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載《法聖商君傳》第二十二章入函谷鹽滷為患,訪野老求治心切

衛鞅決定入秦時,已是七月時節。從洛陽出發,沿河西行,旬日之間便來到了函谷關前的曲沃。

函谷關為天下第一雄關,北臨黃河,南接崤山,函谷關夾在崤山腹地的一個狹長的山谷之中,兩側群山壁立千仞。關在谷中,深險如函,因故得名函谷關。這條東起魏國曲沃,西至秦國潼關的狹長峽谷,是山東入秦最為便捷的途徑,歷來為兵家必爭之地,控制了函谷關,便掐住了六國入秦的快捷通道,如今落入魏國之手,秦國便沒有了這個天然屏障。

函谷關險要絕倫,自古以來,從未有人能從正面攻破函谷關,魏秦兩國攻伐拉鋸數十年,只有龐涓攻秦以解少梁之圍時選擇了從函谷關正面進攻,其他時候都是從河西之地逐步滲透蠶食,其根源便在於函谷關幾乎是無法攻克的。

衛鞅匆忙離魏,只帶了些許繼續和通關文書。盤桓兩日,見曲沃和函谷關外並沒有緝拿自己的告示,方才放心地入關西行。畢竟戰國之世,人才避禍他國是常有之事,窮追不捨恐怕更是成就了衛鞅的名聲,所以只得作罷。

進入函谷,一路疾行十數日,方才走出這數百里的狹長山谷,天下第一天險果然名不虛傳,縱有百萬雄師,不得偷過,縱然攻破函谷關城,這數百里的狹長山谷,也是兵家絕地。

出了函谷,便進入了桃林高地,桃林高地是一片山塬,繼續西行,便是魏國武成,秦國割讓函谷關,所割讓的不僅僅是一個關城,而是自函谷關向西的數百里之地,直至桃林高地。接手割地後,魏國在桃林高地新築兩城,東為陰晉,西為武成,武成便是後來的潼關所在。

武成以西,便是秦國境內的鄭邑,兩城相距僅十數里,因此鄭邑也成了秦國新的東大門,鄭邑若失,不足百里便到櫟陽,一馬平川的秦國腹地再也無險可守。好在鄭邑地勢尚可,東接桃林高地,南接秦嶺,北臨渭水,西北都是關中腹地,非大軍強攻亦難偷過。

不到一月時光,衛鞅已經進入秦國的鄭邑,便稍稍放下心來。連日來的一路疾馳,讓衛鞅很是疲乏,進入鄭邑後稍事休息了兩日,決定先探聽一下情勢再定行止。

此時踏勘秦國的士子們正在秦川大地上四處活動,各處縣邑也將秦公書令懸掛公示,凡在求賢館錄名的踏勘士子,各處官府鄉里都要好生接待,不得怠慢。

如此書令,衛鞅更感到秦公的敬賢之誠,自己還沒有錄名,便以入秦士子的身份向當地的官吏進行了詳細的諮詢。官吏詳細的向衛鞅介紹了秦公試賢的具體方略,建議衛鞅先去櫟陽求賢館登記錄名,再行踏勘。

秦公的試賢之策,又一次震撼了衛鞅。三代以來,凡修學者,皆為貴族出身,縱使家道中落如衛鞅,心中的那份高傲也沒有絲毫減損。入仕為官,向來都是士子與諸侯君主高談闊論一番,以才學定官爵,從來沒有像秦公這般細緻考校的先例。秦公之舉,每每出人意料,又讓人欽佩有加。

衛鞅雖然自負才高,然而遇到如此務實的君主,卻是衷心認同的。相比山東六國官場,秦國這種不務虛名唯求實效的作風,更對衛鞅的脾氣。仕魏多年,衛鞅越來越堅定了一個信念——治國之道,在力行而非空談。不能務實,談何力行,不能力行,談何興國。

秦公試賢之策,讓衛鞅做出了一個大膽的決定,先行踏勘秦國,待深入瞭解秦國民風國情後,擬定好治國長策,再覲見秦公不遲,至於是否先行錄名在冊,已經不再重要,以秦公胸襟,若是此等小節也要拘泥,又何以共治天下?

