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今天是元旦

“醒醒、醒醒,起來吃一口”,迷迷糊糊中,感覺腦袋不知道被誰被使勁推了幾下。眼睛還沒睜開,這聲音先傳進了耳朵。

我翻身坐了起來,看到鋪上一個淡綠色的塑料盆裡,盛著熱氣騰騰的半盆餃子,老程正在向鋪上擺著的幾個塑料飯盒裡倒醋,香味撲鼻而來。睡得太沉,這餃子怎麼來的一點都沒有聽到。

“昨天下午訂的餃子,40塊錢一斤,號子裡錢不多了,就訂了2斤,飽是管不了。哥幾個都吃點,也算給咱自己過了個元旦。老程,給他找個槽子”二子說道。記得二十多年前,號子裡就把吃飯的傢伙事兒叫“槽子”,看來這類地方從前的一些詞句和規矩現在依然還在沿用。

聽到二子的話,我才想起了今天是元旦。從昨天一天的緊張中剛放鬆了點,又進入了戒斷後的沉睡,壓根就忘了今天是什麼日子,家人估計這會兒還不知道我的下落呢。想到家人,我的心猛地往下一沉,五味俱全。

心裡悔也罷恨也罷,就像二子說過的,既然進來了,只好把外面的人和事放一放,先顧眼前吧。

穿鞋下地,接過老程遞給我一個淡粉色的塑料飯盒,“洗一下,自己做個記號,以後就用這個槽子吃飯”。老程說。

認真沖洗了一下飯盒和裡面的一隻白色塑料勺子後,我在廁所旁水泥牆的邊沿處把飯盒的側邊和勺子把上分別磨出了缺口作為記號,特意磨的稍深了些,因為手裡“槽子”的邊上、底部已經有很多磨過、刻過、菸頭燙過的記號。自古說“鐵打的牢房,流水的犯人”,上面這些記號,足以說明它傳承過多少曾經在這裡關押的吸毒人了。

象徵性的吃了三四個餃子,我在老程的指點下,把飯盒和勺子在水龍頭上簡單沖洗後放在鋪邊,脫鞋上鋪坐回了原料旁邊開始套圈。畢竟是剛進來,吃著別人買的東西,如果吃相太難看了容易讓人“黑眼”。

隨著一陣“嘶啦嘶啦”的聲音,電視開了。二子個高,站起來按著老式彩電上的按鈕調著臺。幾乎每個頻道都在演著歡慶元旦的節目,幾個人都沒有出聲,默默套著自己面前的圈。偶爾抬頭看一眼電視,大概被電視裡節日的氣氛觸動了內心裡柔軟的地方,氣氛一時顯得有點沉悶。

“真你媽的,咱們這些人,一進來就想起家裡了”!二子首先打破了沉默。

“在外邊時候鼻涕流下這麼長,就想著去哪兒弄點錢買上東西,趕快抽上一口先止住難受,等難受止住了還想著再能飄一會兒,哪裡還能想起家裡。”老程接話的同時手心衝上從下巴拉到胸口,彷彿手心裡就託著流出來的鼻涕。

“唉!人是好人,料子是你媽的王八蛋。”常愛軍嘆了口氣說道:“這王八蛋東西把人拿得死死的,沒辦法,誰讓咱們要貪那一口呢?”

是啊,我自己何嘗不是這樣呢?從一開始偶爾“溜冰”,到現在一天都不能少,甚至一刻都不能沒有。困了要抽幾口提精神,醒了要抽幾口添精神,煩了要抽幾口開心,高興了要抽幾口慶賀。。。。。。總之為自己端起壺和板找遍了所有能找的藉口。就是不得已必須出門,也一定要帶上工具和毒品在車上,以備隨時的需要。甚至在開車等待紅燈時,都忍不住要把頭紮在方向盤下面抽幾口。離了毒品,整個人就一點精神都沒有,每天的生活幾乎完全是以毒品為中心了。可以說越到後來,對毒品的依賴,已經越來越深入從肉體到精神的每一處了。

二子問我咋讓抓的,我告訴他在家待著聽見有人敲門,說是物業的檢查暖氣,把門打開,還沒弄清怎麼回事,就被衝進來的幾個人把我按在沙發上了。昨天被抓時的情形在腦子裡剛浮現出來,又被我強行驅趕了出去,讓自己儘量不去想它。直到現在,我仍然不願相信這是真的。

“又是被人點的,現在咋淨你媽是點人的呢,操他個媽的!”聽完我簡單的敘述,二子冷哼了一聲罵道。

這一罵,頓時引發了其他人的同感。紛紛對告密點人這種行為進行了譴責,把那些向警察告密,以致我們被關在這裡的人的女性親屬逐一問候了一遍,好長時間才安靜下來。那個長著一張娃娃臉的常愛軍甚至咬牙切齒地說,如果老婆因此和他離婚,出去後一定弄死點他那個人的全家。直到老程解下工具穿鞋下地,從鋪下拿出飯盆,其他人才紛紛起身收拾整理鋪面。

我剛進來,對號子裡的人不瞭解,對號子裡的活也不知道該怎麼幹,所以在別人收拾原料、擺放用具的時候,我只是笨拙地簡單搭了把手,但同時我把這些都儘量看在眼裡、記在心裡。用這裡的話說,如果“眼裡沒點水”,事事都要等別人說到才去做,那隻會讓人看不順眼。對於一個剛到陌生環境的新人,不論是在外邊還是進了這裡面,這點尤為重要。

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推著一輛箱式手推車到了門口,向號子裡看了一眼問道:“六個人?”,等在門邊的老程答應著,把剛才盛餃子的那個淡綠色塑料盆支到了鐵柵欄邊,接著那女人丟進來的饅頭。

