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時代拋棄的體育老師?老鄧 明白:時代,真的已經不同了!

被時代拋棄的體育老師

被時代拋棄的體育老師?老鄧 明白:時代,真的已經不同了!


在體育課走向衰微時,自己又在考場上被心愛的學生大庭廣眾之下揭發作弊的技巧,不知老鄧會不會就此明白:時代,真的已經不同了。

1


五中當時還不叫五中,名聲也沒有現在這樣如日中天,2000年以前,這座學校還揹著“牛城少管所”的“雅稱”。

那只是一所普通鄉鎮初中,收納著周邊十來個村子的學生。學生們在山野田間長大,寄讀進這所城鄉結合部的中學後,靠著一身好力氣分成了兩撥:一撥辛苦鍛鍊,3年後通過體育特招考進市體校,另一撥則打架滋事,佔據著牛城社會問題的絕對C位。

老鄧是五中的體育教師,兩撥人都管得住,學生提起他,都是兩個字:“牛X。”

學生們當面叫他“老鄧”,並不是因為他年齡大——那時老鄧還不到30歲——而是因為學生們喜歡給所有老師的姓氏前面都加個“老”字,有個師專剛畢業的女老師姓牛,被幾個學生擠眉弄眼地叫“老牛”,她氣急敗壞,拿起教鞭衝過去將他們挨個抽了一頓。

老鄧又黑又瘦,梳著中分的“漢奸頭”,終年肩頭披著一件皺巴巴的淺灰色西服,走路帶風(我想他是港片看多了),唯有腳下的一雙白色“雙星”跑鞋和脖子上掛著的不鏽鋼口哨可以顯示出他的身份。上體育課時,他能不轉動頭只靠一對小眼睛掃描一長排列隊的學生,口哨大多時間叼在嘴上,說話時就用牙咬著。

其實我們說老鄧“牛X”,除了管得住學生,還有一點,就是命中桃花不斷。

1999年底,離異的老鄧二婚娶了女學生的新聞,伴隨著牛城人跨了世紀,一時成為整個小縣城都在津津樂道的談資。按理說,女生早已畢業,兩人領證也合理合法,可是寡淡的縣城生活最缺乏的就是這類八卦,這場婚事,居然最後被添油加醋地描繪成了倫理桃色事件。

因為風評問題,一名校領導端著茶杯擺擺手,勸老鄧先去後勤食堂工作一段時間,等風波過了再回到教職上來。領導還沒說完,老鄧就急了:“憑什麼讓老子伺候人?”

從辦公室吵到走廊,領導也上了勁兒,衝出來指著老鄧的鼻子罵娘,老師和學生都擠在陽臺看戲。那時我正讀初二,至今仍然記得,領導抹起袖子,將胳膊上一條長長的褐色傷疤拍得“叭叭”響:“別給臉不要臉啊,你說玩白道黑道?我他媽奉陪到底!”

老鄧像只跳蝦,對著領導長長“呸——”了一聲說:“玩黑道?你也不看看老子是幹啥的!”

這話說得底氣十足——這些年老鄧做體育老師,手底下盡是彪猛的愣頭青,體校的運動員、街頭的摩托黨,對他來說都不過是一個招呼的事。領導口中的黑道,在老鄧看來,不存在的。

2


我們的教學樓總共4層,每層4間教室,中間夾著個10來平的小房間,裡面擺著簡單的沙發茶几,是教師休息室,平時靠學生打掃。常有學生在打掃前,先從成堆的菸蒂裡找幾根沒抽盡的,偷偷揣進衣兜帶走。

教室夾住的這間休息室,聚散著老師們豐富多彩的人情世故,也令我們的課堂充滿了趣味。老師們一下課,就聚在這裡抽菸罵娘聊八卦,上課鈴一響,再晃晃悠悠地回到教室上課,前10分鐘,通常會先把休息室裡聽到的奇聞異事分享給學生,等學生的興致都被提起來不犯困後,才正式講課。

