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
农历三月初一
是爹的生日
我却又一次忘记
在坟前给爹送盘缠
烧旧衣
若不是大姐和二妹隔空互动
说是爹的生日到了
我恐怕又记不起
爹属牛
生于一九三七
那是一个多灾多难的年份
七月七日
卢沟桥事变
日本鬼子的铁蹄踏进中国的土地
农历冬月廿一
爹所在的小县观城
也变成一片残垣
断壁
我不知道
还裹着小脚的奶奶
是怎样抱着
抑或揣着
刚刚半周岁的爹
躲过那场灾难
和炼狱
那是一场屠城惨案啊
听老人讲
三天三夜
小城三百多人都惨死在小鬼子的刺刀
枪炮里
就连在民国县政府做事的爷爷
被当成抵抗军人
也被日军俘去
挨过木杠子
受过利诱刑逼
身为秀才开过私塾的老爷爷
在城郊哭瞎了双眼
变卖了好多家产
土地
爷爷才幸免于难
相安无事
爹的童年
少年
都是在战火中饱受洗礼
钢铁濮范观
华北小延安
爹四五岁的时候
观城县就成了解放区
后来
国军“新五军”又开进了小城
奶奶说
家家都住满了当兵的
爹跟在一个大个子连长身后
天天缠着要子弹皮
十八天后
在解放大军的隆隆炮火声里
“新五军”仓皇逃离
从此
小县观城就再也没有了
枪林弹雨
我不知道爹听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的消息
有着怎样的狂欢心绪
但我知道后来随着
土改
三反五反
批“右派”
破四旧
砸乱一切牛鬼蛇神
全家人都战战兢兢
做事小心
说话低声细语
历次运动
爷爷都劫数难逃
奶奶都唉声叹气
爷爷的民国县政府录士经历
奶奶的观城县外首富娘家
还有张氏家族的书香门第
一次又一次受到冲击
爹在二十岁的时候
和城外家贫如洗雇农的女儿
喜结了连理
我曾经在老屋发黄的土墙壁上
看到了爹和娘的一张结婚证书
残破不齐
却依稀分辨出字迹
从此就有了我们四个姐妹兄弟
不
应该说五个姐妹兄弟
我刚记事时
爱翻娘的抽屉
总觉那儿有好多神奇
偶尔看到一顶小女孩的小红帽
问娘
娘总是神神秘秘
支吾不语
后来缠得没办法
娘才告诉我
我还有一个没成活的妹妹
娘轻抚着我的头
我分明感到脸上
有颗滚下的泪滴
爹养活我们全家
就靠二亩三分地
爹是地道的农民
爹又不像地道的农民
爹高小毕业
做过大队会计
爹老实厚道
当过生产小队的
计分工
保管员
爹精打细算
每年挖河修堤
别人都直不起腰
手脱层皮
爹却只管购物买菜
负责伙食
爹写得一手好字
三里五乡的都来找爹
写对联
填家谱轴子
爹是个热心肠
村里的明白人
大大小小的喜事
忧事
都被爹安排的
条条有序
别人家的孩子
都啃窝头
我和哥却时不时有肉香
润滋
“烧鸡咧——”
“买烧鸡哩——”
当街一声吆喝
不知勾起我多少馋欲
跃出家门
尾随麻叶盖着的烧鸡清香
一路深吸
爹从外面回来了
总是变戏法般
从怀里掏出一卷麻叶
我和哥
风卷残云
烧鸡骨头都不落地
爹的心里是否一直装着
书香门第
我不知道
但我知道
我们兄妹四人
都接受了完整的学校教育
我的第一篇文章印成铅字了
爹甚至比都我欢喜
手拿报纸
逢人就说
这是俺家老二写的
真有出息
后来
我读了师范
成了家里第一个“吃国粮”的人
告别老屋
爹送我到车站
直到客车走远
爹还遥望
久久不肯离去
爹的生命
于二零一三年终结
那是个刻骨铭心的记忆
正月初六
过年的温度还未散去
骨瘦如柴的爹
躺在病床上
攥住我的手
嘱我别远离
我知道
爹的生命快要走到尽头
爹呼吸局促
气若游丝
亟需输入新鲜氧气
爹却自此与世长辞
几分钟
短短几分钟的时间
爹
就离我而去
三年了
爹与食道癌
抗争了三年
紧七慢八
哩哩啦啦十仨
爹破了小城的记录
成就了一段传奇
开始的时候
一直瞒着爹
说是胃里有炎症
就连药的说明书都藏起
那时候
娘过世还不到三年
我们不忍心让爹再遭受打击
可怎能瞒过精明的爹呀化疗
手术
还是中医
爹从我们兄妹焦灼的目光里
分明看出了端倪
爹从此
坦然面对
扬起重生的勇气
采用中西医疗法
按时服药
配合积极
吞咽困难
就喝流食
喝了就吐
吐了再续
就这样
爹居然创下了
与病魔抗争三年的
奇迹
爹走了
没有等到三月一日的生日
走时很安详
走过了七十七个岁月
没有留下
遗憾
叹息
今天是爹的生日
我却又一次差点忘记
庚子之年的疫情
阻隔了亲人间的团聚
我只能用我的文字
我的诗行
对爹
遥祭
2020.3.24 （农历三月一日泣）
作者：张宪军，笔名君子，网名君子之交，中学教师，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开始发表作品，有小说、诗、随笔等散见《人民日报》等诸媒体。
《乡韵文学》投稿邮箱：[email protec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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