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絲】父親的“鐵盒子”
父親的“鐵盒子”
在我小時候，父親有一個神秘的“鐵盒子”。不，確切地說，是一個鋁盒子。
父親總是把那盒子藏起來，從來不准我們動它。只有遇到鄉鄰來我家央請父親看病時，這時我們才有機會一睹其真容。偶爾，父親診斷完畢，便會去拿出那盒子來，在盒子內壁刮下一點點肉眼幾乎看不見的粉末，用紙包好了遞給人家，然後降低了聲音，叮囑他們回家去後如何服用。果真，等他們吞服以後，病痛似乎就好了。
於是，一傳十十傳百，來找父親看病的人便多了起來。可是父親輕易不會拿出那神秘的盒子來，只有關係很親近，而且要是“對症”的人，父親才會拿出來。臨走時，又是對那人好一番叮囑，叫他不要說出去才好。
這個盒子是橢圓形的，灰黑色，因為經久摩擦，所以盒壁很光滑，泛著光。這個鐵盒子是父親的寶貝，但父親卻把它隨意放在竹樓上廢置的一個雜物袋裡。我們有時候爬上樓去，踩著那些用稀疏頹舊的竹拼接而成的“樓板”，去扒拉那些早已蒙上灰塵的不明廢棄物，便不小心翻到了父親的那個“鐵盒子”。
我們出於好奇，便打開它，發現裡面除了有一根很小的“鐵勺”外，並無他物。我們便拿出小勺來仔細觀察，發現它表面是青黑色的，有些磨損過的地方又透出金色，似乎又是銅色的。我們辨不清是什麼質地的，想拿了它去問父親，又不敢。又把小手伸進盒子裡去摩挲一番，待把手拿出來以後，發現指頭上粘了灰黑的一層，不知道是什麼。我拿起盒子來湊近聞，只聞到一股陳腐的氣味。
在樓上扒拉了一些時候，把那些新鮮玩意兒翻出來把玩一番以後，有時候我竟然枕著堆放的苞穀殼睡著了。有時候，又被老鼠吱吱叫著竄來竄去的聲音驚醒。醒來一陣迷糊，瞪著瓦縫裡的一束束金晃晃的光出神。等清醒了，便從母親懸掛在屋樑上的麻布袋裡偷了一把花生，溜下了樓。
這樣的行為，有時是我們幾兄妹一起，有時候是我一個人。我一個人上樓的時候比較害怕，擔心樓竹斷裂，害怕老鼠，又怕那些明晃晃的光束。可當我拿起那個盒子的時候，便莫名地安心了一些，彷彿有父親在身邊陪著我一般。
後來，大概父親知道我們動了他的盒子，便把它拿下來藏到自己的臥室裡去了。父親藏東西是高手，常常放在一些令你意想不到的地方，比如他會把錢藏在牆壁裡鬆動的石頭縫裡，不像母親總喜歡用個布袋子把那些毛頭小票包裹好了，藏在裝衣服的木箱子裡，我們一找便找著了。
父親把“鐵盒子”藏到哪裡去了呢？
童年的我們沒啥玩具，從來都對父母藏起來的東西充滿來尋找的慾望。功夫不負有心人，那個盒子終於被哥哥發現了，他便領了弟弟去看。我又從弟弟口中得知了盒子的藏身處，便又告訴了姐姐。這樣一來，我們四兄妹都知道了父親的寶貝藏在哪裡了。
原來父親把他藏在了他們臥室的門後面的一個子彈袋裡。當然，這個子彈袋也是我們偷偷“把玩”了好多回的新奇之物。父親這子彈袋裡也藏著一些零碎玩意兒，什麼銅錢啊，零幣呀，票據呀，鐵釘啊，頂針啊，還有一本“毛主席語錄”小冊子，幾本泛黃的連環畫等。這子彈袋是皮製的，駝黃色的，分很多格，父親把那盒子藏在了最後一格里，用舊報紙包裹起來，前面還用“毛主席語錄”擋了起來。