這10分鐘裡,我們最願意聽的就是老師們互相扒底兒。老鄧被扒得最多,也最慘。教政治的老師怪聲怪氣地說:

“你們鄧老師啊,別看長得日巴歘,可是女人都愛倒貼。他第一個老婆,原先在校門口賣包子,鄧老師愛吃,就天天去,包子買完也不走,還請教人家怎麼做,把人姑娘問得心熱了,他又不下手了,弄到最後人家憋不住,反過來追他。這欲擒故縱的路數哇,高,實在是高!——不過包子姑娘也是被愛情衝昏了頭,結婚後她才曉得,老鄧一個月掙得還沒她賣包子多,還常常發不出工資。貧賤夫妻百事哀,就跟他吵哇,老鄧那驢脾氣,你跟他吵,他還不得把你的鍋給掀了?媳婦沒鍋蒸包子,就跟他離了。”

老鄧第二個老婆對他是真愛,人長得漂亮,也不嫌他工資低,上學時就隔三差五地從家裡拿飯盒給老鄧裝醃肉。那時老鄧還沒離婚,偷偷吃了女學生的醃肉後,就義正辭嚴地告誡她要把心思放在學習上。女學生畢業了,恰逢老鄧離婚,就給他寫情書,老鄧怕女學生年齡不到,讓人家愣是等了兩年,直到他們領證時,眾人才知道。


因為這次跟校領導吵架,老鄧還是捱了一記處分。

在教師休息室裡,他罵學校不講情理,胖胖的年級主任帶頭起鬨:“你他媽娶了漂亮小媳婦,背個處分也值了,好事不能讓你都佔盡。”

年級主任身邊圍著一群菸民,吞雲吐霧時給老鄧出主意:趁著暫時不帶課,把這間休息室騰出來改成小賣部吧,一來師生不用再老往校外的商店跑了,二來給無業的小媳婦找點事兒幹,免得兩人都沒進賬,當心鬧離婚。

當時老鄧還裝大爺,說“離婚算個球事”,但過後還是跑去跟學校談了,最終得到允許。他把自己的小媳婦帶過來,佈置、進貨忙了兩天,一個簡單的小賣部就忽然開業了。

學生們前來圍觀,看得多買得少——農村的孩子大都沒什麼錢,除了每週從家裡帶來大米和醃菜存在食堂吃,再無其它開銷。

提反饋意見的是男老師們,他們皺著眉頭說:連個煙都沒得賣,這能叫商店?

3


之所以大家對老鄧這麼照顧,一是那時五中就像個大雜院,不少老師都拖家帶口住在宿舍裡,講課聲、炒菜聲、唱歌聲、孩子哭聲每天混在一起,給同事順手幫個忙,就像給鄰居捎個菜一樣,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二是當時體育老師的地位高,學校得“供”著。

儘管社會上都說“五中不出事,牛城就安寧”,甚至連一些家長也自嘲“兒子念五中,就是讓他去學學怎麼混社會”,但說真的,校領導並沒有自暴自棄,對學生放羊管理。

從上到下的領導都沒有把希望寄託在學生的文化成績上,而是另闢蹊徑——學生們打小幹農活,普遍能跑能跳,所以重點發展體育特長生。

老鄧教體育很有一手,不是說他的專業水平有多高,而是能讓學生服服帖帖地勤苦鍛鍊。別的體育老師簡單粗暴,“去,5000米!”下完命令後就自個兒坐著乘涼了。而老鄧永遠不閒著,他命令學生長跑,自己也跟著跑,一邊跑一邊罵娘。學生喜歡聽他的花樣罵腔,他一開罵,所有人都樂不可支,叉著腰笑得沒力氣跑,老鄧就不管了,自己往前衝。等學生們笑夠了,再加一把勁拼命去追趕老鄧。

