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夢的解析》解讀魯迅《弟兄》中“兄弟怡怡”的假象

魯迅曾在《狂人日記》中塑造了一對“吃人與被吃”的兄弟,哥哥一心想“吃掉”弟弟,而“我”也是吃人者的兄弟。七年後,魯迅在《弟兄》中再次塑造了一對兄弟,但是表現結果卻截然不同,這對兄弟親如一人,是世人的榜樣。

《弟兄》創作於1925年,發表於1926年,被收錄於《彷徨》中。主人公張沛君對弟弟張靖甫極為照顧,他們的兄弟情是世人口中的楷模。文章一開篇,便是益堂抱怨自己幾個兒子不和睦,此時沛君感慨道:“我真不解自家的弟兄何必這樣斤斤計較,豈不是橫豎都一樣?”

可是當沛君知道弟弟可能得了“猩紅熱”後,立刻做了一個看似怪誕的夢:他夢到安葬弟弟後,生活的重擔落在自己肩上。他自私地將自己的孩子送進了學堂,對弟弟的孩子則是百般虐待。甚至連弟弟的喪禮,他也是思慮過多,既想少花錢,又想讓世人看到他的仁慈。

如果說《吶喊》中的《狂人日記》是直截了當地揭醜,那麼《彷徨》中的《弟兄》則是隱晦地揭醜。魯迅在《弟兄》中,表面讚美沛君與靖甫“兄弟怡怡”,實則辛辣又隱晦地諷刺了沛君的虛偽,揭開了沛君“偽善”的面紗。

用《夢的解析》解讀魯迅《弟兄》中“兄弟怡怡”的假象

《彷徨》


本文將結合弗洛伊德的《夢的解析》,通過對張沛君夢的解讀,來揭示魯迅用“夢”延續“現實”、用“夢”揭露“偽善”的用意。

一、夢的背景:夢境是現實的延續,夢境是願望的達成

夢,看似荒誕,其實都指向現實。夢不是空穴來風的,是人們潛意識的體現。在生活中,大部分人會因為他人的看法而選擇偽裝,可是到了夢中,社會約束降低了,心理干預機智也達到了最低。潛意識在人熟睡時衝破抵抗,進入意識區,進而轉化為夢。

弗洛伊德在《夢的解析》中提到:“夢不是沒有價值的,不是荒謬的,也不是大部分意識昏睡,它完全是有意義的精神現象——事實上,是一種願望的實現。”

用《夢的解析》解讀魯迅《弟兄》中“兄弟怡怡”的假象

《夢的解析》


益堂的兩個兒子,因為一點金錢,大打出手,“從堂屋一直打到門口”,沛君聽到後嗤之以鼻。在沛君眼裡,兩兄弟又何必分彼此呢?錢在誰那裡,又有何區別?旁人紛紛讚歎:“像你們這樣的弟兄,哪裡有呀。”

可事實真的如此嗎?接下來小說筆鋒一轉,進入到沛君得知最近流行“猩紅熱”,而自己的弟弟恰好有此症狀。此時的沛君連忙邁開步奔向閱報室,這一舉動又是引起一堆讚揚:

“真是少有的,”月生目送他飛奔出去之後,向著秦益堂讚歎著。“他們兩個人就像一個人。要是所有的弟兄都這樣,家裡哪裡還會鬧亂子。我就學不來……”

沛君這個舉動並不合乎常理,按理來說,此時他並不確定自己的弟弟是否患有猩紅熱,只是聽說最近有這個病,便將二者聯繫在一起,頓時失了方寸,如臨大敵一般。

以沛君的閱歷與經歷,遇事不該如此不冷靜,何況還是未知之事。沛君的這種不自然的舉動便是一種偽裝,是遇事後為了顯示自己“兄弟怡怡”而做出的過激反應。畢竟,在他心裡,自己是與眾不同的,“兄弟怡怡”便是他給自己樹立的標籤。


用《夢的解析》解讀魯迅《弟兄》中“兄弟怡怡”的假象

魯迅

文中還有一個細節:沛君知道自己弟弟不是猩紅熱,而是出疹子後,驚奇地問:“你原來這麼大了,竟還沒有出過疹子?”