拿定了主意,衛鞅反而沒有入秦之初那般急切了,又修整了兩日,方才自鄭邑出發,在秦川大地上游歷起來。

連載《法聖商君傳》第二十二章入函谷鹽滷為患,訪野老求治心切

出得鄭邑,眼前是一望無際的高原平地,然而令衛鞅稍感奇怪的,便是在這盛夏時節,這片平地之上並沒一片蔥蘢,而是斑駁如癬癤一般,一片片井田之中,大片的荒地長滿了雜草。與中原的井田相比,顯得頗為怪誕。一路走走停停,處處皆是如此,查訪數日,終於尋到一位老者,向衛鞅說明了其中原委。

“此中情景實為鹽滷之害也!”老者向衛鞅細細說道。“秦川大地本為千里沃野之地,然累世耕種,又不善打理,鹽滷之害便漸漸顯現。關中降水本就不如中原豐沛,春夏之際水氣蒸騰,鹽滷便積留於地表。及至盛夏時節,暴雨傾瀉,高處積留的鹽滷便彙集到低窪之處。因有渭水滔滔,低窪處積水便難以排出,日積月累之下,鹽滷集聚,作物不生,唯有一種叫梭梭的低矮灌木生長茂盛,與粟米相間,遠看便如癬癤。”

“低窪處本是水源充沛之所,如今皆為鹽滷所害,庶民何以為生?”衛鞅一聽老者之言,便知此中厲害。

“先生所慮甚是!”老者緩緩說道:“良田變荒地,任誰能不心疼?地勢略高之處,倒是沒有鹽滷之害,然供水不足,一遇天旱,產量驟減,百畝之田,所產竟不足以果腹。幸而此地南接秦嶺大山,山中野果甚豐,天旱之年,庶民便成群結隊地進入山中採集野果充飢。青壯年結伴而行,再狩獵些野物,倒也勉強對付。然而畢竟不是 長久之計。”

“鹽滷之害既烈,何以解之?”衛鞅心中默默感嘆,庶民生計之苦,竟至於此,老秦人如此艱苦,尚能與糧草充足、兵甲強盛的魏國連年血戰而不落下風,其堅韌頑強可見一斑。

老者嘆了口氣,緩緩道:“鹽滷之害,非一朝而致,亦非朝夕之功可解。鄉里也曾引水灌溉,然皆為毛渠,水盈則為患,水枯則斷流,收效甚微,漸漸便無人願意修渠引水了。若要根治鹽滷之害,需得高明水工,大興水利,引渭水洗灌,自西而東,經年不息,如此數載之後,方可將經年累積之鹽滷,悉數排出。鹽滷既去,關中便是良田沃野。”

“既有此計,官府如何不管?”衛鞅繼續向老者請教。

老者沉默良久,道:“先生遠來,有所不知。老秦人皆知此中關節,非不為也,實不能也。秦國獻公之前,數代亂政,老朽所歷者,亦有兩世,內憂外患之中,官府自然無暇顧及。”

“獻公復位,自是勵精圖治,然不過數載而已,新政初創,根基未固。恰逢魏武侯薨逝,秦魏之盟一朝瓦解,獻公一心恢復穆公霸業,強起大兵以攻為守,連年血戰河西。戰端一開,青壯盡皆從軍,國庫盡為軍資,縱然如此,也僅僅與魏國打了個平手而已,又豈敢一朝懈怠。治水之費,傾舉國之力,十載尚難全功,此時秦國,縱有此心,亦無此力!”

