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辭·九歌》:以“靈巫”為外衣,“神性”背後的“屈原世界”

昔,王逸《楚辭章句》記載:"昔楚國南郢之邑,沅、湘之間,其俗信鬼而好祠。其祠,必作歌樂鼓舞以樂諸神。"西楚之地,巫文化盛行,相傳,屈原被放逐之後,參與了民間的"祭祀之禮",嫌祭祀的歌樂簡陋,就寫了不朽詩篇《九歌》。

《楚辭·九歌》:以“靈巫”為外衣,“神性”背後的“屈原世界”

品讀《楚辭·九歌》,從"祭祀之歌"來理解,似乎已是一種常態:我今日偶然翻閱《中國文學史新著》,書中便認為《九歌》是"涉及神(鬼)人之戀的作品"。誠然,《九歌》有大量筆墨在傳達"巫文化"的信仰,例如《東皇太一》中描繪了隆重莊嚴的祭祀場景,只為了讓"君欣欣兮樂康"(讓東皇太一滿意高興而保佑楚國人的意思)。但,這種解讀,總給人一種意猶未盡的感覺。為什麼呢?

這其實是在圍繞著"神性"的話題談論,也就是說早期詩歌,是人類處於矇昧階段,由於缺乏對大自然理性認識,才形成了特殊的文學特徵。但是,我個人以為,《九歌》作為文學上"楚辭體"的代表性作品,不能拘泥於"巫文化"這一社會文化背景角度,做一個表層的解讀,而是需要繼續深入,把握、處理好《九歌》中所體現的"人性"和"神性"之間的關係,才能理解《楚辭·九歌》中那個"屈原的瑰麗世界"。什麼意思呢?且聽我下面逐一介紹:

《楚辭·九歌》:以“靈巫”為外衣,“神性”背後的“屈原世界”

《九歌》圖

《尚書》的淵源:"詩言志"和《九歌》的"靈巫"外衣

其實"九歌"古已有之,最早的記載在《尚書·虞書·大禹謨》,是大禹統治時,宗廟頌歌。王逸的解釋就很通俗易懂:"《九歌》,九德之歌,禹樂也",包括屈原在《離騷》也寫道:"奏《九歌》而舞《韶》兮,聊假日以媮樂",這樣看來,《楚辭·九歌》的誕生是夏朝"九歌"傳統的延續,二者的性質是完全相同的,最大的不同在於有了楚地的地方特色:巫文化

《楚辭·九歌》:以“靈巫”為外衣,“神性”背後的“屈原世界”

巫師圖:"靈偃蹇兮姣服"



  • "靈巫"的名詞解釋:

我將《楚辭·九歌》裡面的"巫文化"用"靈巫"一詞概括、代替,是為什麼呢?這是因為我覺得《九歌》中除了祭祀東皇太一、東君、大司命、少司命、湘君、湘夫人、雲中君、河伯、山鬼等九神祇,也就是"祭祀對象"屬於"巫文化"特有之外,最大特點就是詩歌著墨最多的"巫師",在《九歌》中以文言詞語"靈"代稱,例如《東皇太一》中"靈偃蹇兮姣服",說的是巫師彎曲自己身體跳著奇怪的舞蹈,並且衣服華麗美好,用來做什麼?希望神祇附身到自己身上,來享用祭祀。《雲中君》寫地更為清晰明瞭,"浴蘭湯兮沐芳,華采衣兮若英。靈連蜷兮既留,爛昭昭兮未央",意思說巫師沐浴更衣,蜷縮自己的身體來挽留神明降臨,降臨時彷彿看到了燦爛的光輝。

《楚辭·九歌》:以“靈巫”為外衣,“神性”背後的“屈原世界”

屈自行吟圖


可以說,關於"靈巫的行為"成了詩歌的具體內容,極大程度體現了"神人之間的溝通",《九歌》中有些篇章是以屈原的視角來寫的時候,能和神明溝通,和這個道理是一樣的。於是我們需要思考,例如"涉及神(鬼)人之戀的作品"這樣子的說法,其實只不過是巫文化中"神人之間溝通"這個理念的一種具體表現,仍然只是宗廟歌曲