老鄧還會激勵,或者說炫耀。閒下來時,他就叼著口哨,耀武揚威地站在操場邊喊:那誰誰誰,我親自教出來的,現在去了省隊,是國家正式運動員,一個月拿600塊工資,每天啥事不幹,就是訓練比賽,人家跟你們一樣,家裡也是種地的,但就是靠著能跑,吃上了國家飯。

這一番話下來,一個個衣著陳舊的農村學生就玩了命地訓練。

除了田徑基本技能,老鄧還給學生們傳授怎麼投機取巧——學校為了多多輸送體育人才,每年在特招時都會給評分老師“意思意思”,這樣無論是考試過程,還是測量結果,評分老師都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儘量寬鬆。

所以,老鄧在訓練時會讓學生們圍個小圈,他站在中間悄悄講怎麼作弊:“扔鉛球時,推球出去的一瞬間,快速將右腳跨出投擲圈,投完後趕緊轉身收腳迴圈,這樣扔出的距離就能遠一些,監考人跟咱都熟,到時會假裝盯著出球的方向,而不會看你的腳……”

老鄧一邊說一邊轉圈示範,學生們緊張得大笑,接著他又講了跳沙坑時可以用什麼小動作讓腳印距離更遠,百米跑時要怎樣提前半秒起跑……簡直是門技術學科。

學校的培育方針,加上老鄧永遠旺盛的精力,使五中“體育好”的名聲遠播,上至領導,下至學生,無不對老鄧拉攏親近。他自己也豪氣地說:“咱們‘牛城體校’的別稱,就是我打下來的!”

4


老鄧的小媳婦把小賣部添置得琳琅滿目,銷售最快的是作業本、橡皮擦、墨水,因為連帶效應,面果、豆腐皮、汽水也逐漸有了市場。後來又開始賣早餐,自己做土豆絲夾餅,5毛錢一個,但五中的學生少有吃早餐的習慣,有錢的會去校外吃麵皮,老鄧媳婦就懶得做了,改為批發油條來賣,3毛錢一根。有一次學生說幹吃油條沒口味,老鄧媳婦就將油條從中間一折,裡面加上一張麻辣豆腐皮,學生一嘗,驚為珍饈,自此,4毛錢一份的油條夾豆皮,風靡全校。

學校只跟老鄧收取房租,每次交過租金,老鄧媳婦就跟老師們撒嬌,說現在也進了油鹽醬醋,菸酒都有,你們這些老鄧的同事再不照顧照顧,這鋪子每月掙的,就只能夠交房租了。撒嬌之餘,見校領導來光顧,趕緊抓一袋瓜子往領導口袋裡塞,塞完了笑著說,我們家老鄧停職了一個月,也該帶課了吧,你沒見學生都眼巴巴擠在這等著他上課呢。

她說得沒錯,學生和老師都往這小賣部裡擠,都是她招來的,人一多,生意就好做,這個買一包煙,那個買一支筆,旁邊的人見樣兒也順手買點。

大家圍著老鄧笑,說娶了個小媳婦,裡外都是一把手。為了不浪費她一片苦心,大家能在小賣部買到的東西就來這買了,但老鄧媳婦還是拿著筆記本算,“掙得都是毛毛錢,撐死了能糊個口”。

老鄧停職那段時間,體育生們常常在下午自習課時來小賣部閒聊,剛鍛鍊完,一個個汗水淋漓,老鄧要開汽水給他們喝,小媳婦陰陽怪氣地哼著歌,把玻璃櫃子摔得砰砰響。老鄧就拿著自己的茶杯,遞給學生輪流喝,給他們訓話:“考上了體校,就跟讀師專一樣,不僅不收學費,每個月還有津貼,你們腦子比不過人家,靠跑得快跳得遠,也能出人頭地。如果這條路你們還走不通,那隻能回家種地了。”

