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的地位,並沒有因為少數女性的消費力增強而改變丨專訪詩人翟永明

女性的地位,並沒有因為少數女性的消費力增強而改變丨專訪詩人翟永明

“至關重要

在我們身上必須有一個黑夜”

——傑佛斯

女人的身體是神秘的,也是容易受到傷害的,是受到凝視的,也是凜然神聖的……多年前,詩人翟永明就引用過傑佛斯的詩歌來為女性的處境做註腳。而她也成為中國女性寫作的先鋒。提到翟永明,我們很難不去一再重讀她的《女人(組詩)》,不被她極具先鋒性的女性主義姿態吸引。

近年來,翟永明依然活躍在文藝現場的前沿,她參與到電影的拍攝中,也深入到實驗劇場的前線,舉辦自己的攝影作品展覽,還介入當代藝術的創作……看似多元跨界的嘗試背後,翟永明的作者性和價值追求卻一以貫之。

近日,《新京報》記者對翟永明進行了一場深入的專訪,內容涉及女性主義的當下困境,疫情與詩歌創作和對青年一代文學作品的看法等切中當下的議題。

記者 | 餘雅琴

女性的地位,並沒有因為少數女性的消費力增強而改變丨專訪詩人翟永明

翟永明,四川成都人,畢業於成都電子科技大學,曾就職於某物理研究所。

1981年開始發表詩歌作品,1986年離職,後專注寫作。1998年在成都開“白夜” 酒吧,亦為文化沙龍,在此間策劃、舉辦了一系列跨領域文化活動,經營至今。著有詩集《女人》、《稱之為一切》、《終於使我週轉不靈》、《十四首素歌》、《行間距》《隨黃公望遊富春山》等。詩文集《最委婉的詞》,散文、文論集《紙上建築》、《堅韌的破碎之花》、《正如你所看到的》、《天賦如此》《畢竟流行去》等。編劇作品有電影《蜻蜓之眼》,與賈樟柯合作的《24城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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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性主義的困境

新京報:你最近在一篇文章裡提到:“女性寫作”受到雙重歧視:來自男性慣性思維和女性自身的迴避與妥協。能不能展開再談談你對這句話的看法,以及當下女性寫作的困境?

翟永明:我的原話是這樣說的:“我讀到一位我喜歡、看重的女性批評家的文章,她說:‘作女性研究,好處是自我發現、自我反思;壞處是別人會覺得你只能作女性研究。最後她聲明:沒有一定之規,女性寫作者並非只能作女性和性別研究。’我讀後非常悲哀,因為,這個問題,從八十年代中期‘女性詩歌’的崛起,就伴隨著這樣的分類。我們的性別處境在四十年內,並沒有什麼進步;甚至,出現了不易察覺的倒退。而女性寫作者們,為了避開這樣的‘只能作女性研究’的男性思路,還是隻能選擇弱化自己的性別。這也是眾多女作家拒絕貼上‘女性寫作’這個標籤的原因所在。“女性寫作”受到雙重歧視:來自男性慣性思維和女性自身的迴避與妥協。”

男性對女作家的看法(只能寫女性主題),包括男作家對女作家的看法(讚揚你寫得看不出是女作家)。這些意思都透著女性主題的寫作,是次一等的寫作。如果不像男人那樣寫作,就不是好作家。古代的女詩人寫女性主題,會被歸入“閨閣部”,也就是另冊。是因為女性沒有話語權,那麼,如果有了話語權,我們就應該像男人那樣寫作了,也就是說,寫真正的“好詩”了(超性別)?這個問題對新世紀的中國女作家,是否仍是個新問題?

如何理解女性主義,這是一個問題——這是一個不好的詞嗎?這又涉及到標準的問題了。我以為,女性關注與自己有關的主題沒什麼不好,不必刻意迴避。就像前面說的:即便已經進入二十一世紀;即便女性事實上已經進入涉及“國家、歷史、戰爭”這樣公共事物的範圍,併發揮著一定的作用。即便女性在社會中的作用和位置,與周邊某些國家相比,還算是不錯。但是,社會上、現實中,許多對女性的看法、觀念,仍然停留在過去,停留在傳統和保守的氛圍中,甚至停留在古代。所以,女性寫作,女性研究,不是過時的討論,依然是當代的主題。

新京報:你一直被認為是一位非常具有女性意識的詩人,這次疫情也讓很多人關注到前線女性醫務工作者的狀況,對她們生理期的關懷被一些人認為是沒必要的,對她們身體的“利用”也總是出現,你如何評價這些事件呢?

