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二叔在門前誇張地吃麵,對年幼的我是一種炫耀,一種挑逗


蘇二叔在門前誇張地吃麵,對年幼的我是一種炫耀,一種挑逗

蘇二叔吃麵一定是蹲在門前的青石上的。

蘇二叔的家沒有大門,在一面黃土夯成的土牆上用钁頭鑿出一人能進出的窟窿,這掛在半人高土牆上半圓的缺口,雖然有門的樣子,其實沒有門框門板,一眼就能瞭見水衝過似的,一無所有的院子,這景象就成為蘇二叔家獨有的標誌了。

那年雨水特別多,芒種過後,太陽從雲裡出來,板著一張臉,有點兇。二叔不著急,在二叔家椿樹上搭窩的布穀鳥有點著急,天不亮就撲稜著翅膀,高喊二叔“算黃算割”。

早晨,天沒有大亮,剛好能能看清腳面,蘇二叔斜著身子破例出門。蘇二叔胳子窩裡夾一把木柄鐮刀,嘴角叼根用報紙卷的旱菸,一團煙霧包圍著他,看不清他的眉目。

芒種過後第三天的清晨,在我們村子的街道上就見二叔貓著腰,失急慌忙邊走邊抽,二叔吐出來的煙霧罩著他的腦袋,在深一腳淺一腳的街道上一團煙霧跟著他走。

晌午,狠毒的日頭刀子似地割疼後背,蘇二叔將麥子晾曬在場院裡,已經人困馬乏,走路趔趄。

蘇二叔歪斜著身子回到隔壁院子已經有點人仰馬翻,連跨過土坎的力氣都沒有了。蘇二叔進得院子,四仰八叉地躺在椿樹下的涼蓆上,身下的涼蓆很快洇出一個人樣來,如雷的鼾聲從隔壁一陣緊似一陣傳過來。

蘇二叔在門前誇張地吃麵,對年幼的我是一種炫耀,一種挑逗

我從屋裡炕上溜下來,一出房門,看見蘇二叔家的椿樹上落了兩個喜鵲,像一對夫妻,不像布穀鳥那樣上下亂跳,靜靜地臥在樹上,依偎在一起,看樹下酣睡的蘇二叔。

我坐在院廳裡,豎起耳朵,仔細聽隔壁蘇二叔風箱一樣的鼾聲突然停了,就知道蘇二叔歇透了,也涼透了,準備出門看二叔吃麵,過一下眼癮,解饞。

是的,涼透了的蘇二叔準備吃麵了。

準備吃麵的蘇二叔翻轉放在鍋沿上的老碗,用筷子從黑乎乎的案板上往碗裡撥拉涼在案板上的面。蘇二叔這些動作我不用爬牆頭上看,就能想象他吃麵前特有的教條動作。

這個時候,我從家裡出來蹲在我家門前的青石上,我要看蘇二叔吃麵。在生活困窘的年代看蘇二叔吃麵,是我童年最快樂的記憶,到現在都不能忘記。

蘇二叔吃麵有他的固定程序。

日頭西斜,天開始有點涼意,蘇二叔從土牆窟窿裡跨出來,單手端著粗糙的耀州老碗,老碗釉面上沒有花紋,碗沿上一圈黛青色藍線,碗與手的夾縫裡夾一片炕得有點過,有點糊的鍋盔,左手端一茶垢鏽滿的搪瓷缸子,裡面半缸子陝青茶梗,沒有多少葉子,水是滿著的,冒著熱氣。

蘇二叔在門前誇張地吃麵,對年幼的我是一種炫耀,一種挑逗

二叔端著的老碗裡,是一筷子厚的扯麵,麵條一根一根麻繩一樣盤在碗裡。面上一定是撒了一把蔥花,蔥花上鋪一勺辣椒麵,用滾油潑了(滋啦一聲我在院子能聽見),冒著香氣,面比碗高,頭比碗大。

蘇二叔赤裸著青銅色的上身,脊背上泛著白顏色的汗漬,黑顏色的粗布褲子挽著,一個褲腿高,一個褲腿矮,刀削般直立著的耳朵背後夾一根手指一樣粗的手工捲成的旱菸,二叔雙腿分開,鐵塔一樣立在門前。

二叔放下茶缸,用一指厚的鍋盔蓋在茶缸上,二叔把老碗用力一戳,碗就立在青石的中央。

二叔從褲兜裡掏出一軲轆蒜,把蒜放在掌心用手一拍,粗糙的兩手來回用力搓揉,邊搓邊用嘴吹蒜皮。

蒜剝好了,二叔開始用筷子攪動一碗山一樣的扯麵。蘇二叔用筷子攪面,胳膊上的腱子肉一上一下在動,寬闊的後背捶布石一樣平展。二叔攪面的時候嘴是張開著的,眼睛死盯著碗裡的面,筷子在老碗裡轉圈,二叔的嘴一張一合,一下,兩下,三下,面在碗裡變成了猩紅的顏色,看起來誘人得很,饞人得很。

