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68歲的老父親,被我從農村“移植”到城市

圖:愚伯的自留地


我在南方的省城買房已經有十六年了,由於離家較遠,我回去基本上是在春節的時候。好在兩個妹妹都住在鎮上,很多時候,父母有什麼事,她們倆代替了我盡孝的機會。然而任何事情都有變化,先是大妹妹的子女到縣城讀書,他們全家搬遷到那裡。父母重要,子女的未來更重要,這一點誰也無法迴避。


故事:68歲的老父親,被我從農村“移植”到城市

兩年後,小妹妹也在縣城定居,同樣因為距離的緣故,回家的次數越來越少。而父母卻一天天年邁,68歲的年紀,雖然還能勉強在田裡勞作,但就我而言,還是有些放心不下。


一我首先做通了母親的思想工作。其實,父母在往年也到過我工作的城市,但父親認為,高層的樓房不接地氣,上下電梯又有些惶恐,常常是呆了一星期,就結束了行程。但這次,我和妻子、妹妹、妹夫商議,無論如何,都要跟我到城市去生活了。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父母無法割捨的東西太多太多。三隻狗與他們相依為命已經七八年,走了,它們就成了流浪狗,父母捨不得。兩隻貓,是奶奶去世時留下的,每天在父母面前蹭來蹭去,猶如孩子般,他們不捨得。菜地頭上和屋後種的幾十棵白楊樹,有對掐粗了,他們捨不得,還有他們養了多年的母雞,每天下五六個蛋……我們圍坐在父母身旁,說起離開農村時,父親的頭搖的像撥浪鼓,但我想出辦法解決他們的後顧之憂時,父親才勉強答應下來。家裡的牲畜,賣掉的話,父母一百個不同意。我付了一筆錢,送給了隔壁的鄰居,另外面臨的問題,是處理掉家裡的樹。


院裡兩棵粗大的梧桐和一棵近50年的槐樹,外加58棵的白楊,賣了19425元。沒有樹的院落,就像沒有父母的家,空蕩蕩的。那些樹,是父親種的,就像我和妹妹一樣,有著各自葳蕤的時光。歲月不居,我們都已結婚生子,如同那些樹,我們終要長到分叉的年紀,然後分道揚鑣。現在父親賣掉它們,手刃了那段時光。他把錢全都交給我,這些錢,還不足以在我生活的城市買半個平方。十六年前,我第一次買新房時,父親也是賣掉了家裡所有值錢的樹。面對著天文數字的貸款。父親總有他的辦法,他眼也不眨一下,淡淡對我說,你工作你的,我想辦法。賣掉樹,父親就去縣裡的建築工地打工去了,農忙時再回家收割莊稼。


從回憶中醒來,一晃,這麼多年過去了,當年剩下的枝丫還在,我把它們重新撿起、碼齊、放好,就像收集那些彌足珍貴的往事。

清理好樹枝,接著是樹根。那些樹是齊根鋸斷的,望著那些碩大的“傷口”,像父親的嘴在喊我。我雖然聽不見,但從明滅的年輪裡,我能認出那些逝水流年。棗樹清瘦,是父親給我種的,我嘴饞;桃樹細膩,是父親給母親種的,母親身體不好,桃樹避邪;槐樹勻稱,是父親給姐種的,姐喜歡吃槐花……哪一棵是父親種給自己的呢?我仔細辨認,這些讓他疼痛不已的樹,竟沒一棵是他給自己的。我和父親耐心地整理著一切,坐在寂寞的院落裡,有種被掏空的感覺。

故事:68歲的老父親,被我從農村“移植”到城市

母親喊我燒鍋。按照母親的說法,這是在老家鄉村最後一次用餐,她想通過母子一起燒飯的方式,為將來多一些回味的內容。


往常,我回到家時,她就喊我做這做那。我知道她並不想我幹多少,只想我在她面前,讓家有些迴音和氣息。母親一邊做著飯,一邊嘮叨著父親的是是非非。


臨離開前,父親收拾了一大堆的東西,甚至連他割麥用的鐮刀和挖土用的鐵鍁,也要搬到車上,我理解父親的感受,車裡的後備箱就那點空間,他想放啥就放啥吧!


二車子緩緩地駛出村莊,父母貼在搖下的車窗前,不住地給鄉鄰們揮手道別。在小路的拐彎處,父親看到買東西回來的發小時,忍不住落下淚來。在父母婚後的四十多年裡,雖然勞苦貫穿了他們的生活,但也算是斑斕多彩的。三個孩子都考上了大學,這是他們一生的榮耀。但,榮耀也帶給他們始料未及的撕裂。這種與故鄉的撕裂,對暮年的父親而言,傷痕有多深,也許只有他自己知道。七個小時的車程,我們在服務區休息了兩次,父親始終坐在車上,悶聲不響。年近70,離開故鄉,真的是很殘忍的,但社會如此,我們都不得不屈從於現實的選擇。


母親的適應性算是強的,由於有信仰的緣故,她在城市不久,很快就融入了當地的風土人情,迅速有了自己的圈子,她很快就學會了門禁刷卡、上下電梯、微信發語音、手機拍照、錄視頻,以極大的熱忱,擁抱上了城市生活。


母親不止一次的對我說:“家裡的那幾畝地,我很早就說不種了,到城裡跟兒子享福,要是早些年聽兒子的話,就好了!”


