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琪“讀書札記”之李少君、陳先發、西川、周瑟瑟、池沫樹、胡弦


安琪“讀書札記”之李少君、陳先發、西川、周瑟瑟、池沫樹、胡弦


原載《文學港》2019年第4期,具體圖書圖片因內容太多未能上傳

安琪“讀書札記”之李少君、陳先發、西川、周瑟瑟、池沫樹、胡弦

《文學港》|安琪“讀書札記”之李少君、陳先發、西川、英兒、周瑟瑟、池沫樹、胡弦、胡亮、藍藍、易彬

少君山水,不悲也不喜

每次讀李少君的詩,我總能安靜下來,我總在想,少君本質是安靜的,甚至是憂傷的。儘管他這麼多年給人的印象很活躍,一會兒提“草根”,一會兒推“新紅顏”,一會兒又主“中國好詩歌”,但這些,絲毫不干擾他與自然對話的定力。

2016年6月西昌國際詩歌節上我曾瞥見獨坐的少君,不悲也不喜,那一瞬間,我看到了沉潛在他身上的某個隱士,正是這個隱士指引著他與草木對話,在山水間留連,也正是這個隱士讓他寫出自然詩篇。少君的山水詩自成一格,就像我在西昌那一瞬間看到的他,少君山水,不悲也不喜,就只是呈現,但在這呈現中,少君加入了自己來自生活的經驗,他看到空空的青花瓷瓶會想到它的寂靜,想到它在等待一枝梅或一朵桃花的插入;梅雨季節讓他感到抑鬱但幸好夏天適時來到拯救了他。

讀《自然集》,讀少君的情懷,一個浪漫的文人從古代走來,每天要去看一眼南渡江,只為了心情好一點點。本質上少君是個古典氣息很重的人,一遇到山水,他就抑制不住懷舊與抒情,山水是他躲避俗世的清涼地,他在山水裡休養生息一首詩的功夫便恢復元氣,精力十足投入現實中的奮戰。山水-現實,詩是媒介。

2013年4月24日我曾在北京外國語大學聽到過少君的講座,他先從中國詩歌傳統以向自然致敬談起,談到中國詩歌的傳統是講究人與自然的和諧,人與人的和諧,從《詩經》的關關雎鳩、《離騷》的香草美人,都拿人與自然作譬,體現了自然經由詩歌來撫慰心靈的力量。少君例舉蘇東坡等古代詩人無論身處多大磨難都能樂觀面對來印證,古代詩歌對詩人心靈的安撫作用猶如大自然的教化,總是能讓人獲得自我解脫的寧靜。現在,少君用一部《自然集》來現身說法他的體悟。

2016-9-28

《自然集》,李少君,著,長江文藝出版社201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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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風之美

晚唐詩人陸龜蒙在《野廟碑並詩》開篇即說“碑者,悲也”,意為“碑,是用來寄託哀思的”,把陸龜蒙的話拿來做陳先發長詩《寫碑之心》的讀解開篇也是適宜的,詩中所示,詩人之父2009年8月7日離世,詩人此詩既是祭父,也是詩人之思的文本自白。思,思念,思想,思辨。中國人一向有樹碑立傳的情結,所謂“建永世之業,流金石之功”(曹植《與楊德祖書》),那是雄才偉略之人理所當然的結果,他們的碑更多的由血緣以外的文人墨客去書寫銘刻。平頭百姓如我等眾生,活著為先人立碑,死了被子孫立碑,生生世世,代代相傳。碑是一個證據,給予人的肉身灰飛煙滅之後一個物質性和精神性兼具的永恆想象。碑也是一個形而上的他信,當一個個風景名勝被陳述以碑文,觀者知道,風景也可以被碑化。而諸多名人分散各地的衣冠冢之碑文註釋,直接投射給觀者一個“象徵的寓意有時反而大於主體本身的寓意”的感慨及領悟。

詩集《寫碑之心》收入陳先發短詩百餘首及長詩若干,容量大,知識密度也大。其中的《寫碑之心》是陳先發繼《白頭與過往》《你們,街道》《姚鼐》《口腔醫院》之後的第五首長詩,它繼承了此前四首長詩中往事之追溯、故土之記錄、中年之驚覺、時代之映證等命題,而鍥入了親人之離散的感事傷懷,一開始就具有了因陰陽兩隔而導致的“存在在何處”的逼問。詩人再一次和家族的命運,和不能更改的父親所處的環境交匯、遇合並劇烈碰撞,並在碰撞中失手於鋼鐵般冷峻、強硬的國家意志及喧譁與虛無並存的時間法則之下而深感個體之卑微無力,對此詩我曾有文《作為長子的詩人接受生命教育的最後一課》,此處不贅述。