那時學校的門衛形同虛設,大白天外人可以隨意進出,往屆畢業的學生有的結伴來看老鄧,見他們兩口子經營著這個小賣部,就給他發煙,問願不願意跟自己去河裡挖沙子,來錢快。

老鄧一腳踢飛出去,罵道:“媽的,我現在還是人民教師呢。”

5


老鄧被象徵性地停職了1個月後復課,老師們都讚歎體育老師吃得開,是學校的寶,鬧了那麼多事,不僅平安度過,居然還撈到個小賣部,“要是放在其他科的老師身上,早被開五百回了”。

操場上又能見著老鄧叼著哨子給學生傳授各種實在的和不實在的技巧。學生開心,老鄧就開心。

然而總會遇到無能為力的事。有的學生3年初中沒日沒夜辛苦訓練,不用作弊也能考出好成績,老鄧最喜歡這類好苗子,實在,聽話——可是到最後,體校錄取通知書來了,父母卻把學生帶走了,說家中窮苦,娃兒到年齡,該打工掙錢了。

老鄧也不多勸,他幾乎每年都遇到這種事,起初覺得特別遺憾,很可能一個學生的命運就此埋沒了,但是家長們根本不在乎老師的意見:“你們這些老師,連工資都幾個月發不出來,還想拉我們墊背?”

還有家長剛從田裡出來,一身泥水衝進學校,帶著各種理由跟老師幹架,無非就是看不起窮教書的。我家院子裡有位擺地攤賣小孩衣服的大媽,每次算完賬都樂呵呵地說:“今天掙得都比你們學校老師一個月工資多了,咱還圖啥別的呢?”

老師們受了委屈,一個個苦笑說都是自找的。他們管不住嘴,把學生當成傾訴對象,平日有個喜怒哀樂,甚至家事和心事,都在課堂上一股腦兒講給學生聽:我們班主任是個男老師,初三第一學期因為班級文化成績倒數第一,被校長在教務會議上罵了個狗血淋頭,扣了100多塊獎金,他轉身回到教室,當著全班學生的面抹著眼淚哭了起來;語文老師讓我們分析“粗茶淡飯”和“殘羹冷炙”的詞義,講著講著,這位50多歲的老頭連連大聲哀嘆——“粗茶淡飯已經成奢望,但求不吃人家的殘羹冷炙。”

那麼多學生,愛傳言的就把老師們的傾訴講給親朋好友,家人一聽,“這老師他媽混得比我們農民還背時”。

老鄧雖然是學校的臺柱子,但工資也跟大家一樣,發不下來。不過他沒跟我們說這些,最多就是手叉腰咬著口哨喊:“你們這些笨腦殼連這點小動作都學不利索,要不以後也過來當老師!”

縣裡有關部門領導帶著人浩浩蕩蕩來學校視察,正在講課的老師透過窗戶望見,嘆息一聲,轉而對著我們大聲朗誦:“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

6


我初中畢業後,成為一少部分升入高中的學生,算是班主任的得意門生。高中距離五中走路10分鐘就到,我們幾個念高中的孩子偶爾會結伴回五中的教師宿舍找班主任,坐在小屋子裡談天說地,老鄧是我們常常聊起的話題。

那兩年,一切都在陡然改變,一切都從陳舊緩慢中騰空飛躍。市場經濟在處於山區中的牛城已經開始活泛,農村外出打工、經商的人多了起來,學生們也在逐漸擺脫清苦的生活,一屆比一屆的零花錢多,小賣部的生意日益紅火。

學校裡也瀰漫著逐利的氣息,五中將校門兩側臨街的院牆拆掉,建了一排商鋪,鑽營著搞創收。另外,眼紅小賣部的每日進賬,學校開始加徵“經營管理費”。這次輪到老鄧媳婦跑去辦公樓跟領導吵,還沒吵起來,領導就威脅:要麼轉給別人經營,要麼上交管理費,你自己選。