按理來說,他們兄弟形影不離,如同一人,不分彼此。沛君對弟弟更是關照,體貼入微,又怎會不知弟弟從未出過疹子?魯迅通過這一細節透露了所謂的不分彼此不過是外人的看法罷了。

二、夢的解析:金錢是矛盾的誘因,“兄弟怡怡”是偽善的表現

弟弟生病後,沛君做了一個“反常”的夢。他夢到自己辦理完靖甫的喪事後,馬上思考生計問題。自己有3個孩子,靖甫有2個孩子,如果只能讓一兩個人讀書,自然是要讓自己的孩子去學堂的。理由很冠冕:因為自己的孩子是最聰明的。轉而一想,這樣必然會遭到大家的批評,說自己薄待了兄弟的孩子。

從這個夢中,我們可以看出,在面對經濟壓力時,沛君本能的表現是自私的。至於那僅有的擔心,也只是害怕遭到他人的批評罷了,而不是真正擔心自己的侄子。這個夢直指沛君內心的陰暗面,撕碎了他平時偽裝的善良

弗洛伊德認為:“夢是一種被壓抑、被抑制的慾望的滿足。”

用《夢的解析》解讀魯迅《弟兄》中“兄弟怡怡”的假象

弗洛伊德


弗洛伊德對夢的解釋主要有兩點:第一,“所有的夢均不是空穴來風的”。夢的產生均有現實依據,是根據自己的心理需求進而轉化為夢。也就是我們所說的“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第二,“夢是願望的達成”。夢中出現的場景便是自己內心的訴求,是不為人知的願望。在夢中幾乎沒有“不”,也不會有矛盾。因為在現實中不兼容的事物可以在夢中達到非理性地統一。因此,夢中可以達成所有願望,而不用考慮這個願望是否具有現實可行性。

夢,是一種心理補償,滿足了我們在現實生活中無法滿足的遺憾。由於法律與道德的約束,人類有些願望無法達成,便訴諸夢中,通過夢境來填補內心的缺憾。

用弗洛伊德《夢的解析》來解讀張沛君的夢境,便會發現脫離社會的束縛後,張沛君的內心早已被私慾蠶食,“偽君子”的面具在夢中不復存在,魯迅將血淋淋的現實呈現於讀者眼前。

用《夢的解析》解讀魯迅《弟兄》中“兄弟怡怡”的假象


對於並不富裕的張氏兄弟而言,金錢的矛盾一觸即發,“兄弟怡怡”的假象在金錢的揭露下,無處偽裝。沛君不僅只想將自己的孩子送進學堂,甚至對待兄弟的孩子滿是厭惡,想將她折磨致死。沛君夢到自己對兄弟的孩子拳打腳踢,不停地虐待。

“沛君在床上醒來時,朝陽已從紙窗上射入,刺著他朦朧的眼睛。但他卻不能即刻動彈,只覺得四肢無力,而且背上冷冰冰的還有許多汗,而且看見床前站著一個滿臉流血的孩子,自己正要去打她。”

沛君“凌亂的思緒”其實並不亂,而是面對經濟困難時,無法兼顧道德完美的矛盾。沛君在物質利益與精神高尚之間毅然決然地選擇了物質利益,所謂的兄弟情在現實面前不堪一擊。

趙景深曾說:“沛君待弟弟完全是一番假意,鬱積在心中,於是在夢中將他的希望滿足了,他實在是想虐待靖甫的孩子。”

沛君看重外人對自己與兄弟的評價,重視那“兄弟怡怡”的美稱,也因此滿足了內心的虛榮,彷彿自己是站在雲端俯瞰世界之人,自己的遺世獨立的皎皎君子。他用這種集體無意識掩蓋自己厭惡靖甫的想法,隱藏自己對靖甫一家人的恨意,依舊錶現得“親如一人”。