我想說的是詩集《寫碑之心》的短詩部分,《丹青見》《前世》《魚簍令》《黃河史》等等早已是陳氏名篇,此次重讀還是心生喜悅,我能聽到我身上傳統的血液在復活,在汩汩流動,在探起頭來與我的眼睛一起盯視著陳先發詩句,每個中國人都會像我一樣沉浸於陳先發這些散發著漢風之美的詩句,此處的“美”不能做狹義的理解,它是“美學”之“美”;此處的“風”從“詩經”時代吹來,一路輾轉三千年。世紀之初,漢語之“風”遭遇到西方之“風”的強勁攪合,遂成“不是西風壓倒東風,就是東風壓倒西風”之勢,如今,秉持“本土性”的徽籍詩人陳先發似乎想以最基本也是最可靠的東方文化立場,創造出東方人自己的現代性,經由詩集《寫碑之心》,可以確認,他已經成為自己的父親,而大大小小跟隨、模仿陳先發的詩人,則讓他成為他們的父親。

2016-10-10

《寫碑之心》,陳先發 著,長江文藝出版社201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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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師氣象

2015年10月27日,作家網組織作家們赴山西呂梁採風,當汽車在塵土飛揚的泥土路上顛簸前進翻越一道又一道山樑終於到達目的地時,我們並不知道我們被帶到了一個天地奇觀面前,跟隨東道主我們步行了一段山路,突然間,我們被眼前所見震住了,一個巨大的正圓形土山被黃河纏繞著,黃河在此形成一個巨大的圓,這就是天下黃河第一彎,我用詩歌記下了這個地點:石樓縣,前山鄉,馬家畔村。那一瞬間我腦子閃現出詩人西川的一本書名《大河拐大彎》,我不知道西川是否到過此處(我相信他到過的可能性不大,因為此地並非聞名天下的著名景點且地處偏遠),但“大河拐大彎”絕對是對眼前我所見景象最樸素也最貼切的描述。

在書的序言中我找到了我判斷的依據,“大河拐大彎”是西川原創首發的,“本書書名《大河拐大彎》的意思,出自我的組詩《鑑史》中的《觀世音菩薩木像贊》。但原詩句是‘河水兜大彎’,感覺改成‘大河拐大彎’比較適合做書名用“,自此書出版,中國的詞彙庫裡就多了一個詞,”大河拐大彎“,優秀的詩人總是在給這個世界創造詞彙並提供新的表達方式,西川如是。

此外,西川還有一種特殊的能力,預言能力。2012年7月29日,我應邀赴德令哈參加首屆海子青年詩歌節,報道的那個夜晚,看著手中《柴達木日報》連篇累牘報道海子與德令哈的關係,想到一個城市因為一首詩而給詩作者舉辦詩歌節且詩作者並非古人而是當代人,不禁百感交集,當晚,我給西川打了一個電話,我說,此時此刻我想到了1990年2月17日你撰寫的《海子詩全編》序言《懷念》第一句話,”詩人海子的死將成為我們這個時代的神話之一“,我們確實是眼睜睜看著海子成為神話。

和西川見過面的人當能感受到他身上那種混沌蒼茫的氣象,我形容為大師氣象。我喜歡神性寫作的西川,也喜歡詩風改變後難以歸類的西川,借用美國盧西恩·斯泰克亞洲翻譯獎對西川詩作的評價,西川“詩歌語言的多樣性”和“對殘酷而迷人的人間喜劇的犀利洞察。這其中既有對中國語言的深入探索,也展現出他深厚的西方文學素養”。我曾有多次讀西川詩作讀到不知與何人交流心中喜悅的地步,我感覺我讀到了西川詩作的妙處——詩的無所不能,詩的上天入地,詩的入世與超世,詩的尖銳,詩的龐雜。能寫出這樣詩篇的詩人究竟是怎樣一個人,究竟有怎樣的寫作理念和語言觀,他所關注的東西是什麼,他心心念唸的究竟又是什麼樣的一個世界?種種疑問都能在一本書里約略找到答案,這就是眼前的這本《大河拐大彎》。

這是西川最新出版的一本文集,收入洪子誠先生主編的“新詩研究叢書”,由詩人文論、詩學隨筆、會議發言稿和相當部分訪談文章構成,容量大,涵蓋面廣,其中涉及諸多關鍵詞:問題意識、現實感、詩歌寫作譜系、語言的創造性……本書有一個副標題“一種探求可能性的詩歌思想”。

2016-10-16

《大河拐大灣》,西川 著,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


安琪“讀書札記”之李少君、陳先發、西川、周瑟瑟、池沫樹、胡弦


“認識你自己!”

