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適作品:丁在君這個人


胡適作品:丁在君這個人

傅孟真先生的《我所認識的丁文江先生》,是一篇很大的文章,只有在君當得起這樣一篇好文章。孟真說:

我以為在君確是新時代最良善最有用的中國人之代表,他是歐化中國過程中產生的最高的菁華;他是用科學知識作燃料的大馬力機器:他是抹殺主觀,為學術為社會為國家服務者,為公眾之進步及幸福而服務者。

這都是最確切的評論,這裡只有“抹殺主觀”四個字也許要引起他的朋友的誤會。在君是主觀很強的人,不過孟真的意思似乎只是說他“抹殺私意”,“抹殺個人的利害”。意寶堅強的人都不能沒有主觀,但主觀是和私意私利說不相同的。王文伯先生曾送在君一個綽號,叫做the conclus-ionist,可譯做“一個結論家”。這就是說,在君遇事總有他的“結論”,並且往往不放鬆他的“結論”。一個人對於一件事的“結論”多少總帶點主觀的成分,意志力強的人帶的主觀成分也往往比較一般人要多些。這全靠理智的訓練深淺來調劑。在君的主觀見解是很強的,不過他受的科學訓練較深,所以他在立身行道的大關節目上終本愧是一個科學時代的最高產兒。而他的意志的堅強又使他忠於自己的信念,知了就不放鬆,就決心去行,所以成為一個最有動力的現代領袖。

在君從小不喜歡吃海味,所以他一生不吃魚翅鮑魚海參。我常笑問他:這有什麼科學的根據?他說不出來,但他終不破戒。但是他有一次在貴州內地旅行,到了一處地方,他和他的跟人都病倒了。本地沒有西醫,在君是絕對不信中醫的,所以他無論如何不肯請中醫診治,他打電報到貴陽去請西醫,必須等貴陽的醫生趕到了他才肯吃藥。醫生還沒有趕到,他的跟人已病死了,人都勸在君先服中藥,他終不肯破戒。我知道他終身不曾請教過中醫,正如他終身不肯拿政府幹薪,終身不肯因私事旅行借用免票坐火車一樣的堅決。

我常說,在君是一個歐化最深的中國人,是一個科學化最深的中國人。在這一點根本立場上,眼中人物真沒有一個人能比上他。這也許是因為他十五歲就出洋,很早就受了英國人生活習慣的影響的緣故。他的生活最有規則:睡眠必須八小時,起居飲食最講究衛生,在外面飯館裡吃飯必須用開水洗杯筷;他不喝酒,常用酒來洗筷子;夏天家中吃無皮的水果,必須在滾水裡浸二十秒鐘。他最恨奢侈,但他最注重生活的舒適和休息的重要,差不多每年總要尋一個歇夏的地方,很費事的佈置他全家去避暑;這是大半為他的多病的夫人安排的,但自己也必須去住一個月以上;他的弟弟,侄兒,內侄女,都往往同去,有時還邀朋友去同住。他絕對服從醫生的勸告:他早年有腳癢病,醫生說赤腳最有效,他就終身穿有多孔的皮鞋,在家常赤腳,在熟朋友家中也常脫襪子,光著腳談天,所以他自稱:“赤腳大仙”。他吸雪前煙有二十年了,前年他腳指有點發麻,醫生勸他戒菸,他立刻就戒菸絕了。這種生活習慣都是科學化的習慣;別人偶一為之,不久就感覺不方便,或怕人譏笑,就拋棄了。在君終身奉行,從不顧社會的駭怪。

他的立身行己,也都是科學化的,代表歐化的最高層。他最恨人說謊,最恨人懶惰,最恨人濫舉債,最恨貪汙。他所謂“貪汙”,包括拿乾薪,用私人,濫發薦書,用公家免票來做私家旅行,用公家信箋來寫私信,等等。他接受凇滬總辦之職時,我正和他同住在上海客利飯店,我看見他每天接到不少的薦書。他叫一個書記把這些薦信都分類歸檔,他就職後,需要用某項人時,寫信通知有薦信的人定期來受考試,考試及格了,他都僱用;不及格的,他一一通知他們的原薦人。他寫信最勤,常怪我案上堆積無數未覆的信。他說:“我平均寫一封信費三分鐘,字是潦草的,但朋友接著我的回信了。你寫信起碼要半點鐘,結果是沒有工夫寫信。”蔡孑民先生說在君“案無留牘”,這也是他的歐化的精神。

羅文幹先生常笑在君看錢太重,有寒傖氣。其實這正是他的小心謹慎之處。他用錢從來不敢超過他的收入,所以能終身不欠債,所以能終身不仰面求人,所以能終身保持一個獨立的清白之身。他有時和朋友打牌,總把輸贏看得很重,得很重,他手裡有好牌時,手心常出汗,我們常取笑他,說摸他的手心可以知道他的牌。羅文幹先生是富家子弟出身,所以更笑他寒傖。及今思之,在君自從留學回來,擔負一個大家庭的求學經費,有時候每年擔負到三千元之多,超過他的收入的一半,但他從無怨言,也從不久債;寧可拋棄他的學術生活去替人辦煤礦,他不肯用一個不正當的錢:這正是他的嚴格的科學化的生活規律不可及之處;我們嘲笑他,其實是我們窮書生而有闊少爺的脾氣,真不配批評他。

在君的私生活和他的政治生活是一致的。他的私生活的小心謹慎就是他的政治生活的預備。民國十一年,他在《努力週報》第七期上(署名“宗淹”)曾說,我們若想將來做政治生活,應做這幾種預備:

第一,是要保存我們“好人”的資格。消極的講,就是不要“作為無益”;積極的講,是躬行克己,把責備人家的事從我們自己做起。

第二,是要做有職業的人,並且增加我們職業上的能力。

第三,是設法使得我們的生活程度不要增高。

第四,就我們認識的朋友,結合四五個人,八九個人的小團體,試做政治生活的具體預備。

看前面的三條,就可以知道在君處處把私生活看作政治生活的修養。民國十一年他和我們幾個人組織“努力”,我們的社員有兩個標準:一是要有操守,二是要在自己的職業上站得住。他最恨那些靠政治吃飯的政客。他當時有一句名言:“我們是救火的,不是趁火打劫的。”(《努力》第六期)他做淞滬總辦時,一面整頓稅收,一面採用最新式的簿記會計制度。他是第一個中國大官卸職則半天辦完交代的手續的。

在君的個人生活和家庭生活,孟真說他“真是一位理學大儒”。在君如果死而有知,他讀了這句讚語定要大生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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