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最初的親切

“哎、哎、哎,往起爬!”早上是被老程推醒的。“沒聽見打鈴?!”老程用壓低的聲音對我半問半訓道。我一驚,忙坐了起來,迷迷糊糊地朝四周看了一圈,發現除了二子外,其他人都已經起了床,正在穿衣服、疊被子。

窗內玻璃上掛滿了水霧,窗外的天還黑著。隔著玻璃能模糊地看到從對面桶子的窗戶透出的燈光,顯得那麼昏黃慘淡。

起來準備穿衣服時,才發現昨晚是直接鑽到棉套的裂口裡睡了的,一晚上把本身已經糟了的棉套蹬得更破了。

腦袋沉甸甸的。我強忍著睏意,和鋪上的幾人一起把被褥都疊成長條形,摞在鋪邊。

“帶走一盞漁火,讓它溫暖我的雙眼。。。。。。” ,嵌在牆裡的對講擴音器放起了毛寧那首膾炙人口的歌曲——“濤聲依舊”。看我聽到歌聲有些走神,和我一起擺放被褥的莫南嶽告訴我,下面一首叫“康美情”,每天早上六點半起床鈴響後,這兩首歌也準時開始若干遍地循環播放,進來的這十多天聽下來,他已經聽到想吐了。說話時聽得出來,莫南嶽的唐山口音還是很重的。

兩首歌循環到第五遍時,二子也起了床穿好秋褲,從搭在被子上面的棉襖兜裡摸出根菸,披在身上,走到門邊電視底板下的牆角點上,之後又是同昨天一樣的抽菸流程的重複。

輪換抽菸的間隙,老程把二子的被子疊好放在靠暖氣一面的床頭,把被子的邊邊角角捏拽平直,儘量讓被子擺在那裡顯得方正一些。莫南嶽叫我和他一起把其他疊成長條形狀的被褥整齊地碼放在單人床下。這樣,通鋪上就只剩下一層光潔的油布,和單人床上被褥齊全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儘管一根菸我只抽到了兩口,但說實話,比起在外面抽過的任何煙都要香多了。兩口煙下肚,感覺頭暈暈乎乎的,邁第一步還有點打晃呢。腦子裡想起吸毒時常用到的一句話“有點上頭、感覺飄了”。

抽菸時,我才注意到在上半截是柵欄的鐵門外,還有一扇像防盜門一樣的厚實的鐵門,關的嚴嚴實實。

“沒辦法,本來這裡面不讓抽菸,就別和在外頭的時候比了。這煙呢,除了平時‘放煙風’能悄悄攢下兩根,主要還是‘搭片兒’讓咱們管號隊長買,號子裡煙寬鬆點兒,弟兄們也能一人多抽兩口”。二子說。

“搭片兒”?儘管以前沒聽過這個詞,但顧名思義,倒還是隱約能理解一點兒。至於怎麼買,他沒繼續說,我也沒接話。

常愛軍站在鋪上把墊在窗臺上的幾塊抹布團起來遞給了小楊子,等他去廁所用力擰乾後又接過來,把玻璃上的水汽上下擦了一遍,然後打開了正對過道的那扇窗戶。瞬時一股帶著白氣的冷風吹了進來,使得號子裡憋悶了一夜的渾濁空氣清新了許多。

“放茅啦、放茅啦,憋不住了!”小楊子邊喊邊快步衝進了廁所,放開水蹲了下去。屋子太小,在這個集中排洩的冬季的早晨,遇上個大便臭味大點的,儘管便池的水一直大開著,還是有點直衝腦門的感覺,好在很快便被窗外湧進的冷空氣吹散了。

“鐺啷、嘩啦”,隨著聲響一外一里兩道號子都被打開了。昨晚送我進來的警察手裡拎著個大鑰匙盤子站在門口,與此同時二子和莫南嶽兩人也起身穿好棉襖、提上鞋,快步走了出去。鐵柵欄門緊接著又鎖上了,但外層的防盜門沒有再鎖。