母親這樣的性格,很被我們接受,看她每天享福的活著,是我們的一種安慰,更重要的,她能夠讓我們的孝心有處安放。


而父親雖然他諳熟農事,在田地裡遊刃有餘,但到了城裡,他卻像個迷途的孩子,不知所措。


平時,我們去上班,母親和教會的姊妹一起去探訪的時候,父親總是一個人到附近的超市閒逛,不過,他每次都是空手而歸。在老家,大蒜塊把錢一斤,但在這裡,要七八塊;在老家,包子一塊錢兩個,但在這裡,要1.5元一個;在老家,青菜一塊錢一把,這裡要三四元……父親逛超市,都是先看商品的標價,然後在一陣嘆息聲中,無聲地離去。


鄉下和城市的差異,在父親這裡體現的非常直接,他和母親聊天的話題,幾乎都是蔬菜價格的對比上。



每次晚上見面,他都坐在我們身邊,看樣子是很想跟我說說話,但每次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父親忙碌慣了,在鄉下,他每天都會到田間地頭轉轉,見到村裡人,就拉會呱,有時,自己也做點小副業,時間很容易打發。可城市的生活一下子讓他變得無所適從,如今,他每天的絕大部分時間,都要自己面對著空房子裡的電視機。


故事:68歲的老父親,被我從農村“移植”到城市


在老家,我認為父親是孤獨的,因為常年看不到子女,但在這裡,他依然還是孤獨的,只是孤獨的方式有了另外一種形式的轉化。


我建議父親每天可以到周圍的景區散步,他說,那麼多的紅綠燈路口和數不清的車輛,每次過去都是戰戰兢兢。


兩個月下來,父親的體重減輕了十公斤。臉色也很不好看。我終於明白,父親恪守了近七十年的農村生活,想讓他真正融入城市生活的節奏,真的是難上加難。


我讓母親試著帶帶父親,讓他走出自我的空間,但母親不以為然,母親說:“他那個倔脾氣,你們又不是不知道,我哪有本事來改變他!”聽母親這樣說,我心裡有說不出的難過,原先在農村,兩個人雖然磕磕碰碰在所難免,但總歸是互相依賴,如影相隨,而在來到城市之後,卻分屬於兩個不同世界的人。



父親來城市後,我和妻子給他買的衣服和皮鞋,他從來不穿,說是穿上,感覺如鋒芒在背,渾身不舒服。我們給父母兩個人安排的浴室,父親來一個多月了,也不洗一次澡。另外,父親上廁所,全家人都沒有見過,他在農村蹲坑中如此習慣了,面對抽水馬桶,本能的產生抗拒。


有時,看到父親無助的樣子,我會忍不住的嘆息。我知道長此以往,父親遲早會製造出悲劇。


過了幾天,我趁著雙休日,帶著父親到臨近的職介所去碰碰運氣,像父親這樣的年紀,所能提供的崗位也無非就是保安、清潔工、園丁之類的,但帶父親前往單位去面試時,看到父親滿頭的白髮,就委婉地予以拒絕。


回家的路上,透過車窗,父親看到三個一群、五個一夥的園林工人蹲在路邊,賣力地拔去裡面的野草。那些即將被清除的雜草,生得是那樣葳蕤茂盛,在那些人工種植的草皮叢中,探出它們長長的莖和密密的葉子。

看到眼前的一幕,父親有感而發,心裡很不是滋味。他說,自己就像那些雜草一樣,在城裡紮下根來,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


我笑著對父親說:人工的規劃也並非完滿無缺,儘管他們費盡心思,總是要留出這樣那樣的漏洞和空白。哪怕稍微留下一絲縫隙,野草總會抓住機會,蓬蓬勃勃地生長起來。

面對我的說法,父親沉默不語。


看得出,父親在一次次的失落中,挫敗感越來越強。父親說,這一天天的,像坐牢一樣,真難過,如果實在不行,我還是回家算了。父親的這句話,讓我的心如刀絞一般疼痛。



一次,和從事教育後勤工作的朋友聊天,談到了令我困惑的父親。他說,像父親這種從農村出來的人,一定要讓他忙起來,否則很容易生病。接下來,他對我講:“我們學校正缺一個幫工,一月2200元,包吃住,你問下他是否願意過來?”


