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講的故事與眾不同，她不是說地上死一個人，天上就少了一顆星，而是說，地上死一個人，天上就又多了一顆星。
“怎麼呢？”
“人死了，就變成一顆星。”
“為什麼要變成星星呀？”
“給走夜道兒的人照亮兒……”
這是《奶奶的星星》裡的一段對話，作為史鐵生早期的佳作，這部作品充滿著溫馨的色彩，也飽含了一份對已故之人的思念之情。
短短千字的小說，採用的是散文化的筆法和第一人稱的敘述方式，也給人一種非常強大的治癒能量。
“我”孩提時期和奶奶一起生活的片段，本不過稀鬆平常的小事，卻正因為這些細節，成了刻在記憶裡最珍貴的點滴。
年幼的人對死亡總是恐懼，所以“我”會在奶奶突然消失不見的時候陷入恐慌，即使大人一遍遍解釋，她只是去看姨奶奶了，“我”也依然會在那一瞬間覺得，奶奶是不是不會回來了。
回不來是一個太可怕的詞，那是代表著即使你有千言萬語，即使還有數不清的遺憾與來不及，一切也只是連個彌補的機會都給不了你。
所以奶奶總能拿著這句話來威脅“我”，而“我”也是在她離開之後，才真正明白了彼此相處的珍貴記憶究竟有多永恆。
文字能給人力量的最關鍵原因，就在於這些簡單的敘述中，它讓我們感受到了共鳴，也是讓我們理解，當我們無法阻止死亡的降臨，唯一能做的，其實是將每一個還能握在手裡的瞬間緊緊抓牢。
儘管我現在想起她講的故事，知道那是神話，但在夏天的晚上，我時常還像孩子那樣，仰著臉，猜想哪一顆星是奶奶……
我慢慢地回想奶奶講過的那個神話。
我相信，每一個活過的人，都能給後人的路上添一絲光亮。
也許是一顆巨星，也許是一把火炬，也許只是一支含淚的蠟燭……
小時候大人也同樣騙我，人離開了就會變成天上的一顆星星，只要你抬頭，就能再看見他們。那時也是相信的，想著即使到了會分別的那一天，也依然還能知道他們就在我身邊。
就像以前看《尋夢環遊記》，比起死亡背後的悲傷，那份連接生者和亡者世界的橋樑更讓我覺得釋然。這是太過於美好的一個設定，也是讓無數人有了一個可以接受的結果。
可在我們土家族的祭奠裡並沒有亡靈節這一概念，除了每年清明的掃墓，更多的是將那份思念融入更平淡的日常裡。
而屬於我的短短的前半生，一直不算是一個幸運的人，那些圍繞在我身邊的離別，讓我只能一步步學會豎起高樓，在無限偽裝中假裝自己沒關係，卻依然在每一次悲傷來臨之際，變得不堪一擊。
後來有一天，我突然發現，唯一還留在我身邊的外婆，年輪在她面頰上留下的痕跡也已經越來越明顯，如果掰著手指頭去算，也真的只是見一面少一面……
無論怎麼努力去儲存，那些記憶總是不夠的，能多相處一天，就能讓留下的東西多一點，我希望直到最後一刻，是她可以放心，我也可以放手。
所以這幾年，一直妄圖定格很多畫面，也是時時刻刻希望能和外婆一起回味，想象著還是一個梳著朝天辮的我和如今這個已經亭亭玉立的大姑娘是怎麼一步步長大的，她又是怎麼一點點變老的。
恍惚中她不再是記憶裡那個無所不能的巧手娘，反而很多方面開始依賴我。
“太年輕的人總是不滿足，固執的不願停下前行的腳步”，這是毛不易歌詞裡的遺憾，比起我們對一個終點的恐懼，這份依賴也突然讓我明白，最重要的，始終是在這個過程中我們如何才能學會珍惜。
她每天一定會給我打一個電話，就說說她今天都做了些什麼，就想知道我今天又忙了什麼，本是日常瑣碎，分享的小事也枯燥到沒有樂趣，卻是讓我如此充盈著幸福的快樂。
然後當我去看她的時候，只是看著她忙忙碌碌的背影，也便覺得滿足，可能時間什麼都能帶走，她卻也什麼都沒變。
外婆七十多了，依然是一個倔強的老太太，她不願意承認自己的脆弱，用銅牆鐵壁將自己包裹起來，沒人能看清她弱小的那一面，卻也依然可以有一副比小孩子還幼稚的執著。
交通的發達讓一切距離變得輕易，然而對外婆而言，她想要買點什麼的時候，依然習慣自己揹著小揹簍，翻過山包買回來。
她也是個好勝心強的老太太，從來不願意“服老”，每次陪她走山路，總遇見曾經的那些好朋友投來羨慕的眼光，“腿腳還利索喔，身體也還硬朗，真好，真好啊”。
那時的她在同齡人世界裡成為了榜樣，可這不過是因為她年輕時候是吃過苦的，吃了太多我們想象不到的苦，所以練就了一身力氣，當然也只是證明著曾經的“賣勞力”。
她們的那一代太苦了，也太窮了，一個時代更替帶走的，不是隻有歲月在面頰上留下的痕跡，更是對一代人來說變成苦日子熬出頭的甘甜。
偶爾和她討論起過去，陷入回憶的，總是會記起太多一點都不美好的記憶，那是一個吃不飽也穿不暖的年代，每個家庭都苦，貧窮像烙印一樣刻在他們骨子裡，卻也讓他們始終有一份不願意向命運低頭的倔強。
而那時一個母親所面對的，也是如今的我們怎麼也想象不到的，外公離開之前，有三四年的時間一直臥病在床，全是她在一旁伺候，可只要人還在，即使只是嘮嘮嗑，起碼也還是有一個可以分擔的人，便不會覺得孤身一人。
後來外公離開，肉眼可見的壓力全壓在了她一個人身上。