“開門的是咱們的管號隊長,馬隊”。常愛軍對我說,接著又補充了一句:“小莫的關係”。

隨著一陣輪子轉動的聲響,二子拿著鑰匙打開了號子門,小莫跟在後面,手裡拉著一個下面帶輪子的紅色大塑料桶。

老程從便池的拐角,拎起了號子裡的垃圾桶,走到門口倒進了小莫拉的桶裡。隨後二子又把門鎖了起來,和小莫繼續往裡面的號子去了,這大概是給輔導員和關係戶的特殊待遇了。

“讓老程給你找套洗漱的”,常愛軍對我和老程說。看來二子不在時,他也能說了算。他的角色用這裡的話講是給二子“背鑔子”,翻譯成現在流行的叫法,應該是“輔導員助理”吧。

接過老程從鋪下拿出的一隻舊的黃色塑料牙杯和一塊比巴掌大不了多少,應該是白色的毛巾。之所以說應該是白色的,是因為大概不知多少人用過,顏色都已經是灰中帶黑了。而牙刷,則是把本來是握把的地方做成了只有三公分長短的塑料指套,之前第一次吸毒被抓行政拘留的10天裡,我已經能熟練使用這種牙刷了。

這隻小小的特製牙刷,折射出的卻是一句被提純、精煉後,通俗易懂且朗朗上口的至理名言——不作不會死!

本來以前包括牙刷在內的許多事物在這一類地方都是正常狀態,但後來這種正常被個別“有心人”利用,變成了逃避、抗拒懲處和制裁的工具:有把牙刷把磨成錐子,扎進自己的眼睛裡的;有把牙刷或筷子硬吞下喉嚨的;有用打碎的瓷碗碎片劃開自己肚子的;有把開水澆在自己身上的;還有用溼毛巾絞彎窗戶上鐵柵欄的,不是自傷自殘就是越獄脫逃。這種方式,被這裡面的人起了一個形意兼具的詞,叫做“往出衝”。

那些以損害自己身體為代價,成功“衝出去”的人,還會被圈子裡的人視為“有膽子”、“骨頭硬”的英雄人物,並對其他人形成示範效應,使更多心存僥倖的人,想通過這種用一時之痛換取諸如“保外就醫”、“取保候審”等等名義的所謂自由之身。

“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政府在這個過程中,也越來越收緊了預防和打擊這兩股繩索,堵死了越來越多可鑽的空子,同時也越來越嚴厲地收回了曾經給予這些人的原本就不多的舒適和便利。

之所以由一隻牙刷引發了這麼多感慨,恰恰因為我也曾是這些人中的一員。

把牙刷套在了右手食指上,長短只夠套到食指的上半截,邊刷著牙邊又一次在心裡歎服那位設計出這種牙刷的大神。和行政拘留相隔了一年多時間,現在再一次被抓進來,這種牙刷的用法還得從頭練起。一次牙刷下來,手指戳了好幾次牙不說,牙刷頭上的毛都有點炸開了。

等其他人都洗完後,我擰開水龍頭,往那隻公用的淺藍色的塑料臉盆裡接了半盆水,蹲下身子,雙手伸進去感覺了一下,水涼的有些刺骨。捧起來抹在臉上,一下子就感覺精神了不少。和刷牙時擠的那管中華牙膏一樣,香皂也是公用的,就是假的有點厲害了——在手心裡、在毛巾上使勁搓了半天都不怎麼起沫子。

囫圇著洗漱完,我也學著別人的樣子,把那塊已經搓不出原本的白色、又不吸水的小毛巾疊成小四方塊,和牙杯一起放在窗臺上擺放整齊,臉盆沖洗了一下後,和鋪下另外兩隻不同顏色的塑料盆摞在一起。

輪流洗漱的功夫,小楊子和老程抬了牆角的袋子,把指套倒了出來,黃澄澄的小山一樣堆在鋪上。接過老程扔過來的塑料鞋底做成的工具,我上鋪盤腿坐在昨晚的位置,把工具綁在腰前固定好,從中間大堆的原料裡捧出幾把,像其他人一樣堆在自己面前右側,眼睛看著別人的手法,腦子裡回憶著老程昨晚教過的流程,一個一個地開始套著,在一片套圈發出的“啪啪”聲中慢慢進入了勞動狀態。不知不覺抬眼時,面前左側也有小小的一堆成品了。