“我狠踩了油門,車一下子就衝出了好遠。船在我的背後,鮮豔得像一團火焰”,一個通宵加一個上午的閱讀終於至此流下熱淚,索性就痛哭起來,好多年沒有在閱讀中流淚了,“我的淚水終於湧了出來,滴落在方向盤上”,英兒寫道。

憑著淚水,我信任英兒超過顧城,其實我本來是想寫《英兒》一書的讀後記的,我也是先讀了顧城所著《英兒》,再來讀英兒所著《魂斷激流島》的。

……

……

2014年1月8日英兒病逝於悉尼,終年50歲,死神來得太早,令人唏噓不已。

2016-11-04

《魂斷激流島》,麥琪(英兒),著,四川人民出版社199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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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手拈來即為佳制

一直以來,周瑟瑟在我心中就是神一樣的存在,任何一件事交給他,他都能抓到要點,做出大動靜。人一天只有24小時還得花12小時睡覺,周瑟瑟一天48小時只睡5小時,因此他有比旁人多得多的時間從事各種事務並且樁樁件件幹得好。其他我們不論,只說寫作,詩、小說、劇本、評論,哪個領域都有他的身影。再撇開其他,單從詩而言,新出版的《暴雨將至》收錄的厚達500多頁1985年至2017年上半年的400多首詩作是周瑟瑟從海量的作品中艱難選出的。周瑟瑟有著多變的詩風,走的是通才的路子,有一段時間他沉浸到湖南家鄉的方言中不能自拔,寫了一批稱之為“元詩歌”的名篇,譬如《湖南大學,野獸盡孝》,譬如《林中鳥》。這路詩姿勢純正猶如武俠小說裡的少林一派。2016年開始,周瑟瑟開始中年變法,以在家每天三首,外出採風每次二三十首的創作量不斷揮霍他旺盛的精力和創作力,令人瞠目。這是瑟瑟生命狀態到達極致的必須如此,他自由的心性和不羈的想象力、他豐富的知識儲備和已知天命的人生歷練、他身在此地心在彼地的出神狀態,已經不能被規規矩矩的既有門派所束縛,他要隨心所欲開創自己的寫作一派,他稱之為簡語派,他以自己噴湧的寫作告訴讀者,詩歌和生活是可以同步共生的,詩歌就像人間萬物自然而然在自己的位置上。而詩人,就是那個看見並說出萬物的人。

我用了三天時間讀完周瑟瑟《暴雨將至》,本書以倒敘的方式編排,全書重點在2017年和2016年。瑟瑟這兩年的寫作真正是信手拈來即為佳制,已經沒有什麼是他寫不了的了。我曾經有幾次和瑟瑟一起外出開會,親見他現場寫詩,發現了他的寫作秘密,他經常由此出發,調動出一切與此有關的想象和記憶,嫻熟地運用口語化的語言貌似輕鬆地寫來,讀他這兩年的詩你感覺很隨意,但你要沒有他的庫存和發散思維,你根本寫不了。我有過幾次和他一起外出開會的經歷,同一個場景,我怎麼寫都沒有他豐富和意味無窮。這是我內力不夠的緣故。

如果說周瑟瑟2016年以前的寫作還有一些句式可以被模仿的話,則2016年至今的寫作旁人完全無從學招,他真正做到了無招勝有招。周瑟瑟這類詩必須全詩閱讀而不能擇句,他的每一句都因為與下一句唇齒相依而產生意義,單句單薄,集合起來就魅力無窮。

周瑟瑟在我的評價體系裡屬於綜合寫作詩人,他詩風多變,每一階段的寫作都有很大不同,元宵期間在福建連城我應連城作家協會之邀做了一個詩歌講座,講座結束後我向周瑟瑟打了一個電話,我說,像你和張執浩和我都屬於不同時段有不同寫法的綜合寫作型,搞不好要成為面目不清的人了,怎麼辦?連城街頭轎車摩托車嘀嘀叫著,淹沒了周瑟瑟的回答。

2018-3-18

《暴雨將至》,周瑟瑟,著,百花洲文藝出版社201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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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代女性詩歌臉譜

