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這粘稠的生活

瞧,這粘稠的生活

瞧,這粘稠的生活

看多了美國的大片兒,就容易找到規律。對於好萊塢導演們來說,在怪獸的設計上,尤其是外星怪物的設計,總有些“黏液偏好”。用周身潮溼黏滑,爬行軌跡拖泥帶水來增加這些怪物令人作嘔的恐懼感。

記得有次跟朋友瞎聊,朋友說,要是真有外星生物是這樣的,那麼他們來到地球的第一感覺肯定是:“地球上的生物太噁心了,它們居然是乾的!”

這腦洞確實可以。但也確有道理。

似乎只有人類恐懼粘稠。

在心理學領域,恐懼這類情緒出於自我保護的防禦機制。有了恐懼的情緒,就會有逃離的應激反應。從而能讓人類第一時間遠離危險。

什麼時候起,粘稠成了危險代名詞的?

大概,這也是個沒有明確結果的粘稠的問題吧。

人類嚮往乾燥,乾燥意味著“涇渭分明”。塵歸塵土歸土,石倚大山水歸江河。

在其對立面,有人說人類不喜歡潮溼,因為潮溼意味著邊界的不清晰。但在我看來,潮溼還稱不上是一種恐懼。而粘稠才是。

潮溼意味著邊界的模糊和侵佔,而粘稠往往意味著腐敗。

我們懼怕潮溼的床褥,是恐懼布料在我們肉身上黏連的感覺;

我們懼怕潮溼的廚餘垃圾,是恐懼以此滋生的腐敗粘稠;

我們懼怕潮溼的雨季,是恐懼腳下難以自拔的泥濘;

我們懼怕的,不僅僅是潮溼,更是潮溼帶來的,無法無天的粘稠。

一盒白糖受潮了,水汽侵入了砂糖,但砂糖也佔據了水汽。當它們板結在一起形成一個晶瑩的糖塊時,很難說是誰的邊界最終被入侵。

河邊的沙土被河水浸溼,喪失了隨風飄散的流浪權,然而被緊緊吸附在已經成為“泥土”的他們身邊的水,難道不是也喪失了隨波逐流的周遊權嗎?

所以,與其說潮溼是被侵犯,還不如表達成“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反而來的更確切一些。

粘稠就不一樣了。

和麵的時候遭遇粘稠,是手想要拔出麵糰但不可行;

渡沼澤時遭遇粘稠,是腳想要脫離地面但不得法。

這是“強扭之瓜”,這是“霸王之弓”。

這是想逃但逃不掉的恐慌,這是剪不斷理還亂的苦悶。

瞧,這是令人生怖的粘稠。

侯美麗從董事長辦公室出來後憤憤難平。老闆的寡斷再次讓她陷入粘稠的兩難境地。好容易經過了激烈的談判,讓那個被清退的高管答應了人力資源部的條件,就在協議蓋章的瞬間,老闆居然做出了退讓。無論原因是來自那個胡攪蠻纏的高管對老闆的持續電話轟炸還是來自於老闆自身難以割捨數年的合作之情,但結果都是讓她這個人力資源總監成了背鍋俠。

她在辦公室跟老闆據理力爭,說此時退讓一來助長被裁員工的氣焰,二來毀掉她已經辛苦建立起來的是非對錯篤定的局面,三來影響職能部門實施監管的權威,四來對下一步清理高管遺留部署問題造成困難。

然而老闆卻是像被吃了迷魂藥,什麼都聽不進去。

侯美麗望著金字招牌上閃亮的“董事長辦公室”六個大字,不由得懷疑,上週那個對著她拍桌子大吼要求她必須用這種苛刻條件進行離職談判否則就提頭來見的老闆,和今天坐在辦公室裡面的那個,究竟是不是一個人。

想到需要回去重新面對那劍拔弩張幾日的高管,由自己的雙手徹底推倒自己用專業性搭建起來的壁壘,她就開始隱隱作痛。

更重要的是,這些所謂的職業經理人,本身就不“職業”,這樣一來,就更加把原本應該自省自查的錯誤,最終洩憤到人力資源部,或者洩憤到她自己的頭上了。

她嚥了口唾沫。苦的。

無從解釋,解釋非但徒勞還會喪失專業尊嚴;無從掙扎,執行命令推動結果是基本邏輯。

她笑了笑安慰自己:“就這樣吧,誰讓你幹上了這一行。”