那麼,我都贊同《九歌》絕不是純粹的"宗廟歌曲",它的"文學性"體現在哪裡呢?我要說《楚辭·九歌》另一個特點:屈原對於自己遭遇的陳述。王逸《九歌章句》指出:"因為做《九歌》之曲,上陳事神職敬,下見己之冤結,託之以風諫",雖然忽視"文學的藝術性"有失偏頗,但是卻道出"詩言志"的古代文學傳統——

同樣是在《尚書》:"詩言志,歌詠言,聲依永,律和聲。八音和諧,無相奪倫,神人以和。"意思就是說詩(歌詞內容)記下心中所想,用歌(配合的曲子)唱出來,和諧美好,達到神和人之間的萬物和諧的境界。我們看到,

古代詩、歌一體,最初使用就和"神"息息相關

《楚辭·九歌》:以“靈巫”為外衣,“神性”背後的“屈原世界”

《尚書》,上古之書也

所以,這就很好解釋屈原為什麼在用於祭祀的《九歌》中,寫了"交不忠兮怨長,期不信兮告餘以不閒"等句子了。屈原是我國代表性的個體詩人,因為在此之前詩歌,即使是個人創作,也都是為群體寫的。

所以,我可以得出第一個結論:

看似《九歌》具有濃厚的"巫文化色彩",是夏朝傳統的繼承發展,而這其實這只是表層,深層內涵還在屈原個人的世界。之所以用祭祀歌曲表達,和屈原嫌地方歌辭鄙陋有關,是一個偶然事件。關於"人性"和巫文化"神性"之間的處理成了關鍵。

《楚辭·九歌》:以“靈巫”為外衣,“神性”背後的“屈原世界”

對瑰麗、遺世的"屈原世界"的解讀

由於《九歌》內容繁多,我針對"涉及神(鬼)人之戀的作品"這個說法,選取關於女性神祇《湘君》、《湘夫人》這兩篇,進行一個解讀:

首先,銜接上面的內容,我們閱讀《湘君》、《湘夫人》時候,第一層看到就是"巫文化的祭祀歌曲中神人溝通"的一面。在楚文化中,由於湘君、湘夫人是舜的妻子娥皇、女英,所以內容有一致性,都是在寫屈原在湘江湖畔,追尋湘君、湘夫人的足跡的故事,這是詩歌內容的主線。例如《湘夫人》中"聞佳人之召予,將騰駕而偕逝",似乎神真的存在,屈原也能乘做騰蛇、蛟龍之類,追隨腳步。

《楚辭·九歌》:以“靈巫”為外衣,“神性”背後的“屈原世界”

湘君、湘夫人

瞭解了詩歌背景,那麼上文所說的"詩言志"的傳統,為"九歌"寫詩(歌詞)的屈原,到底傳達了什麼"志"呢?我想說,《湘君》、《湘夫人》對於《九歌》系列,無疑是有代表性的,極富表現力地寫出了一個"屈原的世界",是動態的,而非後代"不破長城終不還"之類一個單一信念的表達——

1、 解讀《湘君》、《湘夫人》中的"香草、美人"的意象

但凡瞭解《楚辭》的人都知道"香草美人"是屈原個性色彩的體現,是一個繞不開的話題,但是落實到具體篇章,屈原的運用絕對不會是單一重複的,所以有必要再分析下。我在閱讀《湘君》、《湘夫人》時候,"香草"大致指荷花、蘭芷、芳椒、杜衡等等,多用在裝飾上,比如裝飾自己、自己住的地方、用的東西,"美人"具體說是湘君、湘夫人這樣子的賢淑之人,模糊看又可以理解屈原心目中美好品德的人。《湘君》、《湘夫人》會有采摘"香草"贈送給"美人"的地方:"採芳洲兮杜若,將以遺兮下女。"

《楚辭·九歌》:以“靈巫”為外衣,“神性”背後的“屈原世界”

香草美人

全詩"香草美人"的作用,我個人以為是,屈原理想中的自我形象的塑造——"潔"的形象。我們需要知道屈原坐船是"沛吾乘兮桂舟",送人禮物來表達心意需要"採芳洲兮杜若",這已經不能解讀為巫文化的儀式感了,而是屈原自我品格——"潔",一種暗暗的象徵。