池沫樹《詞語的色彩:當代女性詩歌散論》是繼張曉紅教授《互文視野中的女性詩歌》之後我讀到的第二本女性詩歌研究專著,特別珍貴。此前知道池沫樹寫詩、主編有《小不點兒童詩報》,這次又見識了他詩歌批評家的一面,不免吃驚又佩服。池沫樹,80後,江西宜豐人,現居東莞,畢業於中國傳媒大學,有詩歌入選人教版新疆專用小學語文二年級上冊課文。我特別注意到本書下篇論及餘秀華的長文《餘秀華詩歌散論:“天使”與“惡魔”的情慾》確實是從傳播學的角度細細梳理了餘秀華成名的流程,指出,“對於傳媒而言,詩歌是極為‘敏感’的文本,卻也是滲透最廣的文本。文學研究自有它的一套體系,但是,‘餘秀華’顯然超越了文學範疇”,這是內行人的內行之語,當然餘秀華的爆紅也有她自身的文本優勢和智力優勢,池沫樹在本文中所作的許多餘詩賞析就證明了這點。

本書系21個女性詩人專論的合集,所跨年代從朦朧詩的舒婷一直到80後鄭小瓊,體現了作者廣博的批評視野和歷史意識。後記中作者詳細列出了1980年代至今各種女性選本和詩歌刊物中女性專欄所涉及的女性詩人名錄,是一份極為重要的研究女性詩歌的必備資料。池沫樹身為80後詩人,卻已有10年埋首女性詩歌研究的經歷,他的寫作才能如此從容不迫。本書既是批評家與詩人的對話,亦是詩人與詩人的對話,“這種詩人與詩人之間的‘對話’所呈現的體己式批評,或許更具有代入感”(趙思運)。池沫樹深知,對一個詩人最貼切的閱讀就是從每一首具體的詩作入手,他因此專注於文本內部的語言結構探索和意義分析,告訴你,何以“這個人”是他所選中的能夠代表當代女性詩歌精神的經典詩人。每一個批評家都有自己的經典譜系,所有的譜系彙集到一起取最大公約數,具有普遍共識的經典就出來了。感謝池沫樹靜悄悄的寫作為女性詩歌研究奉獻出的心力,藍棣之教授為本書所下的定義是,“我認為這是一本嚴肅、言之有物,因而有水平的論文集”。

2018-3-19

《詞語的色彩:當代女性詩歌散論》,池沫樹,著,長江文藝出版社201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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驅使文字如駕馭千軍萬馬

三天讀一本詩集證明了:1,確確實實一首不落讀完本書;2,這是一本需安安靜靜讀、認認真真想的書。綜合以上兩點再歸結出兩個結論:1,《空樓梯》值得你細細品讀而非一目十行讀,更非跳著選讀;2,《空樓梯》不是一本可以帶給你閱讀快感的詩集,它是一本慢詩集,作者寫得慢,你讀得也就慢。

如何判斷作者寫得快還是寫得慢?憑氣息、憑語言的調遣、憑節奏、憑作者運注在每一首詩裡的神思、憑作者的用心——本質上胡弦依舊秉持著“詩以載道”之心而不“娛樂至死”,也不解構,不後現代,想從胡弦的詩中讀出遊戲、讀出輕佻、讀出破碎、讀出輕薄……一句話,讀出有損詩歌的那一面,是不可能的。他堅守自己對於詩歌的理念,行進在保持住詩的純正形象的那條路上。一本《空樓梯》讀下來,沉思的胡弦、熟練掌握語言完美表達自己所思所感的胡弦、嚴謹的胡弦、安靜的胡弦、民國風範的胡弦、略帶抑鬱憂思的胡弦,就立體地站立在你面前。

《在靠近另一個世界的地方》和《黑白相冊》兩組詩令我久久回味。它們與死亡、與親情有關,這是每一個人都回避不了的。《觀城隍廟壁畫》,想不到作者竟然把審判的筆鋒指向自己,從壁畫中死者的遭遇反觀自身,類比自身,讓人想到那句著名的“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這種想象力甚至讓我產生驚悚感。《兩個人的死》,人到中年,誰沒遇到童年夥伴的死,建設和王美娟,你們的死被你們的小學同學搬到詩裡,你們就活了回來,當然你們不是為了被搬到詩裡而死但只要有一個人惦記著你們,就可差強安慰你們的死。《高速路邊》,常見的墓地引發作者對逝者現狀的聯想,一種將心比心的慈悲,當我讀到“我們總愛說逝者長眠,但也許並非如此,/比如,他們也需要鞭炮聲把他們/從夢中喚起”,我想到的是,生畢竟好於死,想到的是,我也常見到鐵路邊、高速路邊的墓地,而我竟無語,也許有過多種感嘆,但筆力不逮,無從表述。