穩定情緒轉身回辦公室,不知道什麼時候踩上了一截膠紙,撕不下來,只能這樣粘著行走。她卻仍舊在固執得保持著挺拔的身姿,生怕別人看出那隱藏在鞋底的粘稠。

祖偉國坐在自己的車裡久久不願意動彈。副駕駛的公文包裡是今天最後簽署的離職協議。他無法理解合作8年的老闆怎麼能狠心和他就此一刀兩斷。僅僅因為他去年虧損了600萬?還是因為新入職的人力資源總監是個會攝人心魄的狐狸,幾句話就讓老闆喪失理智,拋棄多年兄弟情?他昨天打電話給老闆的時候,老闆確實仍舊是兄弟義氣義薄雲天的口氣。他當時聽著解氣,已經信誓旦旦明確打這個電話不是為了多要補償,只是還想為兄弟再出一份力氣。

誰成想短短一夜,早上來公司還是得到了同樣的結果,唯一不同的是,補償金的問題上,人力資源部做出了退讓,答應了他最初的要求。

看著人力資源總監那不忿的臉,他再也無法偽裝厭惡,禮貌的拒絕了人力資源總監想要跟他完成交接的要求。說出了那句“你不配。”

他望著前路漫漫,思考要不要接受老李的提議,把現在已經是“前老闆”的兄弟,多年積攢下來的大客戶資源賣給別人。

你不仁,就別怪我不義了。

祖偉國一邊這樣想,一邊安慰自己。

但他們說的是真的嗎?在宣佈他離職的時候辦公室裡有人歡快的笑出了聲?他以前的老部下也紛紛用“棄暗投明”的姿勢向老闆告發他這些年來私下做的小動作。

他貪得確實不多,他一直認為自己謹慎。但到了告密員工口中,他的這種謹慎的“小貪”反而成了被鄙夷的槽點:“他那點兒膽子比老鼠大不了多少,貪這點兒就足夠嚇得他一年睡不著覺了。”

他用拳頭砸在方向盤上。看見閃爍的信用卡短信。是的,除了這個,下個禮拜銀行的貸款提醒信息應該也會來了。前面的路怎麼走,是個問題。分公司總經理的職位哪裡那麼容易找到,自己創業又缺乏資金。賣資料就意味著別想在這個行業再混下去,可他已經接近40歲,除了這點資源他別的又能幹的了什麼呢?

酷暑的陽光從車窗外直射進來,他略顯臃腫的身體此時汗油混合在一起,剛熨好的襯衫黏在他的胸前,活動一下身體還移不開。周身刺癢,這粘膩的痛苦怎麼也擺脫不掉。

丁唯是今天做了一件痛快事。

幾天前就瘋傳她的老大,那個對她極為照顧的分公司總經理,要被人力資源總監搞下臺了。大概是因為新來的人力資源總監要殺雞儆猴,開闢“新官上任三把火”的時代。

老大幾次把她叫到辦公室要她小心人力資源部,她就隱約感覺到了什麼。沒想到,今天這個傳聞成真了。

27歲的她自認為既活潑靈動,又隱忍周祥,卻再也忍受不了這種明目張膽的“辦公室政治”。社會居然真的陰暗至此,容不得她再三的寬容。

於是當新任命的分公司總經理要她交代工作的時候,那種審訊般的口吻刺激得她突如其來爆發。她摔了本子踢了椅子,順手扯了張紙寫了辭呈,扔到了新官臉上。

臨退群之前還大逞口舌之快,上到董事長下到前臺痛痛快快罵了個狗血淋頭。

她昂首闊步離開公司時,回頭看了看那冷冰冰的玻璃轉門,心裡默默的唸了一句:“老大,我給你報仇了 。”

可當她打通老大的電話彙報了自己的豐功偉績之後,沒成想老大卻沉默了。而後換成了客套:“小丁,我在開車,回頭再聊。下次不要這麼衝動,害人害己。”

全不理解,這個世界怎麼了?她的報復怎麼讓老大誤會成自己在害他?

