的那個流浪漢,搬到了烤肉店的門口。他盤腿坐在地上,手裡捧著一本書在讀,旁邊還放著一摞書。像以前一樣,他面前沒有乞討的罐子。他不是乞丐,他只是一個無家可歸者。


他手裡的書很厚,從封面上的標題看,應該是一本歷史小說。我笑著朝他點點頭,是真正的高興。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他了。他善意地對我笑笑。不過他已經完全忘了我,那個另一條街上每天和他打招呼的中國鄰居。


我幾乎每天都從他面前經過。他總是在看書,他旁邊的書也堆得越來越多。大概不斷有人把不要的書送給他。我停下來看過幾次,發現裡面什麼書都有,很雜。他看書不挑,拿到哪本就是哪本,看得都很認真。有一天,我看到他在看莫泊桑的《漂亮朋友》。我一怔,忽然想到,這本書裡的主人公喬治·杜洛瓦就住在隔壁那條開著櫻花的布爾索街上。離這裡只有幾百米。


莫泊桑、巴爾扎克,還有書裡的這位“漂亮朋友”,都是從外地過來,想到巴黎搏一搏。這位流浪漢又是為什麼來這裡呢?我仔細地端詳著他,發現他竟然和莫泊桑筆下的“漂亮朋友”很像。他留著兩撇鬍髭,相貌英俊,腰挺得直直的,有一種軍人氣概。因為他總是坐著,看不出身材是不是如小說中描述的那般高大。我猛然一驚,三年多來,我從來就沒有看他站起身,他要麼盤腿坐著,要麼躺著。我愣愣地看著他。一位年輕女士彎腰遞給他一隻麵餅裹著的土耳其烤肉。他接過去,微微一笑,朝她點點頭,把熱氣騰騰的食物放在旁邊,繼續沉靜地翻他手中的書。他一定是看到了一個緊要處。


巴黎封城之後,我每週都要從這裡走一趟,路邊所有的店都關著,再也沒有烤肉的香味。我一次也沒有看到他。也許,只有那個凍死在雪夜裡的流浪漢,會知道一點他的秘密。等封城結束,不知道“漂亮朋友”還會不會回來。不過,即便回來了,他也還是不跟任何人說一句話。


我繼續往前,朝形如希臘神廟的聖瑪麗教堂走過去,原本準點發聲的鐘一直沒有敲響。教堂前面滿園的鬱金香也已經完全枯萎。法國新冠患者的死亡人數今天已經超過了兩萬人。巴黎依然沉默著。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