見領導不多廢話,老鄧兩口子考慮了一下,只得忍氣吞聲,接受了繳費。

當商品有了供不應求的勢頭後,老鄧媳婦就大張旗鼓地裝修一番,把小賣部的規模擴張成了一個小型超市。豐富的商品連同老鄧媳婦尖利的嗓門和美豔的面龐,給青春期的學生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老鄧有時從小賣部拿點零食給學生,總被忙碌中的小媳婦來回訓斥。

學校制度也開始規範化改革,首先一條是,禁止小賣部再售菸酒。

因為買菸酒的都是老師,男老師的意見最大,但是拗不過強令執行的政策。老鄧媳婦就偷偷賣,被抓住了,又被當作改革典型,被學校狠狠罰了一筆。老鄧兩口子見上面領導來真的,這回也沒再敢鬧事。

老鄧媳婦連吃了兩虧,很快就想出了一件更絕妙的對策:當時縣裡正在抓校紀校風和校園安全,五中這樣的問題學校是整飭重點,甚至派駐公安局領導來兼任法治副校長,小媳婦讓老鄧以校安全委員的身份提建議,“上學期間關閉校門,禁止隨意出入”。學校領導參照其它幾個中學的模式,早有了這個打算,老鄧一提,很快就批准實施了。這樣,小賣部的客源都被鎖在校內,進賬流水又上升了一個量級。

每年入學學生的人數也在激增,老鄧媳婦變成了生意人,忙著收錢,再也沒工夫撒嬌求哪個老師多買點了,領導來買東西,也是一副老闆娘的派頭應對,塞包瓜子什麼的倒是不再心疼了,但這種討好,連她自己都覺得尷尬。老鄧再把體育生召集到小賣部訓話或者老師們課間休息來湊熱鬧,小媳婦就扯著嗓子叫:“把路讓開,本來地方就小,還讓不讓人做生意了?”

7


緊隨而來的是教改,五中這樣的窮學校,也上馬了一批電教設備,每個教室的牆角都架上了閉路電視,說是“多媒體教學”,但這個概念老師們也講不清;實驗樓裡增加了微機室,農村學生第一次摸到了電腦鍵盤;原先的操場也由沙塵飛揚的黃土地,分劃成水泥籃球場、草坪足球場和跑道。

大學開始擴招,各級學校都用升學率來作為優良指標和校領導的績效,五中就是在那年更名為牛城第五中學的。所有人都開始一路狂奔,把提升文化課成績擺上最緊迫的日程,各教研組削尖腦袋,想多培養出幾個能考上高中的學生,這樣就能多掙點獎金。

體育課自此命途黯淡,此前五中相當一部分畢業生都去了中專,讀師範或者醫護,拿著錄取通知書還能在村裡擺幾桌宴席慶祝一番。可如今“上中專”已經成為沒出息的代名詞了,更遑論去上體校。

雖然體育課不再被重視,但老鄧的教師身份在小城裡的地位倒是提高了不少,混出點名堂的學生開始興辦“酬師宴”,拉著老師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感恩懷舊。老鄧經常被自稱學生的人請去吃飯,儘管他都忘了對方叫什麼名字。飯桌上大家一邊向他敬酒,一邊求他再罵幾句。他們說最感謝老鄧的原因,正是當年的花式罵腔,激勵他們找準了未來的路,不至於一畢業就淹沒在工廠的流水線中。

大街上跟老鄧打招呼的人也多了,一口一聲“老師”給他帶來久違的榮耀。我親眼見過老鄧風光的一刻。

那時全縣的中學輪流組織去電影院觀看愛國主義影片《紫日》,我們高中看完了,緊接著進電影院的學校就是五中。從電影院出來的路上,我看見五中的學生排著浩蕩的隊伍沿街走來,老鄧負責維護路上的安全和紀律,像一個帶兵出征的司令,前後兼顧地指揮著隊伍。

我們從馬路對面往回走,高中的學生裡有不少認識老鄧的,看見老鄧紛紛隔街問好。

“鄧老師好!”