我雙腿抱膝將下巴支在膝蓋上,一眼不眨,欣賞蹲在門前青石頭上準備吃麵的蘇二叔,在六月的鄉村,我們兩個就在空曠的街道成了一道風景。

二叔端起老碗,開始吃麵。開始吃麵的二叔把筷子伸進碗裡,使勁一挖,筷子一轉,原本立在碗裡的扯麵就被挑起來掛在筷子上。二叔有點誇張地把面舉過了腦袋,筷子一下落,一拐彎,一筷子面就送進嘴裡,二叔鋼牙一合,兩腮就鼓起來了,一仰頭也不咀嚼,喉結一動,一筷子面就通過食管囫圇到了胃裡了。

蘇二叔吃麵的時候,泛青的光頭是偏著的,一整套動作乾淨利索不拖泥帶水,風捲殘雲一般。

看二叔吃第一口面的時候,我一下興奮起來,選擇了一個更舒服的姿勢。就這會功夫,我吃驚地發現二叔尖尖的老碗塌陷下去,只剩可憐的半碗麵在碗裡了。

我揉揉眼睛,心裡說,等等,我還沒有看清呢,我來不及咽一下口水,二叔,你的半碗麵就秋風掃落葉一樣席捲成半碗了。

二叔吃麵,一口面一瓣蒜,面不用咀嚼,蒜“咔嚓”咀嚼幾下,囫圇下肚,接著第二筷子面就從碗裡挑起,猩紅的瀑布一樣掛在嘴邊。

看蘇二叔激情澎湃吃麵,我有點餓了,肚子的饞蟲在咕咕叫,口水滴在手背上,乾瘦的,杏葉一樣大的(我母親對我兒時的稱呼)臉上寫滿羨慕。

蘇二叔是蘇家的絕戶,42歲的年紀,光棍一根,進門一個人,關門就關閉了全部家當。二叔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我們一家七口,七張嘴吃飯。吃白麵?吃扯麵?在哪個年代,是一件多麼奢侈的事情呵。

有半碗麵墊底,接下來蘇二叔吃麵就不那麼急了。一根一根從碗裡挑起來,放進嘴裡,慢慢地咀嚼。二叔咂摸扯麵的味道,這段時間有點長。

蘇二叔吃麵時間越長,對我就是一種折磨,我想二叔肯定也是這麼想的。

蘇二叔用很長的時間,誇張地一根一根吃完剩下的半碗麵,伸出長長的舌頭舔碗,二叔舔碗是把整張臉埋在老碗裡的,到現在,我依然認為,舔碗這個動作,沒有人能做到蘇二叔那麼幹淨徹底。

舔完碗,二叔用手抹一下嘴,在鞋底上一抹,吃麵就快到尾聲了。

蘇二叔在門前誇張地吃麵,對年幼的我是一種炫耀,一種挑逗

吃完麵的蘇二叔放下老碗,開始滿足地喝茶,二叔一口茶一口鍋盔,腮幫子慢慢動。

吃完鍋盔,驚心動魄地吃麵就進入垃圾時間,這時候蘇二叔看起來就有點慵懶,一點也不好看,缺乏畫面感和帶入感。

蘇二叔用茶水勾完縫子,站起來跳了一下。我想,二叔是想讓那碗扯麵更加紮實地壓在一起,讓一根一根扯麵慢慢抵抗夜裡隨時來襲的飢餓。

吃完麵的蘇二叔開始抽菸,抽菸的二叔蹲在地上一動不動,像矮了半截的木門,在他家門前蹲成了一尊雕像,看不清輪廓,只有黑夜裡的菸頭一明一暗。

小的時候,我一直認為,蘇二叔在門前誇張地吃麵,對年幼的我是一種炫耀,一種挑逗,一種宣誓。

現在想起來,蘇二叔蹲在門前赤裸著上身吃麵,是一種炫耀,也是一種享受,更是一種對生活的召喚。

我想,蘇二叔也是這麼想的。

但是,我不得而知。

蘇二叔在門前誇張地吃麵,對年幼的我是一種炫耀,一種挑逗

作者簡介 鄒冰 筆名 四眼周,關中刀客 , 60年代生人,陝西、甘肅作家協會會員,著有《我的生活從日落星稀開始》,曾在《人民日報》《解放軍文藝》《青年作家》發表小說若干。現任陝西某雜誌主編、報刊專欄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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