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南明，或許我們總會想到鄭成功、李定國，想到弘光或是永曆；
彷彿我們書中讀到的南明，總是充滿著殺戮與抗爭。
然而，南明還有其另一面——文人與名妓。
不論是冒闢疆與董小宛，還是侯方域與李香君，無不有著其個人魅力與家國矛盾——效忠新朝還是盡忠前朝，永遠困擾著他們。
這些人中，最典型者，就是錢謙益和柳如是。
而柳如是，不論是其品行操守還是文學造詣，在那個時代都很少有人能望其項背！
柳如是肖像 潘恭壽 畫
歸家院中初長成
柳如是，初名楊愛。
她出生的那年，大明出征建州，大敗（史稱“薩爾滸之戰”）。
幼年時她被賣到松江盛澤鎮歸家院做婢女。
所謂歸家院，就是妓院。
或許天可憐見，歸家院院主，當時的名妓徐拂對她還算不錯，教她琴棋書畫。
14歲那年，已經出落得頗有姿色的柳如是，被已經辭官的首輔周道登強索為侍妾。周的品行雖然不足論，但學問卻是貨真價實，他對柳如是寵愛有加，常常把她抱在膝上，教她詩書。
與周道登相處的歲月裡，柳如是雖然才藝大進，卻也招來周道登妻妾們的無窮的妒火。
她們誣衊柳如是與男僕私通 ，導致她差點被處死，再次被賣與娼家，開始了浮家泛宅的遊妓生涯。
對影聞聲已可憐
校書嬋娟年十六，雨雨風風能痛哭。
自然閨閣號錚錚，豈料風塵同碌碌？
——宋徵輿《秋塘曲》
遇見宋徵輿時，柳如是已將自己的名字由“楊愛”改為“楊影憐”。
他們是在陳繼儒的壽宴上相遇的，彼時柳如是已頗有才名。
宋徵輿對柳如是的身世和才華感佩不已，特意寫了《秋塘曲》贈給柳如是。
之後，二人開始交往。
柳氏才情橫溢，或淺唱低吟，或高談闊論，一顰一笑都令宋徵輿為之傾倒。
然而柳氏的出身卻不為宋家所容，而柳如是此時亦被其他官員所惦記。
柳如是無法，只得上門找宋商量：“為今之計，奈何?”
不料宋為人懦弱：“姑避其鋒。”
宋的桌子上有古琴一張、倭刀一口。
柳如是聽聞此言，持刀斫琴，七絃俱斷。
繼而對宋說：“我與君自此絕矣！”其性情剛烈，竟至如斯。
柳如是《梅雀圖》
薊門朝士幾鬚眉
據陳寅恪先生推測，在陳繼儒的壽宴上，柳如是不但認識了宋徵輿，還結識了幾社成員——陳子龍。
柳如是平時喜歡“幅巾弓鞋，著男子服”，同文人名士交往時，常自稱為“弟”。
王國維先生曾經驚歎於柳如是之放誕，曾寫詩讚道：
幅巾道服自權奇，兄弟相呼竟不疑。莫怪女兒太唐突，薊門朝士幾鬚眉。
正是柳如是的豪邁與才情，贏得了陳子龍的愛慕，二人談論天下，品評詩文；
因為陳子龍的關係，柳如是成為了江南文人圈中小有名氣的書法家與詩人。
1635年，陳、柳二人開始了同居生活。
柳如是將二人同居的小樓命名為“鴛鴦樓”，把這段時間寫的詞集命名為《鴛鴦樓詞》。
柳如是為人校書維持生活，陳子龍則埋頭攻讀以備科試，一切看似都那麼美好。
然而此時的陳子龍卻是早已有了家室。
同居期間，陳子龍的妻子來到鴛鴦樓大鬧，柳如是深感受辱，毅然離去。
此後，她改名換姓，“楊影憐”變成了“柳隱”。
1647年，陳子龍被清兵所浮，不屈，投水死！
陳子龍像
料青山見我應如是
更名後的柳如是，仍然泛舟各地。
經朋友引薦，在西湖的一艘畫舫上，她結識了“東南文宗”錢謙益。
或許，二人相視的那一刻，西湖的碧波也泛出陣陣漣漪。
白首紅顏，從此成為莫逆。