回出租屋本沒有幾步路,開門後照例看見合租的女生把一週內積攢的髒盤子堆滿了洗手池,隱隱飄出一股酸臭味兒。

她給男朋友發短信說離職了,下季度房租希望男朋友能先借錢給她。

兩個小時後才收到回覆:“剛才在開會,你父母那邊可不可以也想點辦法?一個季度房租,我一下子可能拿不出這麼多。”

丁唯是把手機重重扔在床上,淚水這時才忍不住流下來。

她去公共客廳取紙巾,拿起來卻發現室友的蜂蜜罐子倒下來灑滿了紙巾筒。一張比一張粘稠,粘在手上,搓一下更粘。

齊勝利不是沒看到女朋友的微信,他只是不知道怎麼回覆。

這個交往8個月的女朋友,相識卻已經8年了。從大學同學到男女朋友,雖說有先天便利,卻也需要機緣巧合。

但更多的原因,往往是那個叫做“時間所迫”的詞語。

30歲之前結婚是父母的期望,找個能共同相守一生的伴侶也是他的追求。

他是這麼想的,可難保她的想法也是一致。

這些年來,每每談到婚姻,女朋友就離不開父母口中的那30萬元彩禮的話題。因為此事的羈絆,還造成了女朋友堅決不肯搬到他的出租房裡共同生活的現狀。

工作4年間,他拼命在單位里加班熬夜、忍氣吞聲、阿諛奉承、左右逢源,為的是能夠早日攢夠彩禮,完成夙願。

然而自己的女朋友卻接連換了7個工作,並且在每次失業的期間,總是以不能為難老人為由,要求自己負擔她的生活。

他就像一隻辛苦攢糧的小老鼠,眼看倉滿了,卻總有大鳥來銜走大半。

他甚至不能為這種天災人禍稍作抱怨。因為偶有微詞就會得到劈頭蓋臉的吵架或冷戰。罵他不是男人,罵他沒有擔當,罵他小氣吝嗇。

有幾次他真的忍受不了,想要結束這一段苦悶的關係。他慨嘆“貧賤夫妻百事哀”時,卻又忘不了這些日子的甜。

他想,大概每個窮苦的年輕人,都在經歷這樣的生活吧。

這次也一樣,估計又是一場狂風暴雨。

在發送出那條他思索了很久的微信之後,他也想過撤回。但是一時間的思考讓他耽誤了撤回的時間。他想,既然你說不能為難父母,那麼就只有你的父母是父母嗎?如果不讓我自己攢錢,叫我怎麼向我自己的父母張口索要那30萬彩禮錢呢?

今天齊勝利加班到很晚,可直到10點鐘下班,女朋友那邊都沒有回覆一條信息。

齊勝利路過冰淇淋店,看見了那款昂貴的冰激凌蛋糕。只能淌著血買下。

他要送到女朋友的出租屋裡道歉,還要承諾幫她支付下季度房租。不知道這個昂貴的蛋糕能不能讓她稍稍消火。

這真是“捱了打還是要過河”,他想著,直忍不住要打自己幼稚的腦袋。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齊勝利,你這不是自己給自己找絆子嗎。

接近半夜了,地鐵上還是人滿為患,擁擠中冰激凌有些化了。

齊勝利用手託著底,粘膩的液體透過絲繩,慢慢滲透到他的手指上。很涼,他需要不停挪動手指,但總是感覺那些粘稠,讓他張合困難。

地鐵上人頭攢動,這是個繁花無比的大都市。

疲憊寫在每個夜歸人的臉上,那些殘妝正混合在皮膚的油脂中,慢慢顯現出粘稠的顏色。

董事長辦公室的燈還沒滅。

這些天他就只接了被辭退的老部下一個人的電話。他自然明白人力資源總監走出門時的憤懣,而他卻也只能如此。

用錯人是自己的錯,他不能再讓更多的人承擔他的錯誤了。想辦法把虧損補上,才是當下必須做的事情。幾千口員工等著工資,投資人等著利潤,他退無可退。

在這點小錢上讓步,是他能做的最容易的事情了吧。

窗外下起了雨,屋裡也潮溼起來。香菸的過濾嘴在自己口中呆的太久了,黏在了嘴唇上。他輕輕拔開,嘴唇居然撕裂了。

點點鮮血不管不顧的,在粘膩著他的雙唇。

這就是生活,粘稠,是它的本質。

我們都想逃離,我們誰都逃不開。

別隨波逐流就好,讓自己保持想要逃離的趨勢,需要更大的力量。

李誕說:“人生不值得。”

人生不值得無謂掙扎,但人生值得我們撐出空間。

如果生命的本質是粘稠,那麼維持呼吸的空間就是我們在跟粘稠抗爭時,唯一可做的動作。

別迴避生命的粘稠,也別喪失鬥志。

記得粘稠的空間有彈性,要接受力量薄弱時的被擠壓。

別把清清楚楚黑白分明的乾燥奉為天理,但也不放棄對真理道義的最終追求,方是成熟的表現。

在粘稠中直立,方顯力量。

不忘初心,對抗的也是這惱人的粘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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