馬隊把倒完垃圾的二子和小莫送了回來,鎖上門走了。小莫站在牆角的擋板下,從棉襖裡面掏出一把煙,要遞給二子。“放瓶子裡,注意監控啊”,二子囑咐他說。小莫俯身鑽到了鋪下,取出一隻黃色的雕牌洗潔精的瓶子,又回到擋板下面,背朝著鐵柵欄門,把身體儘量向牆角里靠,左手拿著塑料瓶,右手從棉襖裡掏出煙,把煙一根根塞進了洗潔精的瓶子裡,擰上蓋子放回了鋪下,那裡原本就有三四瓶洗潔精,擺放在一起看上去也就是幾瓶洗潔精整齊擺在鋪下而已了。

看著小莫在擋板下努力躲避監控,我不由得又把目光掠過小莫向上看去。那隻身軀肥胖得幾乎塞滿了電視上方牆角的黑色攝像頭,用它那佈滿了紅色亮點廣角鏡頭,時刻監控著這間屋子內的一舉一動。電視機底板下面,是這所牢籠裡唯一的一處死角,這處小到僅容一人站立的避風港,庇護著關在這裡的人最重要的精神支柱——香菸,使之不至於那麼明顯地暴露在監控下,讓每一個站在那裡抽著屬於自己的那兩三口煙的人,在那一刻滿足、舒暢並幸福著。

“前後一共給咱們六盒了吧?”二子問道,小莫點了點頭。“把數記好了,別稀裡糊塗的給了多少也沒數,該搭的片兒搭了,該給的煙也得給夠咱們”。二子把聲音壓低了些,對小莫叮囑道。

老程從床底下找出來的一身天藍色的、肩膀和褲子兩側各帶幾條白道的棉“區別服”給我扔了過來讓我換上。我把自己進來時身上穿的棉夾克和外褲疊起來,從被褥的縫隙處塞在了單人床下的角落裡,換上了有些肥大的“區別服”。

棉襖倒還好說,褲子的腰圍肥了一圈。老程給了我一截十多公分長的布條,指點著我先穿過褲腰左半邊的扣眼,再穿過右側腰部的褲鼻拉緊繫個活釦,這樣褲子就不至於掉下來了。

看著周圍穿著同樣衣服的人,竟然有點親切的感覺了。

我知道這是因為當你穿上這身衣服時,就和號子裡、乃至整個戒毒所裡的人,融入了同一種顏色。這同一種顏色又讓你對周圍的人和環境很快產生認同感,那就是在這裡,我們是同一類人。

既然是穿著同樣衣服的同類人,這點小親切也就正常了。

坐在昨晚的位置套了一會兒圈,就覺得眼皮越來越沉,有一陣子好像都沒有了意識——坐在那裡就睡著了。

和二子說了一聲,他和其他人也表示理解,說誰剛進來幾天內,都得經過戒斷反應這一關。戒斷“料子“、“白粉”時是身上如萬蟻噬骨般的痛楚,而戒“冰”時則是身體上的疲乏嗜睡和精神上的沮喪、失落、消沉、頹廢等等諸多負面的甚至危險的情緒和思想。

我把棉襖緊緊裹住身子,在通鋪的拐角處一蜷就睡了過去。這是典型的冰毒戒斷症狀。曾經我有一個星期沒有抽,就在家昏昏沉沉的睡著。電話能不接就不接,只有父母打來的,才強忍著不耐煩儘量把聲音調整正常,因為怕父母發現不對勁。一星期家門都沒出一步。醒了看冰箱裡有什麼就胡亂吃一口,牙不刷、臉不洗又接著睡。圈子裡有一句吸毒人用以自嘲慘狀的名言,叫做“涼水一碗,孤燈一盞”。那一個星期,我算體會到這是一種怎樣孤獨淒涼的境界了。直到我的兩個朋友打不通電話,以為我出了什麼事,找到家裡敲了好一陣門,我卻在床上睡得連門都不想開,搞得他們差點把玻璃砸碎進家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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