“鄧老師好!”

“鄧老師好!”

……

問候聲此起彼伏,老鄧不停揮手回應,臉上洋溢著激動。他手下的學生,以及紛紛駐足的路人,甚至店鋪裡也鑽出了人,都投以老鄧“桃李滿天下”的欽羨目光。招呼聲一直綿延下去,久了,老鄧的眼裡可見閃爍的淚光,我也受到感染,不由得鼻尖微酸,低下頭來想,一名平凡的百姓,人生之中能有一次這樣的時刻,也算是了不起的成就了吧。

有了財政專項撥款,老師的待遇據說也得到了提高,等我高中畢業時,已經看見五中的老師們有了西裝領帶的職業套裝了。

8


2004年,牛城教育界的一樁舞弊冤案掀起了不大不小的波瀾,主要當事人就是老鄧。

那時候初中的體育課已經淪落到被隨意佔用的地步了,各個“正科”老師能找出各種理由來替代、調換。開家長會,家長們也熱切地討好“正科”老師,千恩萬謝要讓孩子考上縣一中和二中。

體育課成為“不務正業”的課程了,老鄧相當失落。

4年前,老鄧每年最得意的事情,就是跟著其他科老師在一起討論“今年我又有幾個學生送去體校了”,可是現在門前冷落鞍馬稀,學生們內心雖然依然喜歡體育課,卻只是將它作為一門釋放壓力的“活動課”,老鄧再講那些“動作要領”時,學生們只會像看雜技一樣看他表演,根本沒有興趣在體育上多得幾分。

上千學生中,若還有願意走體育這條路子的,老鄧就格外看中,該訓練的時候,一絲不苟加緊指導,該講“技巧”的時候,講得更加細緻入微。

有一個學生短跑很厲害,百米跑打破過校記錄,也有志於進體校。正常的課程訓練後,老鄧總把他叫到小賣部傳授考試時的“訣竅”:告訴他怎麼可以在發令槍響前快半秒而被允許,以及衝刺時監考人手動掐表,應該怎麼“搶線”。

老鄧認為,憑藉這個學生的實力和他的指導,拿個高分肯定沒問題。

學生問他:聽說現在嚴格了,沒有“關係”了。

老鄧點著他的腦袋訓話:“只要有人的地方,不可能沒有關係,你好好聽我的話就是了。”

過後老鄧跟同事們感嘆,現在的學生越來越聰明瞭,成人世界的事什麼都懂;越來越勤奮了,知道埋頭學習,不來小賣部座談了;也越來越禮貌了,後來這屆學生已經沒人再喊他“老鄧”,而是恭敬地稱他“鄧老師”。

可老鄧卻從“鄧老師”裡再也感受不到“老鄧”的時代了。

為了從這個練短跑的學生身上再次體驗到昔日的輝煌,老鄧不惜跟小媳婦翻臉,從小賣部裡拿文具、生活用品補貼給他,希望他能受到激勵,一鼓作氣考個高分,把眾人的目光重新拉回體育上來。

但在大勢已去中挽留,註定是個悲劇。

9


體育特招考試時間到了,老鄧的命運也就此轉折。

每年招考前,有一次體育科的大聯考,所有初三學生都必須在縣體育場裡參加,成績計入初中畢業總成績的一個權重分,也是體育特招的重要指標。

每年,學校都會把大聯考的學生分成兩批:第一批是每個班的前20名,這批人優先考試,並且考試過程監考寬鬆,能在“小動作”上得到特別照顧;第二批是升高中、中專都無望的差等生,考官對這批卡得嚴,按規矩辦事,考試、計分不講任何情面,考出的成績自然低。

學校這樣安排的目的有兩個:一是為文化成績好的學生在中考總分上助一臂之力,至少不讓體育聯考分數拖後腿;二是用沒希望升學的差生,來給體育聯考組的老師們留點面子,否則全是高分,全是放鬆規則,人家那邊也不好交代。