翟永明:網上流傳的剪髮視頻和其他消息我看了,事實上,我覺得不是因為疫情才出現這樣的狀況;而是疫情將女性在社會處境中的一些問題,給凸顯出來了。近些年,女性幾乎一直在被物化、被消費、被矮化的狀態裡。

具體到此次疫情,如果出於衛生、方便等因素的考慮,個別女性自願剪掉頭髮,本無可厚非。但到最後,某些城市這樣的行為,變成了強制性的要求;女性的頭髮,似乎成為一種“祭品”,用於動員和獻祭儀式。但對男性,卻沒有這樣的要求。我寧願相信這是某種無意識,他們只是一種習慣性思維,是社會大環境中的一個表現。一般情況下,某些物化或歧視性的事件,尚不被太多人關注。但在疫情的氛圍下,這些表現特別刺眼,讓人難以接受。在我看來,較之前些年,女性的位置其實一直在隱蔽地倒退著。當然,現代女性的消費能力,的確比以往強大,這部分也能夠說明女性的經濟地位。但是,如果放眼整體女性狀況而考察的話,你會發現女性的地位,並沒有因為少數女性的消費力增強而改變。大量底層女性,甚至中產的女性,她們依然處在一個堪憂的狀況裡。比如女農民工的生存問題、性需求問題等。這些並沒有多少人去考慮。就像眼前這些女醫務人員的生理問題一樣,也是被忽略的。

女性的地位,並沒有因為少數女性的消費力增強而改變丨專訪詩人翟永明

在我成長的年代裡,社會對女性沒有那麼多外貌上的要求。比如現在招聘時,那些赤裸裸的外表的要求。一方面,對女性“身體”的利用,充斥在各種媒介上,另外一方面卻又指責女性整容、自戀等。沒有人真的會去更深探討這種現象背後的原因。這涉及女性在社會上的生存,現實誘導著女性去做一些她們不得不做的事情。曾經看到一個求職經歷,女性都得穿泳衣應聘。年輕女孩畢業以後去整容,作腿部增高術,難道她們只是為了追求漂亮嗎?不完全是吧?她們必須生存,希望找到更好的工作。因為,社會就是呈現出這樣一種對女性不公的價值觀。比如你打開一些網站,假如你足夠敏銳,去看和身體有關或跟性別有關的言論,你就會發現它們呈現出一種保守、退步的趨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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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情中的詩歌寫作

新京報:疫情期間你如何度過自己的日常呢?

翟永明:我最近在成都。每個小區都嚴格執行封閉,因此也不能出去。我的日常生活安排,和平常差別不大:早上閱讀,下午寫作。其實,平常就喜歡宅在家裡面,但是主動的“宅”和被動的“宅”還是不一樣;時時讓我有點幽閉恐懼症要發作的感覺。中途還遇到地震事件,幸虧成都人一如既往地樂觀,迅速將其轉為各種段子瘋傳。生活在成都,我感覺還是幸運的。

在家隔離的日子,似乎有了一種麻木的窒息感。不得不漸漸開始把關注點和注意力,放到日常生活中,給自己一些任務;比如讀書,看電影,繼續寫作。一開始容易被情緒帶著走,無法寫作。現在則要求自己安靜下來,儘量做一些事,相當於給自己做一些心理治療。

當年普希金因為瘟疫的緣故,曾困居波爾金諾。短短三月,他完成了《別爾金小說集》的五個著名短篇;四個小悲劇、詩歌體長篇小說《葉甫蓋尼·奧涅金》的最後兩章,敘事長詩《科隆納的小房子》,一部童話詩,還有近三十首抒情詩。彼時沒有微信,沒有互聯網,沒有碎片化信息。那是真正的隔離,讓一個作家的驚人創造力和能量,被徹底激發出來!今天,我們已然不能像普希金這樣完全置身事外,專注寫作,不可避免要受到疫情事件發展的各種困擾。怎樣將這些困擾,轉化成寫作的能量,的確是一個值得考量的問題。

此外,我在成都記者邱峻峰的微信上,看到有成都商報記者穿著全套防護服,出現在方艙醫院的鏡頭。我也感動能有媒體人親赴現場,採寫來自武漢的報道。

新京報:疫情中的詩歌一度也被人關注,不論是日本援助的物資上附帶的詩歌,還是一些民間詩人的作品都被挺多人轉發的,很多人也在討論災難和詩歌的關係,你是怎麼看的?