這種自我的壓抑在靖甫重病之時突然減弱了,此時的沛君立刻想到了弟弟的死亡,想到要將他留在義莊。當集體無意識削弱時,個人意識便會通過夢的形式展現出來。

用《夢的解析》解讀魯迅《弟兄》中“兄弟怡怡”的假象

魯迅


三、夢的隱喻:物質與精神的矛盾,“本我”與“超我”的衝突

弗洛伊德曾提出“無意識理論”,區分了人的“意識”“前意識”和“無意識”。我們用冰山來打比方:人的意識組成就像一座冰山,露出水面的只是一小部分意識,但隱藏在水下的絕大部分卻對其餘部分產生影響。

所謂的“意識”,就是露出水面的顯性的東西,“前意識”就如同水平面上的那條線,區別了“意識”和“無意識”;而“無意識”就是隱藏在水面之下的大部分冰山,這類意識不為人知曉,通過夢境的形式表現出來。

正因如此,弗洛伊德強調,人的人格由“本我”“自我”“超我”構成。

所謂“本我”就是人格中最原始的部分,是人內心最基本的需求。所謂“超我”,是人格中最高尚的部分,是人類根據法律與道德對自己的約束,是最“完美”的自己。所謂“自我”,是介於“本我”與“超我”之間的存在,是“本我”無法滿足後的一種調節。

簡單地說,“本我”是不顧社會約束,只管自己“想要什麼”“自我”是根據社會現狀對“本我”的一種調整,即自己“能要什麼”;而“超我”是道德束縛下的完美體現,即自己“該要什麼”

用《夢的解析》解讀魯迅《弟兄》中“兄弟怡怡”的假象

“冰山理論”示意圖


《弟兄》中的沛君活在精神與物質的衝突中。在精神上,他渴望維護自己高尚的形象;在物質上,面對現實的壓力,他希望兄弟的孩子消失於世間。

沛君的“本我”與“超我”是截然對立的。在他的潛意識裡,他厭惡那略顯冷漠的兄弟,厭惡成為他負擔的弟弟的孩子。他的“本我”自私又冷漠,殘忍又無情。然而他的“超我”無私又高尚,偉大又坦蕩。他盡力地維護著這種崇高的形象,在外人面前表演著“兄弟怡怡”的假象,每天只能戴著面具生活,“偽善”成為了他的歸宿。

一旦遇到困難,進入夢境,這個面具便被撕碎了,潛意識中的“本我”開始佔據主導地位。魯迅在用夢境延續現實,用夢境揭露沛君的偽善。

小說一邊用溫潤的筆法描寫張氏兄弟的脈脈溫情,一邊用“凌亂的思緒”犀利地拆解著溫情後的虛偽與殘忍。沛君實則是精緻的利己主義者,在無風無浪之時,他表現出對兄弟異於常人的慈愛,以此獲得精神上的滿足;在經濟困難時,他毫不猶豫地捨棄兄弟成全自己,以此獲得物質上的滿足。


用《夢的解析》解讀魯迅《弟兄》中“兄弟怡怡”的假象

夢境形成示意圖

結語

夢境並不是毫無意義的,通過弗洛伊德的《夢的解析》,我們可以知道夢境其實是現實的延續,夢境是願望的達成。沛君通過“夢”來實現自己內心的陰暗,我們通過“夢”來了解沛君的偽善。

魯迅在創作《弟兄》時,借鑑了自己弟弟周作人出疹子被當成是猩紅熱這一事實,對結果進行了適當改編,通過夢的形式戳破了“兄弟怡怡”的假象。在現實中,魯迅與周作人的兄弟之情由最開始的“兄弟怡怡”,最後演變為“兄弟失和”,又何嘗不令人唏噓?《弟兄》不等同於生活,它來源於生活而高於生活,但我們也能從中窺得魯迅心中的一縷心酸。

作者介紹:星空婉兒,一個酷愛讀書、酷愛旅遊的漢語言人,華中師範大學研究生畢業,座右銘:熱愛可抵歲月漫長。希望能以文會友,歡迎大家一起暢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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