小楊子從旁邊湊身過去,手扶著門上的鐵柵欄,滿臉堆笑地問:“王姐,今天政府給改善不?”,“豬肉燴菜”!門外被他叫做王姐的女人回答道,然後推車繼續向裡面去了。

饅頭不大。我在邊上默數著,一共12個,看來應該是一個人兩個了。等老程扭身把饅頭盆放在鋪上後,小莫和小楊子每人雙手各拿了一隻槽子,一左一右站在門口。

等饅頭車發完裡面的號子又拉了出去後,兩個歲數大些的女人推著擺放了兩隻大白鐵皮桶的平板車,停到了門口。燴菜的味道隨之飄了進來,聞起來還挺香。

看到他倆個分別把槽子豎起來從鐵柵欄裡遞出,兩個女人熟練地用手中的長把勺子舀了菜,彎腰從鐵門下面那個邊長30公分左右的小方口遞回來,我連忙在他倆身後接住槽子往鋪上傳遞。每人半槽子燴菜,甚至能看到混在土豆、豆腐和白菜裡、努力探出身吸引人注意力的幾片肥肉。老程則又從鋪下拿出了醬豆腐、榨菜和蒜蓉辣醬。

二子和常愛軍早就盤腿坐在鋪上,老程、小楊子和莫南嶽坐在鋪下的小凳子上,圍繞著擺放在中間的饅頭盆和醬豆腐、榨菜坐成一圈,最靠廁所的地方的那張凳子顯然是留給我的。地位和資歷的差異,在這裡面同樣隨處體現著,並且更直接和明顯。

遲疑了一下,我沒有在小凳上坐下去,而是側著身子坐在了鋪邊。儘管只坐了半個屁股,身子還得朝裡扭並把腰彎下去,才能探我那隻放在鋪邊上的“槽子”。

依然是最靠近廁所,但比坐在小凳子上仰視二子和常愛軍兩個人,心裡感覺似乎要舒服些。

對於我坐在鋪上吃飯的行為,包括二子在內的其他人都沒說什麼,這讓我有點意外。因為對於剛進來的人來說,我這樣坐似乎有點僭越之嫌。

昨天一天水米未進,上午的三四個餃子也就算嚐了嚐味道,早消化得無影無蹤了,現在也確實感覺餓了。狼吞虎嚥般地吃完了屬於我的兩個饅頭和半槽子燴菜,沒有動擺在中間的鹹菜和醬豆腐,儘管老程也讓我了。

和上午吃完餃子一樣,小莫把所有的飯盒和勺子集中在放饅頭的塑料盆裡倒上洗潔精洗了。老程把鹹菜、醬豆腐放到鋪下的同時,讓我取過搭在自來水管上的抹布把鋪面擦了一遍,二子則拿出煙,走到門口抽了起來。

“老程和楊子先抽,一會你再從鋪下面瓶子裡取一根,和小莫、老都你們抽吧。”在抽了幾口把煙遞給老程時,二子對常愛軍說。

三人一根菸,和之前比起來每人也能多抽兩口了。這個過程每次都讓我感覺這麼舒坦和享受,相信其他人也應該都是一樣吧。我看得出來,他們對輪到自己的那幾口煙不願浪費一絲一縷,那份珍惜更甚於我!

中午大家在鋪著油布的光板鋪面上和衣而臥,也沒鋪行李。幾人或仰面平躺、或側身枕著自己的胳膊,調整著姿勢,以使自己儘量躺舒服些。我依然是倒頭便睡著了,都沒來得及感覺睡姿是否舒服。直到被走廊裡尖厲急促的鈴聲驚醒。

能被鈴聲驚醒,說明我睡得不是那麼深了,但依然很困。強忍著睡意,我咬牙坐了起來。還沒來得及去趟廁所,原料已經倒在了鋪上。大家各自坐好,又開始了套圈。

心裡想著儘量堅持,別在幹活時間睡覺,但身體一點也不配合。這種感覺就像疲勞駕駛,儘管你不斷提醒自己不能睡著,握好方向,注意前方,但越來越沉重的腦袋還是在某個瞬間一片空白,幾秒鐘後又猛地醒來。二子看了我兩眼說,實在困得不行就睡會兒,三天內連隊長也不會說你,都知道剛進來得難受兩天,畢竟咱們都是吸毒進來的嘛。

聽了這話,我心裡放鬆了許多。裹緊身上的棉衣往鋪角一蜷,很快又沉睡過去了。等到再被叫起來時,已經要開晚飯了。

“接餃子,六號三斤!”,一個和我們一樣穿區別服的禿頭,端著一個盛著熱氣騰騰的餃子的大鋁盆,在門口喊道。

老程把早已準備好的塑料盆靠在門下的方口邊端好,外面的禿頭雙手把鋁盆端起來,先向後一抽,緊接著往前一送,盆裡的餃子順著慣性準確地落在了小方口裡面的塑料盆裡,一個都沒掉到外邊。

心裡替他們驚歎了一下,這一手,怕是得很長時間才能練就吧!

似乎看出來我的心思,老程把餃子盆放在鋪上,轉身對我說:“‘禿鷹’在這兒比我時間還長呢,會電工,所以就留在這兒了。平時都在幹部小夥房幫忙。餃子都是煮好一個號子,就像這樣送一個號子的,四個筒子挨個送下來,給你幹比他也不差啥。”

飯盒已經都擺好了,各自在自己的地方坐下後,二子說:“這頓是元旦政府給改善的,一人半斤,往飽了吃,估計明天就他媽的變臉了。”

吃完飯輪流抽菸時,二子對我說:“老都,你也進來過,知道號子裡擦地的活是後面進來的接前一個,一個頂一個的幹。你沒進來前,一直小楊子幹呢,你最後進來的,就該你幹了,等再甩進來人再頂替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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