說到筆力,可以肯定的是,胡弦已老練到驅使文字如駕馭千軍萬馬。2012年夏,在《十月》雜誌組織的筆會上曾和胡弦有過一面之緣,聊到中年寫作的瓶頸問題,胡弦說,我已確信自己能寫到老。其時我正為能否持續寫作而苦惱。讀完《空樓梯》,我感到胡弦的“確信”是有道理的,只要他想寫,就一定能寫出,他的寫作依憑的不是靈感的光臨(那是被動的),而是自己對語言的掌控力(這才是主動的)。以《患糖尿病的父親》一詩為例,“到了晚年,糖在父親體內突然/變得瘋狂。這個畢生吃苦的人,/碰上的竟然是糖做的坎”,讀到這樣的起筆,只有拍案叫絕的份。但還有,“而它們/是怎樣潛入偏僻鄉村,找到了/一箇中國農民衰老的軀體?”近幾年我越來越佩服這樣的詩人,他/她的超拔之處,不是體現在莫名其妙的語詞搭配和句與句的組合,那是瘋子或佯裝瘋子的人都能幹的,一個詩人的超拔之處,應該是面對俗常的事物、面對大家都耳熟能詳的事物,你如何表達,譬如糖尿病、譬如高速路邊的墓地。

近幾年詩人們時有外出採風的機會,與風景相遇並用詩歌說出風景是風景對詩人們的考驗,《空樓梯》這部分詩作亦佔了相當部分,如果我是風景,我給胡弦打的分一定不低,“如何在別的詩人已經趟過的河水裡再次發現隱秘不宣的墊腳石”(霍俊明)?如何在別的詩人已經寫過的風景裡再次發現新的風景?對每個詩人都是一道艱難的測試題,我特意挑了《龍門石窟》,這地方我去過但迄今一字未得,詩從刀斧入手,因為頑石成佛,需要刀砍斧斫,但詩又不止於刀斧與佛的關係,它要指認的是,“一樣的刀斧,一直分屬於不同的種族”,它要指認的是這個世界的殺戮,國與國的紛爭、民族與民族的糾葛,縱使佛也拯救不了,這是我讀《龍門石窟》的感悟。

2017年冬我回了一趟母校閩南師範大學並做了一場題為《中國當代詩歌的幾種寫作向度》的講座,講座中我認為胡弦的寫作與中國古典文學的血緣更近並以他的《下游》一詩為例:

江水平靜、寬闊,

不願跟隨我們一起回憶,也不願

激發任何想象。

它在落日下遠去,

像另有一個需要奔赴的故鄉。

2018-7-2,北京。

《空樓梯》,胡弦,著,中國青年出版社201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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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就一種偉大的批評

手中只有青銅之筆的人如何闡釋胡亮的黃金專著,這是一個問題。《窺豹錄》作者胡亮在自序中用了這麼一個比喻,來調侃那些“已經輸了(詩人或詩文本)幾十年”的批評家們,“他們用青銅闡釋著白銀,用白銀闡釋著黃金”,作為九十九個“僥倖的詩人”之一員,我並不能確認百年後還能有我,我能確認的是,百年後必然有胡亮,有胡亮的系列專著,包括這部《窺豹錄》。

我想到此前我曾讀過的德國18世紀批評家施勒格爾所撰寫的《評席勒的〈1796年繆斯年鑑〉》,那些入選本年鑑的詩人們不曾想到,他們留存於世的方式並不是席勒編選的年鑑,而是施勒格爾的文章。這就是經典批評超越被批評對象的明證。優秀的批評家必須有自己獨特的批評語言,必須讓批評成為一種獨立而非依附被批評對象的文體,胡亮做到了。某些時候我感覺胡亮已不止用黃金闡釋黃金,他甚至已經用黃金闡釋白銀、用白銀闡釋青銅,這是白銀和青銅的意外之喜。2015年胡亮獲得第2屆“袁可嘉詩歌獎.詩學獎”,評委會的授獎詞認為,“批評文字也可以成為一種有故事的文字,成為有韻味和個人聲線的書寫,成為耐人的和富有魅性的敘述。這在當代詩歌批評中是比較罕見和值得嘉許的”(張清華撰寫)。胡亮的批評文字據其所言為:去西方中心主義,去白話原教旨主義。胡亮希望的是感性批評而非理性批評,前者為作家之文,後者為學人之文。而學人之文,“千人一面”。在自序《僥倖的批評家》一文裡,胡亮假設中國有一千個批評家,卻因為各種原因(以批評為社交、討取世俗生活利益的工具,沒有足夠的天賦,沒有強烈的批評文體學自覺,沒有必須的金錢,沒有健康),到最後只剩下三個,這三個就堪稱僥倖,如果這三個僥倖的批評家再遇到僥倖的詩人(篩選法參照批評家),那就能成就偉大的批評。此文是胡亮的自勉、自況,也是對批評同行的期許——如果你讀了此文,幡然醒悟,迷途知返,你便也可以步入僥倖行列,成就偉大的批評。