翟永明:日本援助物資上附帶的詩歌,說明日本是一個注重詩歌傳統的國度。同時也說明,詩歌並不是一種“臨時抱佛腳”的宣洩,而是日常生活中潤物細無聲的精神歷練。當日本人發自內心的需要詩歌時,他們找到了最好的語言表達。

疫情發生後,我看到部分文章,指責詩人作家沒有擔當,沒有出現驚天地泣鬼神的作品,沒有盡到知識分子的良知。這種行為,我覺得與每次災難來臨時,都會有人逼捐一樣。站在道德高度上,綁架別人。作家的寫作是需要沉澱的。詩歌不是作為戰時動員的快板書,不可能只是喊一些口號,也不是“右邊參差不齊的散文”。詩歌是以語言為媒介的思想形式,是對靈魂進行滋養的藝術。詩歌既是最純粹最特殊的語言,詩歌也需要反思,需要提出問題,需要有比較深入的思考。不管是對現實,對災難,對整個時代,有真正的悲憫,能提示現象背後的內在本質。我的意思並不是說目前狀態下,我們不應該寫作。不是應不應該寫,而是應該怎樣寫。事實上,有許多詩人作家以不同的方式,在參與並寫作,只是,他們並不在熱點的注視中。

最近,我開始寫作,這是一種來自內心深處的衝動。當然我也看到了一些作品,但空洞無物的宏大敘事,只是形成了一些宣傳,並不能觸動讀者。有時,因為矯情反而讓人反感。加繆在《鼠疫》中提到一句:“敲鑼打鼓趕瘟神”。我想,這種全網氾濫的堆砌“正能量”的分行句式,也許是一種新的敲鑼打鼓的方式吧。但是,請不要說這就是詩。

但是,在此次疫情中,有大量非組織的,來自民間的寫作,卻是非常有意義的。有一位來自醫護一線的女詩人弱水吟,她的詩歌被大量人群轉發,點贊。她的詩寫出了身在武漢,身在救護工作最前沿的人真實的情感。因為真實,所以感人。最重要的就是:我們都不可能那樣寫作,她身在其中,她的感受是不可替代的。就有點像戰地記者,在前線,才能近距離地反映和觀察前線所有的狀態。一線醫護人員的狀態,不是高喊口號,不是膚淺的讚美,能夠替代和想象的。我們這些身在其外的人,當然也可以寫自己的感受,寫我們對武漢的關注,我們對事件的看法;但最重要的現場感,我們是沒法真實表達的。

弱水吟的詩歌為什麼會打動別人,除了真實反映醫護人員的感受之外,她對那些急於煽情、急於歌功頌德、快板書一樣的詩歌,進行了批判。同時展現了詩歌應有的品質。詩歌必須發自內心,而不是出於功利目的。就像布羅斯基說的:“優美的藝術才是向善的,而惡,永無風格可言”。換做平時,許多不讀詩的人,也許不太會去關注弱水吟的詩歌寫作。但是這次她的詩歌被大家轉發,獲得很多稱讚。說明詩歌在關鍵的時候,可以給人帶來感動和力量;可以提供真相和警示;可以拓展讀者的思維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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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界、閱讀與青年寫作

新京報:能不能和我們分享一下你近期的閱讀和觀影?有沒有什麼感受可以和讀者分享的?

翟永明:這段時間我把《加繆文集》翻出來重讀,《鼠疫》具有的寓言性,讓我重新更深入地思考當下的疫情。加繆在小說結尾、瘟疫結束時說:威脅著歡樂的東西始終存在,這些興高采烈的人群所看不到的東西,他卻一目瞭然。鼠疫會暫時消失,有朝一日,人們會又遭厄運,再來上一次的教訓。結合眼下的疫情,他真的所言不虛。

此外,我也在讀許倬雲的《中國文化的發展過程》,在疫情期間,中國人的性格表現,引發了我的關注。我也希望能瞭解中國文化的演變,從中去探尋中國人性格的形成、社會祖織的結構,以及由親緣結成的血親網絡。我常常翻看阿赫瑪託娃的《安魂曲》和別的詩集,這些書,都會幫助我們對現實進行反思。

