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是真正的內鬼(第五節)

因為騾子咬人事件,我爹認為,我家的騾子相當於一條狗,且是一條又高又大的狗,即使再有賊人出沒,也拿它毫無辦法,根本不用在馬棚內受凍吹冷風,索性捲了鋪蓋回了屋內。三天過後,一心報復的賊人潛入了我家馬棚,下了蒙汗藥,殺了我家的騾子。可憐的騾子至始至終沒有鳴叫一聲。早上,我爹照常起來,準備牽著騾子去拉土,還沒進入馬棚,腥味刺鼻。我爹心裡料想不好,三步並作兩步跨進馬棚,大吃一驚,騾子直挺挺躺在血泊之中。我跑去看時,它眼睛瞪得很大,黑又亮的眼珠子帶著惶惑和無助,腦袋瓜子上被紮了一個血洞,流淌著粘稠的黑血,夾雜著白乎乎的東西,慘不忍睹。我渾身顫抖,心一陣陣絞痛。我娘看了這悽慘一幕,情不自禁流下了淚水。我爹只好把死掉的騾子運載到隔壁村屠殺場,換回來幾百塊錢和一條韁繩,繩上斑斑血跡,十分刺目。這件事使我對賊人、對村裡的“內鬼”恨之入骨。

  

誰是真正的內鬼(第五節)

賊人捅我家騾子的那一夜,同樣又潛入了老詞頭的家中。賊人雖然輕抬腿,慢放腳,怎能逃過老詞頭精於算計的機關?賊人可能做了最壞的打算,對合鳴的鈴聲,充耳不聞,無所顧忌地跳進了羊圈。眼見羊群入狼口,老詞頭扯開嗓子,拼了命地呼救:“來人呢,有賊人啦!”夜黑風很大。蒼老嘶啞的嗓音隨著寒風刺破夜的寂靜。賊人見情勢不妙,慌忙作鳥獸散。羊群總算保住了,老詞頭卻高興不起來。俗話說,遠親不近鄰,近鄰不如對門。老詞頭萬萬沒想到在十萬火急的情形下,卻沒有一個人起來營救。看來鄉鄰們真把他列入了“黑名單”,老詞頭心頭瓦涼瓦涼的。賊人走後,老詞頭孤零零地站在院中,像一隻孤立無援的遊魂。他的胸腔彷彿塞進一座火山,憤怒得馬上就要爆發似的。

  有人說,這是老詞頭與賊人人串通一氣,特意彩排的好戲,演給大家看,以此來消除內鬼的嫌疑;也有人說,夜裡老詞頭喊得驚天動地,可沒有一個去,可見群眾眼睛是雪亮的;還有的人說,賊人三番五次闖入他家,次次都能避過劫難,這也太巧了,打死我也不相信。眾人議論紛紛,從人們的言語間,認定老詞頭與賊人脫不了干係,甚至有人露骨地說,老詞頭百分之百是個“內鬼”。

  


誰是真正的內鬼(第五節)

比竇娥還冤屈的老詞頭,被一條條紅舌頭,折騰得精疲力竭,早已經沒有罵街的心勁兒。他真沒想到在狀元村生活了多半輩子,行將就木之時,猛然間覺得狀元村這麼陌生,朝夕相處的四鄰這麼陌生,屬於他的世界也陌生起來。他真正體會到人言可畏的勢力有多大,威力有多厲害。他好像黑夜中置身於一座孤島,四周是漫無邊際的海洋,看不到營救的船隻,只有海浪煩人的聒噪。

  一向視名聲為生命的老詞頭被村裡的風言風語傷透了心,憂心忡忡。兒子詞豐看見這種情形,也非常難受,心情十分鬱悶。這天恰遇一個當面辱罵老詞頭是村裡“內鬼”的人,就忍不住和那人爭執起來,誰知越鬧越大,兩人就動起手來,混亂中詞豐頭部捱了一磚頭,縫了十幾針。孫子急了眼,召集了十多個小年輕,氣勢洶洶找到對方替父報仇。十幾人年輕氣盛,少不更事,下手毒辣,七手八腳把對方打了個半身殘廢。對方的兒子反過來報仇雪恨,糾集一幫狐朋狗友,把老詞頭的孫子毆打一頓,打折了胳膊,夾上了石板。一樁樁事情接連發生,讓老詞頭難以承受,幾天間神銷形瘦,本是花白頭髮變成了滿頭銀絲,顯得更加蒼老憔悴。老詞頭有時想:人活著真累,不如豬圈羊圈內的牲口,飢了吃,飽了睡,無憂無慮,哪像人啊……