她養育了七個孩子，也經歷了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殘忍，她一生命運多舛，光是那些生死離別，就不一定是一個普通人能扛過來。
可她做到了，不是因為那份悲傷過去了，而是為了還留下來的更多的人，她只能把那一切情緒藏起來。
我曾經總是自私的希望她可以過得更好一點，所以希望她能停一停，享受享受如今的這份安寧，可她早已停不下來了，她依然做著力所能及的事情，也只有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候，才會開口請求孩子們的幫助。
她的偽裝能將所有人矇在鼓裡，卻成了她一個人不一定能消化的負能量，我們總疑惑為什麼他們那一代總能這麼樂觀呢？
直到有一次，我在她不小心流露出的那份暗淡的眼神中才讀懂，或許他們不過是將那一切累積起來了，等著能“放鬆警惕”的間隙，也才敢偶爾透露出一點真實。
其他的時刻，她是需要操持好後方，讓丈夫能放心的妻子，也是孩子們得以依靠的母親，她早在不知不覺中練就了一身本領，卻也丟掉了那個曾經也會害怕的小女孩模樣，她並非無所不能的超人，卻為了這個家披上了鎧甲。
她總喜歡給我講一講那些她年輕時候的故事，她說總覺得日子過一天少一天，或許什麼時候，就沒人能知道了。
她講的很斷續，我卻聽的尤其認真，故事裡是一個我並沒有看過的世界，卻因為有年輕的外婆，一切顯得如此生動起來。
她會說，那時因為舅舅們是“超生”，隊上來人說要罰款，她能以一抵十的去懟他們，並且毫不怯場，她曾是個“大嗓門”的人，也是一個吵架從沒輸過的人。
這樣一個“彪悍”的形象，倒是與如今的外婆一點不沾邊，我還一度以為她是在蒙我，可她臉上流露出的那股神氣勁兒，是讓我明白或許也不過是歲月磨平了稜角才讓她變得如此溫柔。
她也是那時少數上過幾年學的，因為天分不錯，也曾被選入衛生隊，還實實在在當過幾年“接生婆”，後來不願與老師“同流合汙”，才被排斥了出去。
談起這些的時候，她總覺得要是那會兒服個軟，沒準兒她就出去了，不用一輩子被困在這大山，也或許是截然不同的另一份人生光景。
可人生哪來的如果呢？過眼雲煙終是因為得不到才讓人久久意難平，要是真的走了另一條路，又何嘗不會在多年以後，羨慕這如今的安穩呢？
外婆愛抽旱菸，已經許多年了，以前還會拿著長長的煙桿，就坐在那裡一口口抽，如今雖是看不到了，但她對這一口的熱愛，也早已戒不掉。
那菸圈依然會隨著她的呼吸滿滿縈繞，只是但凡有人嗆起了咳嗽，她便像是做錯事一般趕忙收了起來，過會兒再偷溜著出去，自個找個沒人的地痛快的抽。
她的菜園子，小時候就覺得是個百寶地，那時她種了一塊草莓，到了結果的季節，我沒事就去裡面找，但凡能看著一顆，管他青的紅的一把就薅下來了，卻在最後酸的我直流眼淚。
她也不責怪，只是站在一旁如同看笑話一般，嘲笑我這個“小吃貨”。
她種有各種小菜，每次兒女們回來，除了大吃一頓外，還能大包小包的帶很多新鮮蔬菜回家，也只有每到這個時候，我們才能在她臉上看到最多的笑容。
她是如此滿足於孩子們還需要她，她不想當一個什麼做不了的“廢老太太”，她最常掛在嘴邊的那句，便是“人只要還有精氣神兒，便不會倒下”雞湯話語，可這也一直是她對人生一如既往的態度。
而對於死亡，她也是通透的，那些老人家面對的最殘忍的一件事，便是在他們的人生裡，始終在一次又一次見證曾經的家人，好友一個個離開，每當身邊傳來噩耗，我們總害怕她難以接受，有時還不敢告訴她，可出乎我們意料的是，她似乎只是把這一次的分別當做了一份祝福。
人總會面對那一天，人生本就是一場告別，每個人相遇，相識，相離背後，都不過是見一面少一面而已，可這又有什麼關係呢？這一輩子竭盡全力，下一輩子也請各自安好吧。
外婆的身上，有太多值得我學習的地方，我們總說一個人若是可以優雅的老去那是很酷的一件事情，而在我看來，外婆就是這樣，她能看透的人生的終點，卻依然願意把每一個上天恩賜的明天活出自己的特色，年輕的時候是如此，年老的時候更是如此。
我曾以為或許只有我到了她那個年紀才能懂，但如今，因為她還在我身邊，在倍感珍惜的同時，也更明白作為年輕的我們，如何才是真正為自己的人生買單。
這也是她用行動給出的對於如今年輕一代的忠告，不需要理由，也不需要任何藉口，每個人都應該多去陪伴家人，而在此之餘，便是盡情的去釋放我們的活力。
時間是確定的，不會更長也不會變短，不是每個人都能竭盡全力去過好自己的這一生，很多人小心翼翼，以一份唯唯諾諾的姿態去保護自己，卻也在不知不覺中丟失了最寶貴的東西。
年輕人啊，你要年少輕狂，活的張揚，或許也只有如同外婆一般“濃墨重彩的徹底，也才能素衣簡行的甘願”。
這一輩子不後悔，是對自己起碼的尊重。
文|深海里的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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