我告知了父親,他一口應允下來。也許,他壓在內心深處的抑鬱,需要一個合適的端口發洩,也許,他覺得自己賺錢了,也能夠發揮出自我的價值。


學校的食堂,離家有三公里,食堂的負責人說,父親的工作主要是早上幫忙洗菜,午餐時,按照規定的時間,將飯菜和另外一個人抬到教學樓的三樓,學校沒有電梯,這是一個體力消耗較大的活計。我擔心父親不能勝任,但父親很自信地回應,在老家曬糧,都還背一百多斤的袋子,這點分量完全不在話下。


回家之後,我給那負責後勤的朋友發信息,希望他多多關照。


父親入職後的第二天,我撥通父親的電話問,習慣嗎?父親不屑地說,有啥不習慣的,食堂的活,比種莊稼容易,一天下來,實際工作量也就兩個多小時,一點也不累,裡面的幫工中,還有一個沛縣的老鄉,他在這裡幹了四年了,挺照顧我的……沉默了那麼多天的父親,一下子變得很健談。他總是這樣,再艱難的事,也說得輕描淡寫。


聽他這樣說,我懸著的心也就徹底放下來。父親是雙休,每週五晚上回家,週一早上離開,每次回家時,都會帶些食堂剩下的飯菜。我給他買了一輛電瓶車,自己想回的時候就回。


有一天,我在開會,父親忽然打來了電話,我以為他出了什麼事,連忙跑到廁所接聽。電話那端,我能感受到他的眉飛色舞,原來,先前學校的小型足球場被拆掉時,原本打算建幾間閱覽室,但不知什麼原因,這塊地方就空了下來,父親問過後勤的朋友,說可以種菜的。


這樣,工作之餘的父親,終於找到了屬於自己的一片“疆場”。


於是,我連忙帶著父親到市場買來了他所需要的農具和蔬菜種子,父親的臉上,洋溢著孩子般的笑容。

在那塊板石的土地上,每到下班的時候,就可以看到父親帶著抓鉤子和鐵鍁,在那裡揮灑著汗水,然而在城市這個寸土寸金的時代,父親的的拓荒夢終於變成了現實。



父親先是對土地進行平整和淺翻,將磚頭石塊等雜物一一的清除出去,又將菜園分成了若干個區域,經過一個多月的努力,那七分荒地,在他精心地耕作下,終於獲得了可喜的回報,他分區域種植的各種蔬菜,成了校園裡一抹最閃亮的風景。


父親有空就去捉蟲,施的都是有機肥,蔬菜長勢鬱鬱蔥蔥。夏天菜園裡有豆角、黃瓜、茄子、西紅柿、辣椒。秋天綴滿了大大小小的絲瓜、冬瓜和北瓜。冬天則有吃不完蘿蔔和白菜。而春天卻還能早早地吃上嫩嫩的菠菜、香菜、萵筍。


故事:68歲的老父親,被我從農村“移植”到城市


在這個食品安全被受世人關注的時代,一年四季,學校的不少教職工,總能吃上父親用辛勤和汗水種植的“放心菜”、“愛心菜”。


父親的自信漸漸被建立起來,有些老師在家裡陽臺種植蔬菜的,也向父親取經,父親操著一口蹩腳的普通話,耐心地給別人講解。


父親每次回家,各種蔬菜裝滿了大包小包。在我、妻子和母親的稱讚聲中,父親的說話的嗓門也似乎大了不少。


父親那樣子,讓我想到當年每次他賣糧食、賣豬回來後,拿著厚厚的一打鈔票,一邊抖得嘩嘩作響,一邊興高采烈的勁頭。


父親種菜,講究的是精耕細作,有時,他忙時,雙休時也不回家,我和母親,就會到學校看他。這時候,他就會停下手中的勞碌,很開心地帶我們去他的菜園裡,向我們佈道他的土地聖經。


母親並不誇獎,只是故作生氣地說:“你腳插地秧溝一輩子,難道還沒有種夠嗎?”


而父親一改他往日的暴躁,半開玩笑地回應著母親:你啊,是大家閨秀,是享福的命,嫁給我這個窮光蛋,真委屈你了。


說著,父親屈身捧起一抔泥土,對我說:你聞聞,你父親侍弄出來的地,就是這個味。一樣的土,一樣的地,總比別人高產不少。


看到這一幕,我才算真正放下心來。那個曾經被連根拔起的父親,在69歲,在離家半年之後,終於像當初看到的“雜草”一樣,在城市真正紮下了根來。



父親熱愛土地,他離不開土地。只有匍匐在寬厚、慷慨的土地上,父親的生命活的才踏實,才有意味,這算是一份別樣的清歡吧!


很多次,妻都不解地問我:每年咱們給父母的錢也不少,他們平時省吃儉用,家裡六七畝地,每年少說也有萬把塊錢的收入,父親為啥對種地還是那樣的一往情深?


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妻子的疑問。土地,是農村很多老人揮不去的情結。種地不單是生活物質的需要,更是他心靈的慰藉。我們雖然有讓父親安享晚年的能力,但卻沒有讓他們停下來的本事。父親停下來的那天,或許就是我們為他做喪事禮拜的那天。


如今,父親壯著膽,學著城裡人的樣子,牽著母親的手行走在路上,很多時候,母親佔著主導,引導著父親做這做那。他們一輩子,互相吵著、鬧著、責怪著,也深愛著。


故事:68歲的老父親,被我從農村“移植”到城市


感謝上帝的眷顧,被我從鄉村“移植”到城市的父親,依然有機會可以找到自己的方向。


如今,父親常對母親說,在哪裡習慣了,都是家。


是的,在哪裡習慣了,哪裡就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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