胡亮其人,天賦異稟,我認識他的時候他在遂寧發改委工作,這兩年才調動到文廣新局,這都是忙碌的機關單位,比不得文聯、高校那般清閒。胡亮卻能把自己讀成一座圖書館,取譬引喻,信手拈來。他寫羅門,“承芬於《惡之花》,受惠於《荒原》”;寫柏樺之互文寫作:《望氣的人》之於任繼愈《中國佛學史》、《在清朝》之於費正清《美國與中國》;寫王寅,知其手指既見於勃萊,還見於意大利隱逸派;寫蔣浩,終於從黃山谷寫成了至少半個王摩詰……凡此種種,均須胸有萬千閱讀,方能道破玄機。《窺豹錄》因此變成可以旁及其餘的母本,也就是可以以《窺豹錄》為起始點,成扇形的展開,繼續研讀胡亮文中所言及的其他文本,並在胡亮的提示下作比較文學的課程。

隨意翻開任一頁《窺豹錄》,即可被胡亮的妙語晃到眼晃到心,這些妙語建立在批評家對被批評對象的瞭然於胸,建立在批評家自身的詩學修養和穎悟,建立在批評家“語不驚人死不休”的自我要求。胡亮寫文,“字字斟酌,句句推敲”,力避陳詞濫調(這個成語在胡亮也會避開,因為它也是陳詞濫調),方形成今日胡氏批評語彙,何謂“胡氏批評語彙”,且聽茱萸博士解析,“雜糅文言、白話、口諭與翻譯體之特色,而成自家格調與面目”,我曾有言,胡亮的書,你只要開始讀第一句,就不會放下,就想把全書讀完,其中即有胡氏文風之魅惑力。如今且隨我隨意翻讀,他寫呂德安,“呂德安並非北方式的悲劇英雄,他不管天下事,但掃門前雪”;他寫曾卓之於牛漢,“確是一個近在咫尺的輸出者、一個細縫般的上游、一冊有點兒單調的啟示錄”;他寫張棗,“是從‘舊’裡擠出了錙銖必較的‘真先鋒’”;他寫趙思運是一個“膽包身的後現代派”,指出關於趙的研究,關於趙的“破壞性”和“危害性”的研究,也許才開始,也許還沒有像樣的開始……

在後記中作者曙光微露,略表心願,“由當代而現代,由中篇而長篇,由九十九張面孔而N張面孔,可望草成一部個人化的新詩接受史”,誠如是,則中國詩人幸事、中國詩歌幸事、中國詩歌史幸事。

2018-12-28

《窺豹錄》,胡亮,著,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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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文明疊加產生的力量

女性寫作中年之後何以為繼?藍藍用這本詩集告訴你。一曰,記遊。本書第一輯(薩福:波浪的交談)、第二輯(伊卡洛斯之翼)即是藍藍到希臘進行詩學交流後的創作成果,第一輯採用AB角對話的形式,A角為中國女詩人,B角為薩福,藍藍於此展開她詩歌形式的探索,這也是她熱愛詩劇的產物,藍藍的詩劇曾在北京南鑼鼓巷某小眾劇場排演。第二輯則是與希臘人文地理有關的詩作,如《蘇格拉底監獄》《雅典之門》《在奧林匹亞博物館》等。二曰,化典,或稱互文,第四輯“漢語之航”裡,藍藍重新詩寫了中國古典文學中的幾個小故事,《精衛填海》《桃子》《洛神別賦》等,此法洛夫先生用過並迎來了自己一生創作中的古典時期(《長恨歌》《唐詩解構》),不清楚藍藍這個系列寫了多少,收入本書只有5首但已窺見其尋找詩寫新方向的行動。三曰介入現實。這點是我最關注、敬佩藍藍的地方,此前曾讀到西渡對藍藍詩作《死於無聲》的中肯點評,西渡認為,該詩“可以說是詩歌干預現實的最新範例,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那是一首霧霾之詩,霧霾已成為危及國人性命的新生事物,每個呼吸在霧霾下的詩人豈能無動於衷?悄悄地說,我也寫過一首,但和藍藍這首相比,詩藝上完全不及。切入現實是一種態度一種勇氣,也需要詩寫能力。藍藍就是這樣有態度有勇氣也有詩寫能力的詩人。我在母校閩南師大的講座《中國當代詩歌的幾種寫作向度》裡列藍藍為“思想向度”也是基於此。本書《大沙埠》《阿姑山謠》屬於此類,其他更有鋒芒的詩作不曾收入。四曰保持自己的寫作特色。藍藍的寫作特色一言以蔽之,“抒情”,藍藍在接受訪談時一向樂意以抒情詩人自居,儘管她也知道抒情在某些人眼裡已經等同傳統和落伍。這是藍藍的堅持。本書第三輯“我的愛是一棵樹”就是抒情詩的集匯,恰恰這一輯最體現藍藍詩歌特色,也最為我喜愛。藍藍已經把“抒情”這把劍煅製得動人心魄。