《楚辭·九歌》:以“靈巫”為外衣,“神性”背後的“屈原世界”

除此之外呢?《湘夫人》這樣子寫道:"築室兮水中,葺之兮荷蓋,桂棟兮蘭橑……"他除了要求自己,甚至企圖建立一個生活在湘夫人家邊上的小屋,用香草打造。為了做到這點,屈原甚至想"將騰駕而偕逝",追隨神的腳步。這樣子就不難看出了,"瑰麗的屈原世界"是屈原構想的一個潔淨品格的世界,可以說是桃花源、烏托邦。只為了讓自己"潔"有安放之處,俗世不行,也只有神了。

所以,若果看不到這一層,"神性"就是屈原在毫無邏輯的幻想:人可以乘龍、人可以在水中生活、香草可以做房子等等。

2、 解讀《湘君》、《湘夫人》中現實世界的描繪

對於現實世界的描繪主要有三點

首先,《湘君》、《湘夫人》中有一個很有意思的反語運用:例如"麋何食兮庭中?蛟何為兮水裔?"意思是說麋鹿本該在野外,卻在庭院之中,蛟龍本該在深淵,卻在淺水邊,這是在說黑白顛倒,小人得勢,君子流放的意思。

其次,《湘君》、《湘夫人》中總會藉助比興起的手法,來傾吐自己被拋棄的孤獨感:"心不同兮勞媒,恩不甚兮輕絕。石瀨兮淺淺,飛龍兮翩翩。"意思是說屈原自己好比一個媒人,盡心竭力奈何男女雙方無意。現在自己被君王拋棄。此情此景,看著流水往地處走,飛龍往天上飛,自己卻彷徨。

《楚辭·九歌》:以“靈巫”為外衣,“神性”背後的“屈原世界”

騰蛇

最後,是詩歌歲月中體現的空間感:《湘君》、《湘夫人》中都以"時不可再得兮,聊逍遙兮容與"結尾,道出自己現在年老力衰的現狀。

這三層在結合起來在詩歌中是這樣子的表現:屈原從追慕湘君、湘夫人,到湘江水邊希望能和神會面,心中急切地想哪怕駕龍跟隨,甚至希望住在神住的地方,那是一個用香草搭建的夢想之地,是十分熱血的形象,但是依然失望而歸,這時想到自己現實的狀況,最終發出自己年歲蒼老的感嘆。

《楚辭·九歌》:以“靈巫”為外衣,“神性”背後的“屈原世界”

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

其實,在藝術上看,屈原極力塑造一個"潔"的自我形象,是對於現實世界的提煉,也就是現實中所有美好的東西構建了一個世界,隱隱傳達自己不隨波逐流的性格,可以概括為"遺世",在進一步剖析,屈原在塑造一個"潔"的自己同時,也塑造了一個孤獨者的形象,這是和現實的窘境、憂愁息息相關的。《九歌》中心的思想個更像是,孤獨的人在追尋心中的理想的美人,可以是神祇、君王,這就有了神人之戀、託之以風諫等代表性說法。至於究竟是什麼,我們下文繼續深入。

《楚辭·九歌》:以“靈巫”為外衣,“神性”背後的“屈原世界”


所以,如果看不到這一層,就只淺層以為屈原把幻想中的神和生活聯繫在一起,是認識世界不清楚的表現。

綜合理解:

屈原在詩歌中有一個"屈原的世界",他把自己"人性"的自由不斷藝術化渲染、放大、表達,也就在文中現實中被放逐的憂愁,便轉而追逐理想中的神明——屈原心中的高潔品格之人、放大自己採集香草示"潔"的藝術行為來證明自己。這些事情甚至自由到了無法實現的地步,住在水中的房子、乘作飛龍等等,最終達到構成了"神性",或者說藉助"巫文化"的神明形象,讓屈原的人性達到了前所未有的自由高度。

所以,"巫文化"為表面,"人性"自由,在文學藝術化的加持下,達到了"神性",二者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說是等同的。在這個詩歌世界,最終出現了我們讀《九歌》時候出現的詩歌中的"屈原"。這是高度文學上的自由,是《離騷》也不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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