衛鞅聞言,心下更是一酸,關中之地,向來被視為天下形勝,然今日秦國,西有義渠為患,北有匈奴覬覦,東有強魏壓境,南有楚國虎視,竟成危邦。秦國國勢之艱,已然是危如累卵,此時縱有強秦之策,是否有施展之機,殊難逆料。轉念一想,我衛鞅畢生所願,不正是救萬民於水火之中?時勢不艱,便無我衛鞅用武之地,如此想來,豪氣陡生。

衛鞅繼續問道:“長者高論,衛鞅拜服。然聞今日秦公,雄圖遠謀,欲求強秦之計,長者何不獻策與秦公?”

老者微微擺手:“老朽何德何能,不過道聽途說而已。倒是汝等青年才俊,若有奇計強秦,萬不可吝惜。老秦人恩怨分明,若得秦國富強,老秦人必感厚恩,永生銘記!”

“長者以為,秦國可變?”衛鞅想聽一聽庶民的心思。

“秦國豈止可變,實非變不可也!”老者有些激動。“獻公大才,揚我大秦之威,固然可敬,然就實論之,亦有損毀老秦根基之虞。方今秦公,遠見卓識,洞察燭照,向天下求賢,共分天下,便是要保全老秦人的根基命脈。只有秦人富強,才有收復失地的那天,只有秦國富強,才有東出函谷的遠圖。”

頓了一頓,老者繼續說道:“老秦人僻處隴西數百年,在血與火的廝殺中存留至今,秦魏死戰,老秦人以身為盾,以血為矛,又何懼一死。然而天道有常,何人肯見自家族人死於非命,實為無奈之舉也!若得秦國富強,良馬得騎,堅甲得配,老秦人會少流多少鮮血,老秦人會少埋多少冤魂!秦公所謀,實老秦人所共盼也!”

“長者果然非常人也,一席話開我毛塞,衛鞅謹受教!”衛鞅起身大禮相謝。鄉間野老,亦有如此見識、如此意志,秦川大地,大有可為。衛鞅又與老者請教了關中風俗人情,相談甚歡,不覺已是日暮。

送別了老者,衛鞅感慨萬千, 秦人如此氣象,雖是危機重重,卻時刻不忘復興大業,時刻不忘求變圖強,僅此一點,便是山東六國所望塵莫及的。然而衛鞅畢竟謹慎持重,並沒有因為這短短几日的探勘情況就草草定論,秦國上下,是否都如秦公和老者這般,還需假以時日,方可知曉。

沿渭水西行,一路之上的情形與鄭邑周圍相差無幾,又過旬日,來到了涇水與渭水的交匯之處。渭水起自隴西大山,經雍城、郿城一路向東,經鄭邑、武成、陰晉,匯入黃河,是秦川大地上最大的一條水脈。西周立國,關中之地便被大量開墾,渭水流域也便成了關中最為富庶的地區,然而歷經數百年之後,土壤沙化,鹽滷聚集,渭水便裹挾著大量的泥沙傾瀉而下,一片混濁。

涇水雖然也是起自隴西大山,卻是從山脈北源而起,自西北向東南,穿過義渠國的領地,流經秦國雲陽,最終彙集到渭水之中。涇水流速緩慢,水流清澈,在涇渭交匯處,便出現了涇渭分明的奇特景觀。涇渭交匯處的西北方,便是後來大名鼎鼎的咸陽。

衛鞅行到此處,仔細盤算一番,櫟陽近在咫尺,既已入秦,不去國都櫟陽踏勘一番,只在鄉野閒逛,似乎也是不妥,況且臨行匆忙,所帶盤纏已經耗費過半,若不去求賢館錄名,接下來的踏勘之旅,怕是要乞討度日了。

思來想去,最終還是決定先去櫟陽看看情形,雖然去年救師入秦,到過一次櫟陽,但是大多數時間都被嚴密看管,不能自由行動,除了狹小簡陋外,對櫟陽並沒有深刻的印象,國都氣象,也是一國氣象的代表,此次需得細細踏勘才是。主意已定,衛鞅便轉向北行,直奔櫟陽而來。

有詩嘆曰:

天下形勝數關中,奈何民困府庫空。

若無乾坤再造日,何來鐵騎出山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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