“天下的才學，唯有錢學士（錢謙益）的才算是有才，我要嫁人，也要嫁這樣的人”
柳如是是這樣說的，也是這樣做的。
1640年，柳如是自稱“柳儒士”，著儒服、青衿束髮赴常熟拜訪錢謙益。
聲名真似漢扶風，妙理玄規更不同。
一室茶香開澹黯，千行墨妙破冥濛。
竺西瓶拂因緣在，江左風流物論雄。
今日沾沾誠御李，東山蔥嶺莫辭從。
——柳如是《半野堂初贈詩》
文君放誕想流風，臉際眉間訝許同。
枉自夢刀思燕婉，還將摶土問鴻蒙。
沾花丈室何曾染，折柳章臺也自雄。
但似王昌消息好，履箱擎了便相從。
——錢謙益《庚辰仲冬河東君至半野堂有長句之贈次韻奉答》
錢謙益像
柳如是把錢謙益比作漢代大儒馬融，錢謙益把柳如是比作私奔的文君；
她敬錢謙益學識淵博，錢謙益憐愛她出淤泥而不染。
一敬一愛，開啟了老才子與俏佳人的傾城之戀。
從此，“半野堂”中，一老一少，笑聲不絕。
他們踏雪尋梅、盪舟湖中、暢談天下，吟詩作賦。
柳如是因喜愛辛稼軒詞“料青山見我應如是”，於是“柳隱”變成了“柳如是”，錢謙益則稱其為河東君。
1641年，錢謙益不顧眾人非議，娶了柳如是為妻。
那年，柳如是23，錢謙益59。
錢謙益花費巨資為她建造了一座的小樓，名為“絳雲樓”；並將柳如是的起居室命名為“我聞室”（《金剛經》有“如是我聞”之句，此與柳如是名字暗合 ）。
婚後的柳如是依然穿男裝，依然應酬唱和，這在旁人看來，確實匪夷所思，但錢謙益並不在乎。
如果沒有接下來的風雲變幻，或許柳錢的婚姻留下來的只有後人的豔羨和敬佩。
然而，歲月靜好，從來都只是一種願望。
柳如是《月堤煙柳圖》
苦恨孤臣一死遲
1644年，李自成攻陷北京，崇禎自縊。
1645年，清軍陷南京。
面對山河破碎，柳如是勸說錢謙益與殉國，然而錢謙益眷戀富貴與美妾，不願自盡。
柳氏欲投水自盡，也被攔住。
清廷讓降清官員都去北京拜見，柳如是穿紅衣為錢謙益送行，紅者，朱也！
錢謙益受人牽連，被關入獄，柳如是親赴北京，上下打點周旋，營救出獄。
五個月後，錢謙益稱病還鄉。
還鄉之後的錢謙益在柳如是的相助下，表面上歸隱，暗中與西南和東南海上反清復明勢力聯絡。
直至鄭成功北伐失敗後，心灰意冷的錢謙益才寫下了“忍看末運三辰足，苦恨孤臣一死遲"。
1664年，八十三歲的錢謙益去世。柳如是操辦完錢的後事後，以縷帛結項自盡。
柳死後，錢家人並未將她與錢謙益合葬，而是將錢謙益與他的原配夫人合葬。
而百步之外，才是柳如是的墓，墓不大，墓碑上面刻“河東君之墓”。
柳如是墓
身遭亂世，柳如是雖然出身低微，但卻文采斐然，至今仍有多部詩集傳世；
其書畫亦極富盛名，被後世譽為“鐵腕懷銀鉤，曾將妙蹤收”。
面對愛情，她沒有盲目隨從；面對國家，她沒有屈膝變節。
她自由、自主、自尊、自愛，她追求獨立，熱愛自由的行為，不僅在當時受到讚譽，在後世也被史家稱頌。
史學大家陳寅恪先生在其八十萬字的鉅著《柳如是別傳》的前言中，談及為柳如是做傳的動機時，就曾經明確表示是為了：
表彰民族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
柳如是詩集《湖上草》及尺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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