父親哪裡知道，他藏在這裡也會被我們發現。其實無論他放在哪裡，我們都會找到的。處於那個年代那樣年紀裡的孩子，對新鮮事物都是懷有強烈的好奇心的，況且那時的我們沒有其他的玩具和娛樂。
盒子被我們發現以後，有一陣子時間，我們便趁著父母不在家時，溜進他們的房間裡去，沉浸到那一方天地裡去了。我們把盒子拿出來“賞玩”一番，又依照原樣包好放回原處。我們幾兄妹，各自以自己的眼光和喜好，各自關注著子彈袋裡不同的東西，尋找著不同的快樂。
有一次，我還順便翻看了“毛主席語錄”，並記住了其中的幾句，有一句記得格外深刻：“飯可以一日不吃，覺可以一日不睡，書不可以一日不讀。”記得有一回我因為蹲在廁所裡看書被蚊子叮了很多包，又忘了餵豬，而至於豬拱開了圈門跑了出去，吃了人家的莊稼，被媽媽好一頓罵。我還搬出那句話來替自己辯解：“飯可以一日不吃，覺可以一日不睡，書不可以一日不讀。”母親不聽這些，見我還不知道認錯，抽了掃帚裡的竹條便要打我。這時父親卻笑了，趕緊攔了母親，勸解道：“小姑娘家家的肉嫩，打不得打不得！”然後又說道：“我看小妹崽兒是個讀書的料！要誇獎。”說完父親又轉過臉對我使了眼色，我便一溜煙溜走了，免過了一頓皮肉之苦。
但自從那日之後，那盒子便被父親轉移了地方。至於後來，那盒子到哪裡去了，更是不得而知了。再到近幾年，我們問起父親來，已經老病衰頹、耳聾眼花而又口齒不清的父親，總是回答不上來。讓他仔細想想，他眼神迷茫，遲鈍呆滯，終至於搖搖頭。我們也不好意思再攪擾父親，便不再追問。
時光荏苒，彼時至今日，一晃已是二十幾年過去了，我們的老屋也早已被拆掉，宅基地賣給了別人，他們在那個地方建起來一棟高樓。父親那神秘的盒子，到底去了哪裡呢？
那個盒子，我一直以為是個鐵盒子，是後來長大了，根據一些細節回憶起來，我才知道那個盒子其實是一個鋁製的裝過鴉片的盒子。父親刮下來給人家治病的粉末，便是鴉片殘餘。或許是因為心理作用，人家便覺得有效果了。
至於那個盒子從哪裡來的？現在又在哪裡？已不再是我們可以弄清的問題。或許，它早已經被弄丟了吧。
是啊，頹舊老腐的空盒子，大抵已經被弄丟了吧。就像我們把我們原來的父親“弄丟”了一樣。原本健康聰敏、樂觀開朗的父親，那個能說會道、喜歡讀書唱歌的父親，那個溫和慈祥、堅忍強大，幾乎無所不能的父親，那個在我們的心裡聳立成一座山的父親，現在渾身上下散發著陳腐頹舊的氣息，似乎他的存活，只剩下吃喝拉撒而已。長年的勞作之苦與病痛的折磨，把父親壓垮了，如今的父親生活尚不能自理，身體又經受著病痛的折磨，整個人精神萎靡、呆滯遲緩，變得沉默寡言，對一切都提不起興趣。而他辛苦養大的四個孩子，除了姐姐以外，我們另外的三兄妹如今竟然沒有一個能在身邊陪侍照料。
我們真把我們的父親給弄丟了！
那麼，那把泛著金銅色的光的勺子呢？它其實是一把銅勺呢！它還在嗎？畢竟，它泛著光呢。就像年輕體健時的父親一樣。
2020年4月17日
羅俊霞，浙江省衢州市龍游第二高級中學語文教師，坦率真誠，熱愛生活，情感細膩，屢有佳作。
贊曰
潔比和闐羊脂玉，情如烈火易自傷。
下筆每有千萬言，不離夫兒與爹孃。
少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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