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歲少女被50歲作家“攫取”的人生

2020年1月,47歲的法國出版人凡妮莎·斯普林莫拉出版了自傳小說《同意

(le Consentement)》,書中敘述了法國作家加布裡埃爾·馬茨涅夫當年對年僅14歲的她進行的精神控制和身體剝削,在法國文壇引起軒然大波。1月3日,巴黎檢察院以強姦15歲以下未成年人罪對馬茨涅夫展開調查。1月7日,法國出版集團伽利瑪決定不再出版馬茨涅夫的日記


“同意”不僅僅是兩個個體之間的共識,更是一個時代的知識界,出於對才華和名譽的盲信,而對戀童行為採取的默許態度


本文首發於南方人物週刊2020年第9期

文 | 特約撰稿 譚香山 發自巴黎

編輯 | 周建平 [email protected]

全文約2294,細讀大約需要5分鐘

13岁少女被50岁作家“攫取”的人生

一位女士翻看凡妮莎·斯普林莫拉的自傳小說《同意》

女孩子的教育從不是《玻璃球遊戲》或《哈姆雷特》。女孩子的教育是《包法利夫人》,是《娜娜》和《苔絲》:可能性總在縮小,周圍的一切漸漸喪失。每部女性成長小說都是對成長小說的戲仿和諷刺,每一部女性成長小說都是反成長小說。女孩子的世界裡沒有冒險,所有類似的冒險都只是崩潰的演練。

2020年1月,法國第二學期開學的時節,當我還在文學系的課堂裡瀏覽中世紀宮廷詩歌時,47歲的編輯凡妮莎·斯普林莫拉出版了她第一部小說。這部題為《同意》的自傳小說甫一問世,便引起軒然大波。並不是因為該小說更新了當今文學技法或在敘事結構上有什麼創新,而是因為,頭一回,文學作為武器攻其自身,直指文學名流及其眷屬。

這部自傳體小說講述了敘事者V在13歲到15歲的一段“戀愛經歷”。父母早年離婚,她早早就以書本和文學填補家庭教育的缺失,母親和文學界來往頻繁。在這個過程中,年幼的V認識了G(現實中的法國作家加布裡埃爾·馬茨涅夫),G比V大36歲,已到知天命之年,在文學圈內以愛好幼年女孩而聞名,也因為書寫自己的戀童傾向而在法國名聲大噪。在G的名氣、計謀和周圍人的默許下,V開始了和G長達兩年的交往。小說詳細敘述了馬茨涅夫對年僅14歲的她進行的精神控制和身體剝削。與此同時,小說也還原了一個時代的集體意識,“同意(le consentement)”不僅僅是兩個個體之間的共識,更是一個時代的知識界,出於對才華和名譽的盲信,而對戀童行為採取的默許態度。

《同意》是一篇時代檄文,也是一部女孩的成長小說。

如何講述一種現今狀況下的“不可理解”?在2020年,想象一種被一個群體默認的犯罪行為是困難的。《同意》就以各種角度還原了另一個年代的思想風潮。上世紀80年代,法國被一股絕對自由和反對舊道德的傾向裹挾,知識分子反對美國清教徒式的道德和資本主義框架內的道德限制,主張“完全的自由”,而這自由中就包含未成年人的性自由。於是,在羅曼·波蘭斯基在美國因為強姦未成年人受審並倉皇逃亡歐洲的年代,法國知識分子卻在出版界和文化界爭取戀童行為的非罪化。1977年,馬茨涅夫在《世界報》上匿名發表戀童非罪化的請願書,得到大部分知識分子的支持,其中包括薩特、波伏娃、路易·阿拉貢、德勒茲甚至羅蘭·巴特。馬茨涅夫從未隱藏他對未成年少女的迷戀:在小說中,他多次書寫自己在菲律賓嫖宿未成年人的經歷,以及在法國和多位16歲以下少女的感情經歷——未成年少女成為自然慾望的化身,她們渴望他成熟的身體和精神,於是他滿足她們、教導她們,並以自己的方式讓他們免受成人世界的汙染。而故事的結局往往相同:少女總會長大,以一種令人惋惜的方式進入了汙濁的成人世界,只留下作家本人在小說中反覆嘆息這種青春的易逝。

13岁少女被50岁作家“攫取”的人生

法國作家加布裡埃爾·馬茨涅夫

然而真就如此嗎?《同意》給我們展示了這種古希臘式愛情關係的背陰。在法律和監管缺席的環境下,13歲的少女面對50歲且事業有成的作家時毫無防備,也極端脆弱。在三年的交往中,她被剝奪了自己的聲音:成年人決定她能看什麼書、能和什麼人交往、能關心什麼事、什麼時候產生性慾。未成年人的慾望沒有被解放,他們的身體和精神被以解放為名攫取時,強權者的話語代替了她本來能有的敘述。這是一種雙重榨取和剝削:年長者先是剝削她的身體,再將她寫進小說,讓一次誘姦變成一個愛情故事,並以此在文學世界中名利雙收。文學在其中確實扮演了“巧言令色”的角色,《同意》也無法不讓人想到《房思琪的初戀樂園》,房思琪在聽李國華讚揚自己“嬌喘微微”時意識到自我的崩潰,最終在精神病院裡了此殘生。而V也在G的小說中意識到自己作為個體的完全消聲和被剝奪。作為小說中的主角,她們沒有自己的聲音。這是多麼可怕的教育。

斯普林莫拉的小說書寫了這種毀滅性的成長經歷及其後果,小說本身凝結成一個傷口:她已經48歲,一生浸淫文學,寫作時卻依舊是15歲的無助少女。在《房思琪》中,我們也看到這種敘述風格上的時間暫停。“如果她欲聽我的名字而心悸。如果她欲吻。如果她欲相愛。如果可以回去。好,好,都好。我想跟她躺在凱蒂貓的床單上看極光,周圍有母鹿生出覆著虹彩薄膜的小鹿,兔子在發情,長毛貓預知己身之死亡而走到了無跡之處。爬滿青花的骨瓷杯子裡,占卜的咖啡渣會告訴我們:謝謝你,雖然我早已永永遠遠地錯過了這一切。”——精神上永遠停在殘酷的初戀,永遠走不出這“初戀樂園”。她們的聲音永遠是15歲的聲音,成長被打碎,重建需要一輩子。對斯普林莫拉,有人說她寫得不好、缺乏文學技巧,指責她筆法幼稚。可恰恰因為這“幼稚”,《同意》才真正脫離了修辭的美化而鋒利。這是一個48歲女人的聲音嗎?不,這是15歲少女的無聲哭號。

成長小說處理的是“教育”,也稱“教育小說”。該如何理解和麵對這種變形的“教育”是V和房思琪們面對的問題。但除此之外,小說也是對所有讀者的一次教育,因此在現實世界中可稱武器:我們如何正視才華帶來的盲目和偏信?我們如何保護弱者?如何理解道德?被侮辱和被損害的人寫下了自己的故事,告訴我們被凝視和被物化是怎樣的毀滅性體驗。這是文學本身的多樣化進程,也是讀者和文學界在現實中成長的一次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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