5歲以前藍藍隨姥姥在鄉村生活,這5年成為藍藍寫作取之不盡的源泉,她的柔軟和悲憫、她對動植物習性的熟諳也源自於此。這真是令人羨慕的童年寶藏。中國詩歌的詞彙本質上更適合鄉村書寫,中華文明的傳承其實也是農業文明這條線更為成熟,有鄉村經驗的詩人天然地獲得了傳統的青睞,彷彿得到農業神的加持,其詩寫中的詩意便也充沛盎然。但且慢,我們讀到更多的鄉村詩寫卻像是撿拾到農業文明的殘渣剩水,其陳腐不堪令人反胃,何以藍藍的鄉村詩寫就能翻出一片新天地呢?細思起來,與其現代意識有關、與其公民意識有關、與其對詩藝的雕琢有關。藍藍是一個接受過西方文明滋養的詩人,研讀過各種現代詩寫作的技巧,她的寫作,事實上融合了東西方文明之長,藍藍的身上,活著一個狄金森、活著一個阿赫瑪託娃,或者說藍藍把狄金森和阿赫瑪託娃帶到了中國的鄉村大地,讓她們詩寫這一片苦難大地的萬物。藍藍詩作的力量是兩個文明疊加產生的力量。這也是她的詩作能同時獲得中外詩人喜愛的原因,近幾年,藍藍已經成為中國走出去的女詩人代表。

藍藍喜歡用第二人稱寫詩,這個“你”有時確實是“你”,有時卻又是“我”,這種傾心交流式的寫作誠懇、親切,有益於擺脫第一人稱寫作的自戀,也留給讀者一個更大的想象空間。同為中年詩人、中年女詩人,我驚訝並羨慕藍藍依舊葆有的對愛、對情的強烈渴求,正是這渴求讓藍藍的寫作繼續在抒情的道路上一往直前,本書最後一首《2015新春祝詞》可以證明我的判斷。這是一首長詩!

2018-12-29

《從繆斯山谷歸來》,藍藍,著,北嶽文藝出版社201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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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彬的穆旦研究

易彬博士大概想不到,為了寫他的“穆旦研究系列”讀書記,我順帶又百度出了江弱水、張定浩、於慈江諸位學人研讀穆旦的心得,是為延伸性閱讀。此前微信曾有一文廣為傳播,點擊率已近6萬。該文題為《一個詩人的改造》(作者李舒),從青年穆旦在遠征軍隊伍裡染上瘧疾差點死去、後因杜聿明將軍給的一片藥活了下來寫起,敘述了穆旦的一生,採用的通俗手法,主抓穆旦的愛情、文革受難、劫後餘生又摔傷及至病逝,寫出了一代人(從現代走到當代的中國知識分子們)豐富而傷痛的命運。文後的註解告訴我們,易彬所撰寫的《穆旦評傳》和《“他非常渴望安定的生活”——同學四人談穆旦》是重要的參考資料。必然的,易彬這三大卷出版以後,凡穆旦研究就繞不過了。