可是這一年開始,各項規章制度越來越嚴格,誰都不敢再像以往那樣明目張膽地作弊了,拉去的第一批優等生,就有不少企圖投機取巧的,都被揪了出來。老鄧和其他負責老師們站在一旁,暗暗罵娘。

老鄧寄予厚望的那個練短跑的學生因為文化課成績差,被安排在了第二批,就更不用說有多嚴格了,丁是丁卯是卯,容不得半點含糊。

這個學生在投擲鉛球項目時,連續3次用“小動作”犯規,結果被當場取消考試資格,學生一急,當著所有人的面跟監考人鬧起來,監考人毫不留情地說:“如果再鬧,就給處分,取消全科成績。”學生一急,昏了頭,不顧一切地指著老鄧吼:“都是我們老師教的!”並作死地抖了一通大家都知道的潛規則。

當時體育場裡不僅有五中的人,還有其他學校、教育局以及相關部門的領導,所有人看到這一幕,都有點尷尬。化解的辦法,就是嚴肅起來,一本正經地追問這名學生,到底是誰、怎樣指導你舞弊的。學生將老鄧平時教他的一切和盤托出,眾目睽睽,最終老鄧只得成為整肅考場紀律、樹立反面教材的典型。

老鄧被學校記了大過,暫停教學任務,大家都替感到他冤枉,但再也沒人站出來為不關自己的事出聲。小媳婦雖看透了這是拿老鄧給學校領導下臺階,卻也沒膽量再跟學校較勁——不是以往那個跟誰都能吵架罵街的時代了,只能反過來罵老鄧自討苦吃。

此後她在小賣部裡,對誰都掛著一張打了霜的臉,前來消費的人群整日川流不息,但再也沒有任何人在小賣部裡停留。

此後很久,老鄧都沒再帶過課,天天幫忙經營小賣部,任由精明利索的小媳婦牢牢管住。消息傳到我耳中時,我覺得老鄧一定很傷心失望——在體育課走向衰微,自己企圖重振雄風之時,被心愛的學生大庭廣眾之下揭發,不知他會不會就此明白:時代,真的已經不同了。

10


最後見到老鄧,是2014年在初中同學微信群裡。留在牛城的同學過年時辦了個畢業紀念聚餐,請了幾位初中老師,其中就有他。視頻中老鄧時尚冷酷,帶著棒球帽,穿著亮眼的運動衣,雙臂在胸前交叉抱著,找不出一點當年皺西服、中分頭的鄉土形象。

時代走到這裡,更加便捷,老鄧後來10年的經歷,通過微信幾分鐘的傳遞,就呈現在了我眼前:

2007年全縣教師劃定了編制名額,老鄧也被納入正式的“事業編”,根據工作年限補評職稱前,被學校派到師範大學進修,最終評上了一級教練員。以後五中的體育課上,那些“小技巧”也沒了用武之地,取而代之的是豐富的運動種類——當然,這些都由新來的體育系大學生在教。

至於那個小賣部,老鄧媳婦以令人驚歎的眼光,在2010年高價轉給別人,用幾年掙來的錢在縣城全款買了套房子。房子剛買完,房價就開始飆升,同時由於校外超市遍地開花,小賣部的生意也開始走下坡路。

五中“牛城體校”的綽號正在被忘記,體育特招在這裡也漸漸成為歷史,高中的升學率節節攀升,由於中考生源質量優秀,五中在2015年被評為省級示範初中。

2019年3月,教育部等部門聯合公示了一份規定,其中一條“中小學不得在校內設置小賣部”被當作標題,引起了一陣懷舊討論。

一天後,這則新聞便被洪濤般的信息流淹沒,但在我腦海並未即刻隨波漂去,它使這段20年前的往事帶著斑斑陳跡浮現在眼前。


題圖:《破門》劇照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