女性的地位,並沒有因為少數女性的消費力增強而改變丨專訪詩人翟永明

《中國文化的發展過程》,許倬雲著,活字文化丨中華書局2017年1月版

我之前幾乎每天都看朋友圈轉發的幾位武漢作家和詩人的文章,他們也都從個體經驗出發,從作家和詩人的視角出發,且他們的觀察和敘述更具有現場感。

在此期間,我也看了一些電影。我很喜歡李滄東的《燃燒》和《詩》。《詩》和《追捕聶魯達》是近幾年我看到的關於詩歌和詩人最好的電影。另外,我看了《喬喬的異想世界》和韓國電影《南山的部長們》,兩部電影都是反思歷史,反思他們國家的至暗時刻。反思決定了未來,這樣的電影,總是會提醒我們關注歷史的經驗。

新京報:近年來,你不僅寫作詩歌和散文,還舉辦了自己的攝影展,跨界參與到電影、劇場和當代藝術的創作中,能不能談談不同的藝術形式之間的關係,以及藝術和寫作的關係?

翟永明:我喜歡改變,寫作到一定程度會厭倦,有時,我希望完全換一種語言方式,或者完全換一個視角,這樣有一種對自己的挑戰感。

戲劇、當代藝術,包括電影,本身和詩歌就有相像的地方:“留白”所形成的張力和想象力。不同的藝術媒介之間,就能夠起到這樣一種互相激發的作用,從另外的一種語言形式中,能夠獲得新的思路和創意;也能夠打開你的心胸和提高不同的審美能力。視覺思維比較直觀,但也需要像詩歌一樣,調動讀者的想象力,讓讀者進入想象的空間。所以二者的探索是殊途同歸的,參與到不同領域的創作中,能夠體會更深。寫作有一點像遊戲,需要不斷升級、升級,作品才會升級。到一定程度還想往前走一步,就需要開拓無限的可能性,去挖掘樂趣。

新京報:你成長在一個理想主義的時代,經過1980年代的文學熱潮?你如何看待今天這個時代的寫作,如何評價青年寫作者的作品?

女性的地位,並沒有因為少數女性的消費力增強而改變丨專訪詩人翟永明

《畢竟流行去》,作者:翟永明,版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9年4月版

翟永明:1980年代的文學熱潮更帶有啟蒙色彩,是在經歷了十年浩劫的文學空白背景下的爆發,也是一代年輕人文學情結、理想主義的總爆發,不可複製。而今天這個時代的寫作顯然更艱難,但或又充滿更多機遇。因為八十年代沒有互聯網,更多的依賴文學雜誌的支持。而今天的傳播途徑更多、更廣泛;而且有細分的讀者群,可以有更多的選擇。不過,泥沙俱下的寫作生態,也會淹沒一些真正優秀的寫作者。今天的社會環境比起八十年代,也更復雜、更荒誕,更難以把握。這些都考驗著年輕的寫作者的寫作與思考,我相信最終還是在浮燥環境下的沉潛者,能夠把握住時代的沉浮,希望能最終超越我們這一輩的寫作。

今天,我剛好正在讀一本90後小說家周愷的史詩小說《苔》。這是用四川方言寫就的一部時代輓歌。語言上繼承了李劼人的風格,卻代入更現代的語法,方言與現代語言融合得精練、老到、富有活力。他著力描述了四川青衣江、岷江、大渡河三江匯流之地——樂山的一段家族傳奇和色彩鮮明的地方誌。這位四川年輕小說家的才華和成熟度,讓人驚訝。我們通常傾向於認為年輕作家心態更為浮燥一些,較難沉潛下來。但是這位年輕作家卻比當下許多前輩作家更沉穩,更剋制。此外我也讀到一些年輕女作家的小說,如文珍、淡豹、陳思安等。最近在《十月》雜誌《新女性寫作》專輯上,讀到文珍的《寄居蟹》,也讓我非常驚豔。她們的視野非常開闊,問題意識非常強烈,涉及到的題材也很多樣,就更不必說到語言上的突破。

此外,詩歌圈的年輕詩人,尤其許多年輕女性詩人,比如我們成都的餘幼幼、上海方李靖、她們的寫作都讓人驚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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