  老詞頭足不出戶,那些閒言碎語也會穿牆透壁,曲裡拐彎,傳進耳中,使他不得安寧。他索性騎上那輛即將散架的自行車到鄰村女兒詞香家排解胸懷。鄰村街上人山人海,好像有人打過架。老詞頭心想: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是非煩惱,果然不假。三里五鄉大家都熟絡,不斷有人和他招呼,但老詞頭覺得人們怪怪的,究竟怪異在哪裡,他說不出來。他苦笑了下,最近風言風語把自己搞得神經兮兮,疑神疑鬼的。

誰是真正的內鬼(第五節)


  

老詞頭推著車子還未進門,聽到詞香在屋裡哇哇地痛哭,急急忙忙支好車,衝到屋內。詞香正爬在床上,雙肩不時聳起,老詞頭急切地問:“咋了,香?”詞香猛然抬起頭,把他嚇了個半死。詞香像貓抓了臉似的,血道縱橫交錯,血跡斑斑。停了半天功夫,老詞頭才緩過神來,道:“香,怎麼弄花了臉?”詞香停止了哭泣,含著淚水,咬著牙齒道:“村裡那些吃飽沒事的賤骨頭,在街裡亂咬舌頭,議論你哩,我本來不願惹是生非,這些賤骨頭見我脾性好,每次我走近,故意亮著嗓門窮叫喚,今天我急了眼,和她們幹了一架。”老詞頭聽了,心疼道:“唉呀,嘴在人家臉上,你能管住嗎,看看弄花了臉,毀了容,又受疼。”詞香捏把鼻涕,冷笑著說:“你女兒是個吃虧的主兒嗎,一個撕爛了嘴,一個扯傷了耳朵……”老語頭聽後,心裡翻江倒海似的,懵懵懂懂從女兒家走了出來,對詞香挽留喊叫不管不顧。當在街上遇到打招呼的人時,他僅知對面的人翻動著嘴唇,不知在說什麼,匆匆而出,應該說逃離。他不知道為什麼要逃,只緊推著車子向前。

  老詞頭覺得這個世界徹底變了,變得讓他不敢認識。他一個人渾渾噩噩地來到一片果林,不由自主地走了進去。西落的冬日,像一彎月牙。滿地殘枝敗葉,鋪了厚厚的一層,踩在腳下,發出斷裂的脆響,老詞頭聽在耳中,好若自己的一根根神經在崩斷。他太累了,從不這樣累過,癱軟在地,腐葉的氣味竄向他的鼻孔,衝向他的肺,他卻像抽香菸一般,貪婪吸入呼出,說不出的舒暢。他覺得這才是真實的世界。

  夜色深後,老詞頭回到家,飯也沒嚼幾口,和衣躺倒在床。閉戶後,老詞頭沒有像往常一樣起來設防機關,他心道:街坊鄰居把他當內賊人,即使機關百靈百驗,又有何用?喊破了嗓子沒有鄰居救援,這不是瞎子點燈——白費蠟嗎?當夜,老詞頭病了,病得很重,持續高燒,滿嘴說胡話,嘴裡嚷嚷:我不是內鬼……四更時分,退燒的老詞頭聽到“咩咩”羊的驚慌叫聲,但他一動沒動,他也懶得動。

  天微明,老詞頭隔著窗,望見空空如也的羊圈,嘿嘿道:“羊沒了,這下不能說是我內鬼了吧……”老伴關切地伸手拉他,他“嘔”一聲,驚跳起來,光著身子奔了出去,一邊跑,一邊嚷著:“哈哈,我不是內鬼啦!我不是內鬼!……”

  老詞頭瘋後兩天,村裡來了幾輛警車。我聞聲跑出一看,還是上次走家串戶的那一群“大蓋帽”。他們徑直進了尹太的家,不一會兒,尹太戴著手銬被押走了出來。後來,我聽說,尹太是真正的“內鬼”。(完)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