“有意識地蒐集穆旦的資料,是在世紀之交的南京讀書期間”,易彬在《穆旦年譜》後記如此寫道。1976年出生的易彬在世紀之交的2000年24歲,正在南京大學讀研。整整10年,易彬把自己的學術青春獻給了穆旦。穆旦生前屬於“沉默的詩人”(易彬),自我闡釋的機會很少,儘管經歷曲折(西南聯大、中國遠征軍、留學、回國、歷史反革命、平反),無論哪一段都可以鋪陳展開,無奈1977年2月穆旦就因心臟病突發而去世,享年59歲,沒有給自己闡釋的時間。易彬注意到,比穆旦年長的艾青、馮至、卞之琳,與穆旦同時代的杜運燮、王佐良、袁可嘉等,“無一例外地寫下了較多評論文字與自我闡述類文字”,客觀上做到了在別人追認他們之前的自我追認。我在易彬《穆旦評傳》的引言中讀到了一個詞,“剝索”,腦中浮現的是這樣一幅畫面:烈日酷暑下,荒蕪的田野,頭戴斗笠的老農光著黝黑的脊背,蹲在那裡,雙手爬梳著堅硬的大地,盡力試圖從中拈取到可食用的麥粒。

十年來,年輕的易彬就是這樣“剝索”著,從茫茫文海、人海里翻閱撿取他人筆下與穆旦有關的點滴,既然穆旦自己不能提供多少與己有關的文字,那就從穆旦的同時代人筆下去碰吧,只能碰了,誰也沒有權利要求別人寫你推你,別人寫不寫你推不推你那是他們的慧眼和公心,時至今日,依然是這樣。每個詩人所作的就是,寫好自己,無論詩還是文。幸運的是,穆旦遇到了一批懂他愛他的知己,1981年曹辛之、辛笛、袁可嘉等人編選《九葉派詩選》時,已辭世的穆旦位列其中。袁可嘉稱穆旦是1940年代新詩潮“名副其實的旗手之一”,因為穆旦是“最能表現現代知識分子那種近乎冷酷的自覺性的”。

在《穆旦評傳》中我們還讀到了一個感人的故事,同為九葉派詩人的唐湜回憶,1947年秋,他原本打算給汪曾祺寫篇評論,有一次去找他,“可他拿出一本《穆旦詩集》,在東北印得很粗糙的,說:‘你先讀讀這本詩集,先給穆旦寫一篇吧,詩人是寂寞的;千古如斯!”這樣,唐湜才細讀了穆旦的詩歌,也才有了《詩的新生代》和《穆旦論》兩篇評論文章。

當今文壇,不知還有幾個汪曾祺?

穆旦詩作的“非中國化”是他引發爭議較多的地方,易彬認為,穆旦身上同樣有杜甫和陶淵明,“穆旦精神世界所透現出來的‘奧登’與‘陶淵明’也並非決然分裂,相反,在某些時刻也曾合二為一”。穆旦懷疑和要排除的是“傳統的陳詞濫調和模糊不清的浪漫詩意”,他想給現代詩以“嚴肅而清晰的形象感覺”,在《穆旦與中國新詩的歷史建構》中我讀到了易彬“為穆旦一辯”的努力。

《穆旦與中國新詩的歷史建構》以穆旦為核心,構建出了與穆旦可資比較的中國現代文學史上重要作家的整體性寫作行為史:魯迅、艾青、馮至、九葉派諸家、昌耀,因此本書既是穆旦的“個人史”,也彷彿易彬撰寫的中國現代文學史,易彬不但研讀了穆旦,也把與穆旦有關的時代、作家,一併研讀了。

“易彬著《穆旦年譜》,其用力之深廣,考證之細密,在今天的穆旦研究中可謂是前所未有的”,煌煌三卷本“穆旦研究系列著作”確證了李怡教授此論。

2018-2-15

易彬“穆旦研究系列著作”:《穆旦與中國新詩的歷史建構》(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0年)、《穆旦年譜》(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0年)、《穆旦評傳》(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


安琪“讀書札記”之李少君、陳先發、西川、周瑟瑟、池沫樹、胡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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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琪“讀書札記”之李少君、陳先發、西川、周瑟瑟、池沫樹、胡弦

安琪,本名黃江嬪,1969年2月生於福建漳州。寫詩,畫畫。中國作家協會會員。詩刊社“新世紀十佳青年女詩人”。獨立或合作主編有《第三說》《中間代詩全集》《北漂詩篇》《臥夫詩選》。出版有詩集《奔跑的柵欄》《極地之境》《美學診所》《萬物奔騰》及隨筆集《女性主義者筆記》等。詩作被譯成英語、德語、韓語、西班牙語、日語、蒙古語、藏語等傳播。現居北京。

安琪“讀書札記”之李少君、陳先發、西川、周瑟瑟、池沫樹、胡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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